第433章 無聲無息
袁葉離的聲音從榻上傳來:“岳家醫這是怎么了?”
在岳千聽來,她的聲調與先前沒什么不同,仿佛只是在問他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問題。然而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怕成這個樣子。那個叫做聞墨的小女孩,安靜地站在一角,仿佛對他們的一舉一動視而不見,然而岳千卻不敢看她的臉。
他是做事的人,他自己知道這件事多么危險。
岳千撿起地上的脈枕——這枕頭小小的,沒有床榻上的枕頭那么硬,里頭裝了些小麥,時不時會換一換。柔柔軟軟,因為人的手腕纖細,若是太硬,會讓病人覺得不舒服。他靜靜地將它擺進藥箱里。
再次抬起頭時候,岳千面上表情一派風平浪靜,仿佛什么都不曾發生過。
袁葉離坐在簾子的另一邊,在岳千看不清楚她的同時,她就更看不清外間的人了。可她依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事,不可能因此而覺得膽怯。
岳千道:“一時手抖罷了,姑娘想問什么?”
他語態淡然,毫無心虛之態,仿佛就是個行走江湖許多年的醫者,從未驚慌失措過。他是做了壞事,但他過往的閱歷太豐厚,剛剛不過是他一時不覺,是以害怕罷了。岳千從未想過,自己會被一個陌生人嚇住——或許那是因為她是女子,所以他才會如此意外。
這樣翻覆想了幾遍,岳千就定住了心神。
他本來就不是容易心情動蕩之人,見過了那么多病人,在這山莊中又是人人都在裝聾作啞,他更是習慣于作偽,只為了讓自己身上的麻煩少些。如今,縱然有人看穿他所為,可這歸云山莊,終究是陳氏在管,就算他被識穿了,難道還怕沒有靠山?
他越是這樣想,就越是鎮定了。
袁葉離道:“我的意思,很簡單。既然岳家醫不肯認,那就只好攤開來說了。”
岳千笑笑,這果然是個不簡單的客人。一發現迷惑他沒用,立刻就干脆起來了。他道:“姑娘若要說話,那也無妨,我洗耳恭聽。”
他見過許多人,做過許多錯事,但很少被發現。此時此刻,他也只是聽著,看看這臥于榻上離不得床的姑娘,到底能說出什么話來?——只怕不過是女兒家在撒潑,肯定是拿不出真實證據的。
岳千這樣想。
袁葉離卻道:“岳家醫真是個擅長作偽之人,”她微微一笑,因為覺得有趣:“倘若岳家醫肯幫我,那就再好不過了。岳家醫可知道,我所患的是什么病?”
這話問得很簡單,岳千垂著眼,一動不動安泰如山,一身灰衣看起來極不起眼。他道:“是水土不服之緣故,如今到了,再喝兩帖調理體內的湯藥,調理好了,就能繼續趕路。”
他一直是這樣講的。
所有人都聽信著他所講的話,因為這山莊地緣的緣故,所以一時半會兒,也尋不到比他更好的醫者。袁葉離卻不信:“水土不服,此話當真?”
岳千點頭,他可以肯定的是,沒有旁人能診出來袁葉離身上的毒是什么,就連醫書里也不曾記載過類似的相關癥狀。他自負醫術,所以從不覺得旁人能夠看穿他的說法。況且他們是旅人,這個理由是再正當不過。
紗簾后的女子卻笑起來:“倘若如此,那天底下大多數的病癥,大約都可以稱為風寒了。”
她說得繞彎,腦筋不轉快一點的人都聽不懂。岳千卻終究是個聰明人,他睜大眼,莫非這小娘子早知道自己患的是什么病,所以才如此篤定地反駁他?
但倘若如此,為何又不去治……他一想就想得深,靜靜地道:“岳某醫術不精,讓姑娘見笑了。”
這是一句萬金油一般回答,既沒有說自己錯,也沒有說自己對了。袁葉離也不應答他,聲音猶自冷了起來:“醫術不精,岳家醫若僅僅是如此,我自然也不會追究。”她的話是這樣說,但聽得出來,態度很強硬。
袁葉離早就知道了自己所中的是蠱毒:不可能是旁的,但她懷疑的,并不是這一點。岳千脖子后已經下來冷汗了,她是否看出了那藥方有問題?
岳千做事,有主人包庇,自然是好了許多。在袁葉離問他自己是什么病的時候,他裝聾作啞,一個字也不講;后來開了藥方,也不過是給丫鬟看的,他要隱瞞藥方是多么容易;最后煎好了藥,給袁葉離喝,病人只知道苦,也根本不清楚自己喝的是什么藥。
他覺得很安全。
再說了,在這人人都不多話的山莊之中,縱然看出他做了手腳,誰會揭穿?
但千算萬算,卻算漏了病人自己。
“但先說了……”她面無表情,望著紗簾外那模糊不清的人影,即使什么也看不清:“那是因為岳家醫做事不精而已。”
這話說得刻薄,岳千卻只是板著一張臉,沒有指責對方:“如今看來,云姑娘只是在文字上繞來繞去而已吧?”
袁葉離覺得有幾分唏噓:但凡說謊的人,往往都不會說別人有錯,但那是因為他們心虛,自己都是做錯了事的人,那怎么有資格去罵別人呢?但如今這位岳千,卻顯然是抵死不認賬。
她閉了一下眼:“既然如此,那想必岳家醫與我們,不是同一條道上的人了。”
她這樣說,這才露出一絲軟弱的味道來。她不是軟弱,但若能多拉攏來一個幫手,總也比拉攏不到要好些。岳千聽了,心里卻越發緊張起來。袁葉離道:“那么,墨兒,拿出來吧。”
聞墨點頭,拿出一本醫書。
這個一直站在角落里的姑娘,素來表現得仿佛這只是一次尋常的診脈,她們不是有意要留下岳千,也從來沒有問過這些話。直到如今,她也不過是安靜地將那醫書拿出來。岳千看見她拿醫書,心里就頗有些驚懼害怕起來。
且不要說這屋里沒有醫書,何況她們怎么會去看這些書?
大多數的大家閨秀,千金小姐,都是不會去看醫書的——在京城之中,醫者一直是個與他們生活不相干的行當,大多人只要不是腦筋忽然長歪,否則也不會突然想對醫藥了解一二。
這醫書自然不是歸云山莊里的,一個人要用醫藥害人,還將醫書留給受害者看,那與自掘墳墓無異。是袁葉離在自己的行李當中,拿出來的。
聞墨清靈的聲音傳來:“岳家醫,你可要聽,水土不服的癥狀與用藥是怎么樣的?”
岳千沉默了片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他自然知道。
他是醫者,自然知道這些東西,正因為知道,他才有辦法瞞過大多數人眼光來作偽。
屋中擺飾不多,亦無書架,甚至連玩物也不多,唯有窗邊擺著一花瓶,其中不過一朵蘭花。縱然日日有人為它換水,可那蘭花卻已然彎下腰來,花瓣掉進水里,離殘花敗柳徹底枯萎,不過一步的距離。但依然有淡淡的蘭花香在屋中,未曾消失。
袁葉離此時說道:“岳家醫不聽么?我想,你應該記得很清楚吧。”
這句話并不沉重,但落在岳千耳中,忽而重若千鈞。要一個人從走錯了的路里覺醒沒有這么快,但如果那人還有一絲的良心,那么他就還會這樣覺得。可是岳千僅僅是肩膀抖了一下,隨后,依舊毫無反應。
他知道自己有錯。
可他也知道,有陳氏在,他們不會成功的。
這時候,聞墨清一清嗓子,開口了。她還是有點抖,從來不知道,原來可以這樣收拾別人。她說話的聲音,頗像風鈴,輕靈悅耳:“若治水土不服者,則用理脾卻瘴湯,其中有陳皮、白術、茯苓……”
她讀著讀著,岳千就道:“紙上談兵,如何可笑?”
袁葉離笑一笑:“我自然知道,現實與醫書不同,用什么藥,還要看所處環境或旁的條件,否則若照本宣科,就是笑話。”
她一段話說下來。這確實是個道理,書上一切不可盡信,否則難道學醫只要讀通一本醫書就可以了?不是的。
但下一句,她卻道:“但無論如何,我想知道……是什么病,以至于岳家醫要用害人的虎狼之藥?”
聽見這話,岳千才真的覺得怕了。
他的確在藥方里下了拖延病癥的藥,因為陳氏說了,要折磨這位云姑娘。他怕的卻不是因為他做了虧心事,而是怕被人發現有更糟糕的后果了。他道:“既然如此,姑娘為何不告訴夫人?”
他還能維持表面上鎮定,而且一絲心虛也不露出來。
袁葉離笑笑,“不必岳家醫煩心,我這就說了。”
就在她說完話不久以后,門外傳來吵鬧人聲,一個人推門進來,正是依舊冷靜的陳氏,而跟在他身后的還有幾個人,但人數終究不多,且都是女子。其中唯一的例外,是應瑯。
站在一旁的聞墨看見她,立刻退到角落,站在袁葉離身旁,冷靜開口:“大小姐,你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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