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風撕裂了平靜的空氣。

        天空是黑的，大地是黑的，空氣是黑的，墓碑是黑的，一切都籠罩在無邊的黑暗中。

        這一陣風過后，機身側面噴有橘色“rosa”字樣的航天飛機停在了黑色的地球上。

        “這里是地球a11區，地表溫度734華氏度，大氣壓強5069千帕，能見度20公里，污染指數996，一切正常。”

        一陣嗞嗞聲后，通信頭戴里有了來自羅莎星基地的回復。向基地指揮中心匯報完，季世野關掉了遠程通信裝置。厚重的最高防護等級防護服阻礙著他的行動，年輕的少將邁開腿，有些艱難地走向遠處。

        地球a11區，三百年前的亞洲東部。史料記載，季世野這樣面相的黃種人曾在這里生存過。

        他的腳下的東西不能稱之為土地，那是人類現在還不能完全認識和分析的物質，人們將它命名為“黑輻”。

        被輻射的黑色物質，像是黑色的幽靈，它們在蟄伏，在等待，會在某個可怕的瞬間忽然從墓碑里爬出來。

        幽靈，黑色的幽靈。遍布整個地球。

        幽靈吸收了本就不多的可見光，或者說是黑色，或者說是無色。它們從一個腐爛的瘡口開始延展生長，時粗時細，粗的地方像正在交纏的蟒蛇身體，細的地方又像是一團一團分不開的頭發絲。

        縫隙里充斥著白色的粘稠液體，粘液包裹著幽靈的身體，巨蟒不想放過每一個來到這里的生物。

        這些黑色的蟒蛇想要瘋狂地蠕動身體，白色的粘液仿佛組織液，在它們粗壯的血管之間緩緩流動。它們的每一個毛孔都在叫囂，嘶吼，向生物展示它們最為恐怖的一面，渴望能引起每一個活物的警惕。

        黑蛇在說“你看看我”。

        可是它們不能動，它們只是一些死物質。

        “黑輻活躍度為零。”季世野艱難地拔起鞋，對同伴說道。

        由于人類對黑輻的研究十分有限，并不清楚它的活躍周期，就好像遠古時期的人類無法知道一個熟悉的火山會在什么時候再次爆發一樣。

        季世野每走一步，防護服的鞋底就會被這些漆黑的東西粘住，粗壯的蟒蛇混合著那些白色的粘液被拉成頭發絲，再鑲嵌回地面。

        他不是第一次看見這些地球表面的物質，黑輻來源于兩百年前的一場世界大戰，戰爭帶來了核輻射危機，帶來了物種的逐漸滅亡。

        基地的科學家們推測是輻射導致了這些物質的出現，或許它們是某些被放射性物質輻射死亡的生物殘骸，和三百年前的人類能源——石油一樣，只是黑輻目前還不能作為能源使用。

        a11區的黑輻物質不是最多的，在季世野的三次地球考察經歷中，e03區的黑輻物質層最為厚重。e03區是兩百年前的歐洲大陸西部沿海地區，他清晰地記得第一次看到地球上“海洋”的情形。

        那是可怖的藍色，像是沼澤一樣粘稠，又像是一鍋熬了很久的生滾粥，里面熬著蚯蚓和蜈蚣，咕嘟咕嘟地冒著泡泡——那一定也是某種被污染過的放射性物質。

        太陽正在加速聚變，地球在漸漸偏離它原來的軌道，大氣層在解體，空氣在逃逸……能刮起剛才那么大的風實屬不易。

        一片廢土。

        遠處的一片碑林在黑暗中發出詭異的藍色幽光。

        “跟上來。”季世野透過通信頭戴對身后的隨行軍醫說。

        隔著厚厚的防護服，林鎮宇的腳踩在地上。身為隨行的軍醫，他也看過不少人類被感染變異的實例——全身長滿觸手的，滿臉是眼睛的，三條腿奔跑的，全身開滿腐爛血花的，肚子里全是卵泡的……每一次都讓他惡心，這次仍然不例外。

        關鍵是惡心是大面積的，包圍著所有人。

        季世野繼續向前走，他要去那片碑林看看。

        “這里的污染指數很高，我覺得我們還是早點回去比較好。”林鎮宇說。

        過了一會兒，季世野聽了他的建議，轉身對身后的同伴道：“你們就在這里等我一下，讓曼塔跟著我，順便采集一下附近的影像資料。”

        曼塔是這次跟著他們執行任務的無人機隊。

        “少將！”一個士兵突然喊了他一聲。

        “沒事，地球上沒有任何生物，不會威脅我的安全。你們和林博士在這里稍等一下，我不會進去太遠，大概十分鐘后回來和你們匯合。”

        “不行，里面什么情況還不知道……”林鎮宇的話說了一半就被打斷了。

        “林博士，你首先是一個軍人，你應該聽從我的命令。”季世野回過頭，提醒他。

        雖然季世野相信人類最高等級的防護設備，但是他仍然要將被輻射變異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那十分鐘，曼塔會帶上探測儀和采樣器，保護你的安全。你盡量快點，這樣可以減少輻射感染的風險。”林鎮宇撇撇嘴，沒有再堅持。

        二十四架橘色的無人機被放出升空，在空中排成兩列，十架跟著季世野，另外十四架逐漸排成v字箭頭向碑林深處的高空飛去。

        季世野帶上裝備，抬起腳，拔起一團黑白融合的絲，像是密集的蛆蟲。

        鞋底在黑輻上留下一串腳印，向碑林深處延伸去。

        ……

        三百年前，地球的軀殼被核污染蠶食殆盡，第一批宇航員帶著當時最先進的動植物胚胎繁殖技術，逃離了地球。接著是第二批，第三批……人類從地球移民至羅莎星，并在那里繁衍生息，創造了新的文明。

        地球——那是人類文明發展了幾千年的母星，幾千年的科學和文化積淀融成了一條條河流，匯入海洋，卻被核武器炸出血花，成為一堆死物質，埋葬在了硝煙中。

        羅莎星——那是人類在太陽系外發現的新地球，被命名為浪漫的玫瑰。一部分人類帶著全部人類的希望來到了這里，最頂尖的科學技術與傳承千年的文明，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人類可以用短短三百年建立一個體系相對完善且強大的聯盟。

        人類記得他們的祖先曾經在地球上生存過，所以從未停止過對地球的探索。像是百年前的人們在考古一樣，只不過現在歷史允許他們去另一個星球做這件事情。

        “勇敢者號”地球車一個月前向羅莎星發來地球的新動態，匯報在地球a11區發現的一處奇跡——那里有一片綿延數百公頃的大型墓碑地。

        三天前，聯盟少將季世野帶領科考隊來到地球，他們此行的主要目的是采集地球e03區的黑輻樣本，在回行時順帶來到了這里。

        季世野看了眼探測儀，這里有檢測出了大量錒系元素。前方也探測到放射性物質，放射活度很高，這種藍色的幽光應該是某種射線。最高等級的防護服能防止人類科學所及的所有射線穿透，不過他還是不能在這里呆太久。

        這里散發著不那么令人舒適的藍光，季世野走進其中，好像走進了一座巨大的藍色森林。每一座墓碑都是已經十分珍稀的老樹，把虬勁的根系深深扎進黑色的土壤中奮力生長。

        這里空曠，死寂，只有無人機在頭頂盤旋采集影像的聲音。

        季世野穿行在藍色的碑林中，余光瞥過一座座墓碑退出視野。

        墓碑的形狀不同，矮的像是死人的碑，高的像是某種紀念碑，每個墓碑上都刻著一些地球不同區域的文字，有中文，也有拉丁文、英文，德文，法文，還有繩結一樣的……他目之所及有十幾種不同的文字。

        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墓碑下的黑色在緩緩蠕動，蟒蛇的身體上出現了數以萬計的細小孔洞，它們張開又關閉，翕張著攫取本就不多的氣體分子。

        這是呼吸。

        突然，一個孔洞變大了。呼吸孔是柔軟的，具有彈性，短短一分鐘之后，它從原來的不到一毫米漸漸變成幾毫米，再被撐大成幾厘米，乳白色的粘液充作潤滑，使得呼吸孔不再那么干澀。

        幾厘米，有什么東西從里面露出頭來。

        季世野的腳步停了下來，一座墓碑引起了他的注意。

        與這片碑林中的其他紀念碑都不一樣，那是一座微型方尖碑，目測大約只有三十厘米那么高，上面沒有刻一個文字，周圍的藍色熒光卻比其他墓碑深一些。

        季世野繞到它的后面，瞳孔在看到藍色光源的瞬間劇烈震動。

        “植物？”他脫口而出。

        一朵藍色的玫瑰發著淡淡的光。它的枝干比普通的玫瑰花粗很多，好像被折斷了，花朵向下垂頭，泛白的短刺嵌入深綠色的枝干。

        玫瑰只有一株，它的頭靠向那座小小的無字碑，離粘膩的黑輻只剩下不到一厘米的距離。臨近它根部的枝條切面大概有六七厘米，扎進黑輻之中。黑輻的呼吸孔在生物靠近時劇烈收縮了一下，把玫瑰的根部往里收了一點。

        雖然十分艱難，但它仍然活著。

        如果地球上發現了一片碑林就算是奇跡的話，那么碑林中發現了生物將是轟動而震撼的事實。季世野從沒想到會在這片廢土之上，竟然還會有生物，更沒想到它會是一株如此難養活的玫瑰花。

        “你發現了什么？植物？！”通信頭戴里傳來了林鎮宇亢奮的聲音。

        季世野開啟了與林鎮宇的雙向通傳模式，冷靜地回答他：“不是植物，應該是被輻射變異的物質，長得很像藍玫瑰。”這些話只能由他們二人聽到。

        “小心是異種。”林鎮宇提醒他。

        “它不會動，應該是死的。”隔著防護服，季世野摸了摸玫瑰的白刺，那些刺沒有縮回去，更沒有突然伸出來。

        “你……要把它帶回來嗎？”林鎮宇突然好奇他的意圖。

        過了一會兒，季世野平靜地問：“會有基因污染的風險嗎？”

        林鎮宇扎了個防沉馬扎坐下，思考片刻，歪著嘴說：“不能說沒有，不過你要是帶回來就放在我的實驗室保存，我帶我的團隊來研究，發生基因污染的概率幾乎為零。”

        “那就帶回去吧，”季世野思考片刻后回答他，抬起頭，目光停留在離他最近的無人機機身上，“不過曼塔已經拍下來了。”

        林鎮宇琢磨了一下他說這句話的語氣，挑起一根眉毛問：“你不打算向聯盟匯報？”

        季世野嗯了一聲，試著把玫瑰的根部從黑輻中拔·出來，有了那些白色的粘液，這似乎不是一件難事。

        “如果是你的團隊來研究的話，我希望你能先保密。”

        “少，將，聽好了，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情，如果中途出了什么岔子，我保證不了不向聯盟匯報。”林鎮宇操著慵懶的調子提醒他。

        季世野的心臟突然收緊了——玫瑰沒有根。

        那它的養分來自哪里？黑輻嗎？

        “你、在、聽、嗎？”林鎮宇無奈地敲了敲頭戴，看著遠處的大片藍色說。

        季世野站起來，從方尖碑的側面繞過，又調整了曼塔的飛行方向。

        “聽到了，真的到了那個時候再說，我不會讓你替我背鍋，放心。還有，別忘了幫我處理掉曼塔拍到的影像資料。”

        這朵沒有根的玫瑰被放進防射線保鮮袋里，袋口被封死，他起身又看了一眼那座微型方尖碑——沒了玫瑰以后，藍色的光也隨之消失了。

        無人機的轟鳴聲被稀薄的介質沖淡，曼塔追隨季世野再一次從碑林的上空飛過。

        踏著黑色，少將帶著藍玫瑰走出了這片龐大的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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