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的幾天里，季世野和溫斯頓的關系在外人眼里變得不同尋常的親密。

        他們總是會一同早起，在公寓的門口見面，然后一起從歐登塞街道走著去基地，然后到了下班時間，有時候沐純會去射擊室練習，然后季世野就會在辦公室里多等他一會兒，如果不是很晚的話，不用開車，兩個人會一起從基地的大門走出去，連基地門口站崗的哨兵都看出來了兩人最近走得很近。

        所有人都覺得少將和少校走在一起了，肯定不僅僅是上下班一起回家的關系。

        他們成為戀人的傳言從季世野的特種部隊、軍醫醫院和歐登塞街道918號傳出，整個基地的人都看出了他們不一般。

        沐純和季世野的關系確實不像之前那樣尷尬僵硬了，連他自己也說不清到底是刻意的，還是只是順其自然地發展成了這樣。

        沐純沒有忘記那次基因檢測里死去的人們，但是他也不知道少將到底有什么魔力，能讓他畏懼，或者讓自己開心。

        新歷232年1月27日，馬上就是農歷的新年了，k城的每條街道上都充滿濃郁的節日氣息，燈籠和中國結，還有彩色的燈纏繞住枯樹，讓冬眠的樹也看起來也充滿生機。

        天色還早，季世野難得按時下班，沐純今晚也沒有射擊訓練，他們和前幾日一樣一起從基地走大大方方地出來，準備步行回到公寓。

        沐純在基地門口駐足，往有些冰冷的雙手上哈了一口熱氣，然后來回搓了搓。

        “少將，今晚我們要不然多走一會兒吧，今天天色還早，也沒有那么冷了……”

        季世野看他那搓搓手的樣子就知道他冷，于是把沐純冰涼的手拿過來捂了捂，然后又幫他搓了搓，皺眉埋怨。

        “你怎么這么涼？基地里不冷的吧？下次出來的時候給你帶個手套。”

        “前幾天都沒有戴……”

        剛從基地出來，季世野還慣性地用著命令的語氣：“那就下次出來的時候戴著。”

        沐純咬了一下下唇，翻起眼睛看他，似乎是還有點害怕季世野這樣的語氣。

        季世野也馬上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趕緊道歉，雖然沐純并不能聽出來他在道歉。

        “下次出來我給你操個心，不然你這也太冷了，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剛去萊茵河里游上來的。”

        沐純：“……”

        沐純正不知道如何回答的時候，卻看到少將忽然把自己脖子上的厚圍巾解了下來，然后眼神飄忽不定，似乎有些局促又強裝鎮定地穩定著表情，把那條淡藍色的圍巾一圈兩圈繞在了他的脖子上。

        沐純的臉忽然燒燒的，一下子覺得暖和了許多。

        “咳咳……”季世野咳嗽了兩聲，徑自往前走了兩步，“那今天就多在外面繞幾圈吧，反正走慣了，回去的路也不覺得長了。”

        沐純嗯了兩聲，也笑了笑，跟上了上去，與季世野并肩。

        “少將，再過幾天就是除夕夜了吧，您想怎么過？”

        “除夕那天白天我們一起貼個窗花，然后中午在我的公寓包里餃子，晚上一起做個小東西。”

        沐純不怎么用吃飯，所以當然也不會做飯：“我們不叫林醫生過來一起嗎？”

        季世野哼笑，轉過頭看看他：“我是不是跟你講過，朋友是不會陪你過年的？”

        “哦……”沐純嘟嘴，低下頭去，“我當然記得了，我記性很好的。”

        季世野又無聲地笑了笑，笑他什么都不記得，還有勇氣說自己記性好。

        “對了少將，您說要做的小東西是什么？”

        季世野指了指樹上掛著的小燈籠串：“那個，很像燈籠，在送給你的永生花里有，它叫孔明燈。”

        “孔明燈……”

        沐純想起了少將送給自己的那朵包裝精致的藍色玫瑰，玻璃殼里面確實有很像小燈籠的東西，只不過是黃色的，里面可以亮起來。沐純卻不太認識，又或許是以前認識，只不過現在認不出來了。

        “是上元節的時候用來祈福的，所以又叫祈愿燈，從前人們在燈里點火，但是現在為了安全起見，孔明燈里不會再用真的火。”

        “原來那個小燈籠是孔明燈啊……”

        “那個不是小燈籠，”季世野指了指掛在頭頂樹上的一串紅色的小燈籠，“這個才叫燈籠，lanterns。”

        沐純點點頭。他現在不僅喜歡圣誕樹，還喜歡孔明燈，還喜歡燈籠。

        “可我還是不會做孔明燈……”沐純說。

        “那你不愿意試試嗎？”

        “如果做壞了……”

        季世野知道他在擔心什么了，于是安慰他：“做壞了又怎么樣呢？你知道帆船運動嗎？”

        沐純邊走邊偏頭看著少將，搖了搖頭。

        季世野：“地球上曾經有海洋，海洋里有很多水，比萊茵河的水還要多，海是非常深的，海上會有浪，所以……”

        沐純想象到了，接了他的話：“所以帆船運動是在海浪上進行的嗎？”

        季世野點點頭：“但是你知道嗎？其實有很多帆船運動員都不會游泳，但是他們仍舊能在海上乘風破浪。”

        “他們不怕……”沐純在思考用什么詞，“他們不怕掉進海里，被水淹死嗎？”

        小巷子里有水滴滴答答地砸在地上，沐純竟然有點不相信少將的話。

        “我想……”沐純自問自答，“大概是怕的吧，只不過他們相信自己不會掉下去，至少抱著必勝的決定。”

        季世野的眼睛轉了轉，點點頭，似乎是肯定了沐純的理解。

        “那你可以在除夕做孔明燈了嗎？”

        隔了一會兒，沐純笑著說：“可以一試。”

        天色濃郁，k城的夜晚烏云密布。

        他們早以穿過了很多條巷子，走得比預計中的路線還要長，沐純覺得大概這一次可以徒步走完整個k城了。

        他們一路上有說有笑，沐純也很高興，他幾乎沒見過少將像今天這么開心過。

        不知不覺中，周圍的景物發生了變化，纏繞在樹上的星星燈開始變少，街道兩邊住宅的墻皮開始漸漸脫落，就連垃圾桶里的垃圾都跟著變得多了起來。

        沐純：“……少將，我們是不是走錯路了？這條路可能繞不回去，我還是看一下地圖吧。”

        季世野擋住了他的手：“不用，在城市里我從來不需要看地圖。”

        “可是我們好像快要出城了，感覺……”

        沐純本來想說這和自己見到的羅莎星的景象不太一樣，他還從來沒在羅莎星見過這么破舊的房子，即使是不來梅街道的黑巷子，墻皮也不會破成這樣的。但是這些話似乎會暴露自己是個“外星人”，沐純想了想，還是閉嘴了。

        “好了，就到這里停下把，我們現在順著原路返回就可以了。”

        “哦。”

        沐純轉過身，指尖好像不自覺地劃過了少將的衣角，但是似乎他們誰都沒在意。

        季世野本想拉一下他的手，但似乎被他一個轉身躲過去了。他尷尬地咳了兩聲，然后說：“跟上吧。”

        有一些奇怪的建筑從街道旁的住宅縫隙里向后——掉了頂的教堂，缺了角的臺階，掉了墻皮的公寓樓，還有……

        沐純疑心，又朝那道縫隙里多看了一眼。

        好像有什么畫面在他腦海中閃現……對了！

        老舊的公寓……不來梅街道221號801書房里報紙上的照片！

        他想起了那個出現在泛黃報紙上的題頭——社會評論：深度解析伊拉街仍然是感染者聚集區的原因。

        沐純的腳步忽然放慢了下來，他不經意拉了拉季世野的衣角。

        “少將……”

        季世野一驚，回過頭來：“怎么了？”

        “旁邊那條街，它叫什么？”

        “那是伊拉街，窮人住的地方……”

        一片死寂中，除了滴滴答答的聲音外，似乎還有物體摩擦的聲響。

        “吃一點……再吃一點……”

        一個清甜，不變男女的聲音從幽深的黑暗中傳出，似乎在唱一首歌謠。

        季世野對沐純做了個“噓”的手勢，提醒他不要發出聲音。沐純點了點頭，向季世野拉起他的手，示意他拿出槍。

        “吃一點……明天再留一點……”

        小巷子的垃圾桶里，有一個小東西在翻來翻去，兩只毛絨絨的耳朵時不時抖一抖。

        “明天發現昨天沒有留下來，所以明天沒有吃的……”

        寂靜中，季世野的槍口對準垃圾桶。

        兩只耳朵好像感覺到了，突然從里面探出頭來。

        沐純屏住呼吸：“……”

        不是人臉，而是一張長滿毛發的犬類的臉。毛發上帶著鮮紅的血，有一些凝固在臉上，有一些還能滴下來。

        在看到人類的一瞬間，“兩只耳朵”先是充滿敵意地呲著牙，然后表情又在看到槍的瞬間凝固，一動不動。

        “砰！”

        突然，子彈穿過垃圾桶的外殼，穿透了“兩只耳朵”的身體。

        槍聲是震耳的，大概整條街的人都能聽見，但是沐純卻沒有看到一扇打開的窗戶。似乎沒有人關心門外的槍聲，好像他們本來就明白那是因為什么。

        殷紅的血液從“兩只耳朵”的身體里淌出來，又在臟兮兮的地面蔓延開來。

        沐純向后退了一步。季世野又朝垃圾桶補了一槍。

        “雖然一直有檢查，不過伊拉街還是滿地的異種，應該是狐貍……”季世野對沐純道，“已經死了，不用害怕。”

        他的身體開始陣陣發寒，后背冷汗涔涔。

        “少將，”沐純強忍著對同類尸體的恐懼，對季世野說道，“我沒有害怕。”

        “那就好，我現在通知指揮中心，一會兒會有人來收掉尸體。五分鐘之內，我們不用等太久。”

        “好。”

        但是這個時候，親眼看著變成一具尸體的小狐貍，沐純又明白了一件事。

        自己是異種，是異種，是異種……

        是異種，永遠都是異種。如果少將知道自己是個玫瑰花的話，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開槍。

        他的臉色一定會在瞬間驟變，然后冷冷地拔出槍，抵在自己額頭上，用冰冷的語氣和一貫的表情向自己說出那句話。

        過了大約一分鐘，沐純覺得身上濕冷，他想抱住什么東西，或者被什么東西包裹起來。他偷偷瞄了一眼下水道，他想躲進去，藏起來，但是他沒有忘記……少將在這里。

        季世野發現了他的不對勁，蹙眉看他一眼：“怎么了？”

        “血……”沐純指著垃圾桶，支支吾吾地說，“有血流出來了。”

        “不一定是它的血，也許它吃了別的尸體。”

        季世野沒有靠近那個垃圾桶，確認異種已經死亡后，收了槍，淡定地說。

        “我早就跟你說過，異種不可活，如果看到已經變異的物種，不用害怕，直接開槍打死就行了，看來你的心理素質還是不過關，這可不是一個合格的狙擊手。”

        沐純站在原地，盯著那具還沒涼下來的尸體看，這只東西長得有點像不來梅街道花店的方老板的小白兔子。

        他大睜著眼睛，頭露在垃圾桶的外面，身體藏在腥臭腐敗的垃圾里。

        沐純覺得如果他還有感覺的話，脖子一定會很不舒服。

        “少將……”

        季世野走過來，在他要說出接下來的話前，摟住沐純的肩膀靠向自己：“我知道你想說什么，這種樣子的一定變異了，不用再做基因檢測。我們在這里等到基地的人來，然后我讓人送我們回家。”

        家……

        少將曾說過，有愛人的房子算家。他對沐純說了回“家”。

        沐純：“……”

        沐純想了想，最終還是沒有說話。

        四分鐘后，基地的車到了。

        “少將！”

        “異種在垃圾桶里，按照流程做事，小心一點，然后……”季世野頓了一下又說，“現在有點晚了，明天再對伊拉街進行一次檢測。”

        “是！”

        季世野和沐純上了一輛軍車。

        季世野在駕駛座瞥了一眼副駕駛，沐純一言不發。

        “好了，在伊拉街見到異種沒有什么稀奇的……”

        沐純的心情已經平靜下來了，他沉浸在思考中，季世野的話他聽得朦朦朧朧的。

        他轉過頭，沉默地看了一眼季世野的側臉。少將正在專心地開車，路燈的黃色光線一陣一陣地從他臉上掠過。

        他想起了那張報紙上，伊拉街的某棟四層公寓前，那個坐在角落里吃著燒餅的黑頭發小男孩；

        他想起了花店方老板的話——聽說活體冷凍技術的后遺癥是金眼睛，不知道小兔子是不是；

        他想起了麥爾夫人說——人類從地球來到羅莎星時，要在飛行器的睡眠倉中沉睡將近4個月；

        他想起了少將……他說自己的眼睛因為遺傳病，也是金色的。

        “怎么了？為什么一直盯著我看？”

        “……”

        “因為您很好看。”沐純說。

        季世野笑出聲，沐純卻仍然沉默著。

        少將來自伊拉街，但是那又怎么樣？或許他會在圣誕夜里孤獨，在除夕夜里孤獨，在一個人下班回家的路上孤獨，但他不會永遠生活在過去的回憶里。

        少將可能永遠需要一個“家”，但他只是暫時需要一個戀人來陪他。

        沐純轉而看向窗外的樹，上面的燈籠隨著風晃動著。

        少將還是少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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