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記得那個有金屬膠囊的地方很深，于是小玫瑰用根部沒有刺的藤條將季世野綁在肚子上。

        穿越甬道的時候需要一些視力，而且現在自己還抱著季世野，為了避免他受傷，所以暫時不能完全變成藤條。

        小玫瑰邊往出爬，邊小聲地叫著男孩的名字。

        “世野……世野……你能聽到嗎？”

        身上有不少藤條被弄斷了，藍色的液體從斷裂的傷口處流出來。藤條輔助著他們向前。

        “聽到的話，你就……稍微動一下……”小玫瑰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因為他已經消耗了太多能量。

        小男孩像是睡著了一樣，被藤條綁在自己身上。

        “我現在就帶你去睡眠艙那里，我看到了，睡眠艙，你說的……睡眠艙，就是那個……”

        季世野不能變成藤條，所以小玫瑰必須抱著他從寬敞的地方向那里走。在廢墟里穿梭了六七個小時，小玫瑰已經差不多要怎么過去了。

        “醒來……醒來……我帶你過去……”

        “�。　�

        懷抱中的小男孩突然驚叫一聲，小玫瑰一頓，立刻停下來。

        “世野！世野！你怎么了？”

        有溫熱的東西順著季世野的后背流下來，小玫瑰感到自己的身體隨著這些溫熱的東西變得冰冷起來。

        瞳孔驟縮——是血。

        原來他的身前有一道突出來的鋼筋，而他竟然沒有注意到，那道鋼筋穿過了他藤條的包圍，深深劃過了季世野的后背。

        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

        不是有自己根部的藤條包裹著他嗎？不是有痛感的話也應該是自己先感覺到嗎？為什么自己沒感覺到……藤條已經斷了那么多？

        “世野……”

        “哥哥……”

        興許是被疼醒了，季世野緩緩睜開雙眼，看到了小玫瑰哥哥。在黑暗中，他的藍眼睛很亮。

        “世野……世野……太好了，你忍一下，我把你裹緊一點，送你去睡眠艙……”

        他的聲音顫抖著，如果小玫瑰有淚腺，他現在一定哭得很厲害。

        “哥哥，你也流了好多血，你的血……”季世野的氣息十分微弱，“你的血是藍色的嗎？”

        “是……是的�！毙∶倒暹呁�前爬，邊說，“但是我不疼，我這一次會抱好你的。”

        小玫瑰又釋放出了一些藤條，他感覺自己的質量所剩無幾，但是仍然緊緊抱住他的小男孩。

        “應該……快到了，我送你過去�！�

        突然，大地開始新一輪的顫抖，小玫瑰身下的建筑廢料開始新一輪的陷落。

        “啊——”

        落地的一瞬間，季世野感到自己趴在了軟軟的東西身上。抱著他的小哥哥消失了，他趴在一堆深綠色的藤條上。那些藤條抖動著，似乎也覺得疼，但并沒有閃躲。

        藤條開始匯聚，小玫瑰哥哥再一次出現在他面前，但是他的身體卻不再完整，有很多地方是殘缺的。比如耳朵少了一只，比如手臂變細了很多，比如他缺了一只腳……

        “哥哥……”看到小玫瑰哥哥的一瞬間，季世野號啕大哭起來。

        “嚇到你了嗎？對不起……”

        “哥哥……你疼嗎？”季世野抽泣著問他。

        小玫瑰搖搖頭，指著不遠處的兩層金屬膠囊道：“那些就是睡眠艙了，你要……趕快進去�！�

        忽然，那些睡眠艙亮了起來，從一些縫隙中發出了淡藍色的光。

        地上，諾貝利研究所的廢墟之上，一架航天飛行器底部也發出藍光，正在檢測睡眠艙的方位。

        “要……要找到我自己的睡眠艙才行……”季世野道，“爸爸的編號是j265，我應該會在那附近，哥哥，你不認識數字，我來找……”

        季世野見他藤條并沒有松開的意思，道：“哥哥，你先放我下來�！�

        “不行，太冷了，你會被凍死。我這樣抱著你，你說向那里走我就去哪里�！�

        “可是你的身體……”季世野看著他斷得七七八八的藤條，像是一件扯了絮的衣服。但是小玫瑰用沒有刺的、最柔軟的藤條包裹著自己。

        小玫瑰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體”，確實沒有太多藤條，這樣爬行還不如用兩條腿爬得快：“我……我等一下會全部變成藤條，你不要害怕我的樣子……我等下會聽不見，但是我可以感覺到，你要往那里走，就戳那邊的藤條，要停下的時候就揪住它，懂了嗎？”

        季世野害怕地點點頭。

        飛行器內部有機械音：“rosa80號，已經檢測到地下睡眠艙二、百、零五個，有生命跡象的睡眠艙六、十、五個，現在開始定位……”

        這里像一個地下迷宮，廢墟開始搖晃，似乎是有什么東西開始破壁而來。

        “哥哥！往上走！這一層都是編號在100以下的，它們是有規律的！”

        但是季世野發現這些數字好像并不是完全連續的。

        季世野的身體向一邊傾斜，小玫瑰的藤條攀爬上粗糲的水泥斷面，帶著他向睡眠艙的第二層去。

        “j199……j2601……j262……再往旁邊走幾個就是了，我的睡眠艙應該就在爸爸和媽媽的附近……”

        “j2631……j2633……”

        “j265……j265……”

        小玫瑰開始緩慢爬行，原本長滿白刺的藤條變得光滑起來，漸漸停在了j266號睡眠艙。

        季世野眉頭一皺，心中突然一緊，以為是自己漏掉了什么：“為什么沒有……j2651和j2652號呢？我和媽媽的呢？”

        “媽媽還沒有回來……”

        小玫瑰因為缺少能量又身負重傷，現在已經無法變成一個少年的形狀。季世野感到裹著自己的藤條開始變松。

        “哥哥？你變回來吧�！彼麑π∶倒逭f。

        可是小玫瑰聽不見。季世野又戳戳他：“這里沒有……沒有我和媽媽的睡眠艙……我去不了羅莎星……”

        “……”

        忽然，一點嫩綠的、滲出藍色液體的小枝條緩緩從黑暗中伸出來，像是螢火蟲的微光，季世野看到那個小東西的尖端輕輕碰了碰“j265”號睡眠艙的開關，好像是在示意他到這里面去。

        “你是……讓我去爸爸的睡眠艙嗎？”

        小玫瑰不能回答，他只是不斷地用藤條輕輕地點著那個泛著淡淡藍光的開關。

        天空傳來一陣巨響，這些被深埋在底部的睡眠艙開始劇烈地搖晃，好像在有強大的磁場正在吸引這些金屬物。頭頂上有一些瓦礫砸下來，小玫瑰拼死保護住他的小男孩，于是那些美麗又嚇人的藤條又被砸斷掉落下去。

        趴在睡眠艙上方的小男孩一抖動，背部的傷口裂開了一些，他一吃痛，差點從這上面滑下去。

        “啊——”

        幸好小玫瑰的藤條拉住了他。

        睡眠艙的艙門被小玫瑰一下一下地敲開了，這里面很冷，小玫瑰的藤蔓本能地縮了一下，然后又迎難而上。這些枝條卷著季世野，將他輕輕放在了里面。

        小玫瑰的意識開始模糊，但是他知道自己的任務完成了，他找到了自己的小男孩，然后將他成功送進了睡眠艙。

        “艙門即將關閉，生命信號源即將發出，請確認您已在艙內！”

        季世野一驚，看到睡眠艙上方的銀色蓋子正在大地的震顫中緩緩落下。

        “不行！”他一把抓住了藤條！

        他的小玫瑰還在外面！

        “小玫瑰！你快進來！”他大聲吼道，“你快進來��！”

        季世野拉不動小玫瑰，他剩余的“身體”仍然很重。小玫瑰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好像不能再動了。

        睡眠艙的蓋子還沒有落下，但是整個艙體已經被磁場吸引向上飄去。

        “砰——”

        落下的巨石在一瞬間將艙門砸上了，小玫瑰的藤條變成了兩截，一截在小男孩的手中，另一截自由地向下墜落。

        季世野最后看了小玫瑰一眼，他的小玫瑰哥哥沒有變回少年的模樣，他光禿禿的，已經不剩下幾根白刺和枝條了。

        “哥哥！��！”

        小男孩撕心裂肺地敲打著睡眠艙的艙門，他緊緊抓著那半截不能跳動的、嫩綠的、布滿藍色液體的藤條。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這時候他恨自己不是一個大人，他并沒有足夠的能力保護身邊的人。

        小玫瑰一定還活著，他要帶小玫瑰一起去羅莎星……他說過，他會帶著小玫瑰一起去那里生活的……

        爸爸說“人”應該言而有信，但是小玫瑰不是真正的“人”，他卻用生命實現了要送自己去羅莎星的諾言。

        季世野是一個真正的“人”，但他卻沒有信守承諾，他沒能帶小玫瑰一起走。

        “哥哥你會飛的！你過來！”

        季世野覺得自己越來越冷，背后的傷口好像都不痛了，敲打艙門的手臂越來越使不上力氣，每一個細胞都在緩緩沉睡。

        不一會兒，他啞然發現被自己捏在手中的那一根枝條開始融化了，它變成了藍色的霧氣，消失在了空氣中，進入了季世野的身體。

        他好像快要睡著了。

        “小玫瑰……我會回來找你的！等著我！”

        “等著我……”

        季世野閉上雙眼。

        夜幕籠罩的大地上，一艘巨大的飛行器正懸浮在空中。

        rosa80號載人飛行器：“重新計算！檢測到有生命跡象的睡眠艙——六、十、六、個，現在開始增強磁場強度。”

        盡管大地在顫抖，瓦礫在墜落，但這一刻仿佛比任何時候都要安靜。

        一個個裝載有生命的睡眠艙向上飄去，像是有藍色的星辰從深淵里托起他們，連墜入深淵的瓦礫都像是碎裂的光影。

        只剩下幾根枝條、光禿禿的小玫瑰正在自由降落，正在回到屬于他自己的大地深處。

        也許小玫瑰會死去，但是他覺得這短短幾個月的生命是美好的。有人將一粒種子播種在了土壤里，每天給它澆水，每天跟它說話，每天都在喚醒它的生命。

        有人在戰爭年代種下一粒希望的種子，而他正是小男孩的種子。

        如果沒有小男孩，也許根本沒有人會在意一粒種子是否會發芽。

        死亡并不可怕，如果沒有遺忘，就沒有真正的死亡。

        他們的靈魂在荒蕪的大漠中互相依偎，戰火紛飛的年代，他們都沒有在這場風暴的中心。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又都是幸運的。

        這一秒鐘的墜落是永恒的。

        落入廢墟深處摔成一團藍色漿糊的時候，小玫瑰想，如果自己能成為一個真正的“人”該有多好，那樣的話，他就可以好好地跟小男孩道別了。

        “……”

        但是這樣也好，小男孩給了他生命，他幫小男孩實現了自己的愿望。

        宇宙中的一切物質都是永恒存在的，他們都能永遠活著。

        他會在四個月后，某個陽光燦爛的午后醒來，到達一億光年之外的玫瑰星云——那里不再有戰爭、疾病、痛苦和孤獨，人們都能自由而幸福地生活著；

        他會在大地中沉睡，會被掩埋。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身體被逐漸腐蝕、分解。構成他身體的物質會成為新生命的一部分，會在某個潮濕的雨后……

        破土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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