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地百姓，對于大秦的抵觸情緒，到了什么樣的地步，趙郢這段時間深有體會。若是任由這種情緒發(fā)酵，一旦大秦出現(xiàn)了疲敝的態(tài)勢，早晚要出大事。
故而，趙郢寓教于學，寓教于樂和推舉熊心三管齊下，準備給楚地來一套組合拳。但政策出來了，怎么落實，怎么引導，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由范增這位才智高絕的謀士出手，那自然是再好不過了。
不過，穩(wěn)妥起見，他還是給范增留下幾個幫手。
原南郡說書郎修魚鯰，自己的親衛(wèi)副統(tǒng)領(lǐng)柴雉，以及此次南下朝廷給配給的兩位頗為干練的御史。
他們將輔助范增，趁著眼前的局勢，做好江陵府這邊的輿論引導工作以及與南郡這邊的協(xié)調(diào)工作，同時，把這邊的工作措施和進度及時向自己反饋。
對于趙郢這種光明正大地往自己身邊揉沙子的行為，范增雖然心知肚明，但也很識趣地沒有說什么。
畢竟，就自己現(xiàn)在與趙郢之間的這種關(guān)系，要是趙郢真就大撒把，把這么重要的事情全權(quán)交托給自己，那才真是奇哉怪也。
有趙郢的人留下，也挺好，自己這邊也等于有了一張底牌。
很多事情，就不至于受到太多的掣肘。
把這件事交代下去之后，趙郢也算解決了一件心事。
他看向一旁的張良，沉聲問道。
“祭祀舜帝的祭文可寫好了？”
嬴姓乃是舜帝的后裔，趙郢身為大秦皇長孫，路過傳說乃是舜帝墓葬之地的九嶷山，豈有不祭拜的道理？
舜帝乃上古圣王，有明德于天下。
據(jù)傳，舜帝曾南巡楚地，崩而歸葬于九嶷山。故而，舜帝在整個楚地的影響都很大，有些部族，比如瑤族，就相傳為舜帝后裔。
故而，在楚地，一直有著極為濃郁的尊崇舜帝的文化傳統(tǒng)。
連始皇帝這種自認功蓋三皇五帝的帝王，路過云夢澤的時候，在九嶷山都要遙祭舜帝，更何況趙郢這個來自后世，深知文化認同重要性的穿越者？
在了解到這種文化背景之后，趙郢更是毫不猶豫地做出了和始皇帝當初一模一樣的選擇，決定展開規(guī)模盛大的祭祀。
而張良就是這件事的主導者。
包括祭文在內(nèi)的所有準備工作，都由張良負責來安排籌備。
看完張良的祭文之后，趙郢不由微微頷首，不愧是被劉邦推崇備至的人才，這篇祭文寫得文采飛揚，極有文采，至少趙郢覺得，自己肯定寫不出來。
“不錯，寫得極好！”
趙郢極為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后問起了另外一個極為關(guān)心的問題。
“此地零陵蠻的首領(lǐng)請到了嗎？他們可愿意出席祭祀大典？”
既然要祭祀舜帝，尋求文化的認同感，自然不能拋開楚地這些一直尊崇舜帝為先祖的零陵蠻。
這次祭祀，若是能請動零陵蠻夷的首領(lǐng)，才更加名正言順，也更能獲得當?shù)匕傩盏恼J同，才能把這次不惜耽誤時間，在這里舉行規(guī)模盛大的祭祀的作用發(fā)揮到最大。
聽到趙郢的問話，張良猶豫了一下，這才低聲道。
“原本零陵蠻夷的老首領(lǐng)十分強橫，他們的少族長對我們也極不友好，聽到我們的來意之后，直接把我們派去的官吏都趕了出來，就連禮物也都給扔到了山下，后來……”
說到這里，張良小心翼翼地觀察了一下趙郢的臉色，見趙郢沒什么表示，這才陪著小心道。
“后來——他們的老首領(lǐng)就病故了，老首領(lǐng)的次子上位之后，覺得他們與嬴氏皆是舜帝子孫，一起祭祀先人，是理所當然的，故而，故而就答應(yīng)了……”
張良說完，有些心虛地看了一眼趙郢。
趙郢眼神古怪地瞥了張良一眼。
“不是還有少族長嗎？那位少族長哪里去了……”
“咳，老首領(lǐng)病故，少族長傷心過度，也，也沒了……”
趙郢點了點頭，叮囑了一句。
“零陵蠻在楚地影響不小，在這個關(guān)鍵時候，千萬不要出什么亂子……”
趙郢無意關(guān)注張良是怎么操作的，對他來講，不要說死上幾個對朝廷極為仇視的蠻夷統(tǒng)領(lǐng)，哪怕是再死幾個，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只要事情辦的穩(wěn)妥，那就足夠了。
“回殿下，新上任的零陵蠻首領(lǐng)十分識趣，還承諾，祭祀之前，會帶領(lǐng)族中長老親自來拜會殿下……”
趙郢聞言，不由眼中露出一絲贊許的神色。
“此事辦的不錯，你下去準備吧……”
趙郢和張良說話，并沒有避著范增，被范增聽了個清清楚楚。
范增：……
看著泰然自若的趙郢，再看看張良大步離開的背影，范增不由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聪蜈w郢的眼神，越發(fā)有些復雜。
這簡直就是天生的君主。
或許一般人，亦或者是淳于越等，這些有道德潔癖的人，會鄙夷趙郢的厚黑與不擇手段，但落在他這樣的人物眼中，這些不僅不是減分項，反而是加分項。
一個君王，他關(guān)注的只應(yīng)該是大局和結(jié)果。如果有道德潔癖，那才是大問題。
他忽然覺得，有這么一位皇長孫在，楚地的問題，說不準真的能打開僵局。
……
大秦皇長孫，要在九嶷山下，舉行盛大的祭祀活動，遙祭舜帝。
這個消息，在大秦說書郎與各級官府的推動下，迅速傳開。很快，零陵蠻首領(lǐng)將帶著族老親自參加祭祀的消息也跟著傳開。
就在大家以為，這個消息不實的時候，零陵蠻首領(lǐng)帶著手下的十二位族老到了。不僅帶著豐盛的貢品，親自往云夢澤畔拜見了皇長孫殿下。
皇長孫趙郢，在云夢澤畔親自接見了零陵蠻首領(lǐng)一行，對零陵蠻做出的選擇表示了高度的贊許，同時許諾，將挑選最優(yōu)秀的先生，深入零陵，教他們讀書認字。
而且，還將派遣商隊，深入零陵，在當?shù)亟�立商鋪。這些商鋪，不僅將優(yōu)先提供零陵蠻最為緊缺的布匹、糧食、精鹽等物資，還將收購零陵蠻的一些土特產(chǎn)，幫助零陵蠻改善生活條件。
而所有零陵蠻的百姓，三年之內(nèi)，將不用再承擔官府的任何徭役。
零陵蠻首領(lǐng)大喜過望，再三拜謝皇長孫殿下的仁德。
有了趙郢的這些幫扶政策，他這個本來得位不正的首領(lǐng)，統(tǒng)治地位將徹底穩(wěn)固，一些質(zhì)疑的聲音也將徹底煙消云散。
在親自拜會了皇長孫殿下之后，零陵蠻的首領(lǐng)，又帶著部族中支持自己的這些族老，特意去江陵府拜見了前楚王孫，也就是現(xiàn)在的江陵府府君熊心，以及南郡郡守汲慕。
南郡郡守汲慕代表江陵府府君熊心，在江陵最出名的望江酒樓大擺酒宴，接待了零陵蠻首領(lǐng)一行。
之后，零陵蠻首領(lǐng)還帶著族中族老，以及一些部落中的勇士，招搖過市，在江陵城大肆購買，徹底坐實了這一消息。
始皇帝三十七年，十一月三日。
宜祭祀、沐浴、出行。
皇長孫趙郢攜江陵府府君熊心，南郡郡守汲慕，以及零陵蠻首領(lǐng)及族老一行，在武夷山下舉行盛大的祭祀儀式，遙祭舜帝。
據(jù)傳，皇長孫殿下感慨萬千，當場賦詩一首，曰：
“高高歷山，有黍有粟。皇皇大舜，合堯玄德。五典克從，四門伊穆。”
在有心人的推動之下，這首大秦皇長孫贊頌舜帝的詩詞，很快在楚地傳的人盡皆知，甚至不知道被誰編成了朗朗上口的曲子，在各地傳唱。
做完這一件事，趙郢再不停留，直接下令，橫渡云夢澤，直奔長沙郡。
這是他此次南巡的第一個目標。
這里，曾有人從魚腹中發(fā)現(xiàn)帛書，上面用丹書寫著，明年祖龍死。
雖然玉璧讖言一案，已經(jīng)塵埃落定，以褚伯良全家被斬而告一段落。但隨著長沙郡發(fā)現(xiàn)的這一帛書，本已經(jīng)平息的這個流言，在假托褚伯良之口帶回來的那句讖言相互印證之下，再次甚囂塵上。
趙郢需要盡快處理好這個案子。
因為建議合郡置府，并推舉楚王孫熊心為江陵府府君，之后又忙著指導修魚鯰等人編排曲目，舉行祭祀舜帝大典的緣故，趙郢在南郡停留了多日。
等到起身離開的時候，時間已經(jīng)到了始皇帝三十七年的十一月五日。
在這其間，他需要的船只早已經(jīng)準備就緒。就連他手下的將士，也都已經(jīng)做好了適應(yīng)性訓練。
船頭之上，望著水氣彌漫的云夢澤，趙郢手按長劍，目光深沉，一言不發(fā)。
整支大軍，似乎也被趙郢的情緒所感染，彌漫著一股子肅殺之氣。
與此同時。
長沙郡。
跟著黃石老人，游歷到此的許負，忽然秀眉微蹙，有些詫異地扭頭看向北方云夢澤所在的方向。
“師父，好像有煞氣北來，這里將有大變……”
黃石老人捻著胡須，望著北方云夢澤的方向，沉吟了半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此乃人禍……”
說完，環(huán)顧了一下長沙郡城，忍不住蹙了蹙眉頭。
“咦——奇怪，看不清楚，天機好像突然變了，混沌一片……”
說完，師徒兩人，不由相互對視一眼，露出一絲詫異的神色。他們師徒二人，游歷天下，很少遇到這種情況。
故而，本來計劃拜訪完城中幾位老友，就接著離開此地，趕往會稽的這對師徒，又忍不住好奇地停下了腳步。
而長沙郡的某些人，此時此刻，還不清楚，自己將會迎來什么樣的命運。
畢竟，經(jīng)過這段時間，與秦人的斗智斗勇，大家早已經(jīng)摸清楚了秦人的套路，無外乎，殺周圍百姓以泄憤，亦或者是把發(fā)現(xiàn)讖言的人抓起來，殺掉全家。
故而，這次，他們只找了一個沿江打魚的漁夫！
了不起殺掉啊……
但流言起來了，想摁下，就不那么容易了。流言止于智者，但智者又能有幾人，尋常的百姓，更愿意相信自己看到的，也更愿意相信一切有關(guān)始皇帝會死于非命的傳言。
長沙郡。
臨江樓，最高層，只有一處寬敞的平臺。
此時，平臺上。
只有一對主仆。
一位身穿紅衣的景公子，正扶著欄桿，迎風而立，看向云夢澤的方向。
“公子，既然一定要出手，我們?yōu)槭裁床宦爮哪俏粡埾壬�的建議，選擇在南郡出手，那是我們的故地，而且瀕臨云夢澤，就算失手，有當?shù)匕傩盏淖o持，我們也好就勢脫身，反而任憑那位大秦皇長孫在南郡搞風搞雨，就連熊心公子都不得不成了人家的傀儡……”
聽到自家小廝不解的話，景公子搖了搖頭，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正因為南郡是我們大楚的故地，我們才更不能在南郡出手……”
小廝聞言，越發(fā)迷惑不解。
景公子與這小廝，雖然名義上是主仆，但這么多年來，兩人背井離鄉(xiāng)，東奔西跑，早已經(jīng)情同兄弟，故而見他想不明白，也愿意給他解釋一二。
“據(jù)傳，那位大秦皇長孫力大無窮，有萬夫不當之勇，手下更是領(lǐng)著三千悍卒，若是果然聽從了那位張先生的計策，不顧一切，冒險一擊，若是不成，你我生死事小，我大楚好不容易保留積蓄下來的這一點點力量，也將徹底喪失殆盡……”
說到這里，身穿紅衣的景公子，嘴角忍不住露出譏諷，冷笑道。
“我豈能把我大楚的所有賭注都壓在別人輕飄飄一句話上？張耳其人，志大才疏，已經(jīng)害得河東血流成河，如今又想鼓動我楚國勇士，真以為天下人都是傻子……”
小廝聞言，不由激靈靈出了一身冷汗。
“既然如此，公子為何還要出手……”
景公子哂然而笑，眼中閃過一絲決然。
“景身受王室恩養(yǎng)十余年，入則錦衣玉食，出則車馬如云，而無一事而報王室。當年不能抵擋秦人鐵騎，而后又不能報家國之仇。踟躕十余年，每每想到這些，都如蝕骨腐心，不能安眠！”
“而今，始皇年邁，長公子迂腐，將閭有勇無謀，公子高庸庸碌碌，胡亥志大才疏，坐困府邸，都不足為慮，所慮者，唯皇長孫郢！若能殺皇長孫，景何惜一死。皇長孫郢若果能死于此，則大秦必將二世而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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