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織睜眼醒來，眼角還掛著淚。

        她做了一個離奇又真實的夢，夢見時透無一郎站在她身前，隨著漫天紅霞隱去，神形俱散。最后她留住的只有額頭上那真實的觸感。

        伊織把手放在眉心上方，悵然若失。有一只斷了線的風箏，消失在了心中的空曠之地上。

        看見伊織坐起來了，坐在她身邊的竹田千鶴回頭。

        伊織身上的傷已經被她包扎好了，離要害差了點位置，沒什么大礙。

        “醒了？”竹田千鶴撥弄著一把枯萎的干花，語氣慵懶隨和，像親人般。

        伊織看到竹田千鶴就坐在她躺的床邊，猝然后撤，嚇得腦袋磕到了背后的石板。

        竹田千鶴偏頭，說道：“不用怕，我不會殺你的。”

        伊織小心地收回腿，往床下挪動。說不上是不是害怕，總之很不太適應。

        她透過產屋敷慎一的記憶看到了很多兩人的過往，知道她曾是心善的神明，萬人敬仰。

        可她之前不問來意，直接要殺了時透無一郎，殺伐果斷，令人膽寒。

        現在又好心替自己療傷。

        竹田千鶴身上真的充溢著矛盾和神秘。種種行徑，讓伊織不知道該怎么跟竹田千鶴相處。

        “你在夢里都看到了？”竹田千鶴閑聊似的問道。

        伊織小心地點點頭，她看到了產屋敷慎一的過去，自己也經歷了一遍。

        伊織見竹田千鶴還在專注于手中的干花，最后還是鼓起勇氣，說道：“節哀。”

        竹田千鶴手中的動作一滯，后繼續用絲線纏繞著花束，將情緒掩藏著很好，漠然說道：“都是百年之前的事了。”

        也就是說，她就這樣獨活了百年，忍受著神明之軀坍塌，鬼王之血蠶食著她的力量。

        伊織沒去問“值不值得”這種無知搪突的問題。竹田千鶴心中有答案，她也有。

        愛人不死于詛咒，死于人類之手，竹田千鶴接受鬼血是全無意義的。后為報仇，犯了殺戒，神明之力被剝奪，不生不死地困在了這里。

        頃刻之間失去了所有。

        但換做伊織，她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不是講究善惡有報，而是世間本就存在比生命更重要的事。

        竹田千鶴把手中處理好的干花遞給伊織，那原是紫羅蘭。她頓然對伊織說道說道：“年輕人要早點認清自己的心意。”

        “心意？”

        竹田千鶴抬眼看著伊織，說著：“你對那個少年的心意。”

        竹田千鶴瞳孔是鳶尾花的顏色，紫中透著幽藍，年輕的時候定是個絕代美人。

        這幅蒼老的模樣與產屋敷慎一的記憶有了很大出入，也不知道她后來經歷了什么。按理說，就算成了鬼，容貌也不會發生這么大的變化。

        伊織意識過來，她好像在說自己跟時透。不知所措地看向手中的花，神情低落，過了一陣，小聲囁嚅道：“我們不是一類人。”

        時透無一郎是天之驕子，她是只會哭泣求救的廢物。

        下一次任務，她不會再申請跟時透無一郎來了。

        不自量力的奔赴只會給時透無一郎帶來傷害，時透為救她，沉入海底的那一幕，至今想起來都心如刀銼。

        聽完伊織的回復，竹田千鶴想起自己也曾對慎一說過這樣的話。

        “不是一類人”，這話可真傷人啊，當初都沒有嘗試努力過，就先踐踏了慎一的一番心意。至今都還記得慎一聽了這話后，那副受傷難過的模樣。

        “不要在乎彼此的差距，要在乎心的感受。”竹田千鶴勸誡道。

        伊織感覺得出，時透待自己好像真的不同，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她對時透無一郎的感情也很復雜，既想靠近他，又害怕給他帶來不幸。

        伊織心緒繁雜，逃避著這個問題。

        她適時想起來看了一圈，沒有時透無一郎的身影，她踏在地上，禮貌又怯生問道：“您知道時透無一郎在哪嗎？”

        她暈死過去后，就不知道后面發生的事了。

        “死了。”竹田千鶴輕飄飄地說道。

        伊織瞠目，懷疑自己的耳朵，想沖出去查看，又被竹田千鶴叫住：“別去了，騙你的。他馬上出來了。”

        明明這么在乎，卻還在退縮。

        伊織剎住腳步，人站在大廳里，心神不定地焦急等待。

        竹田千鶴走過來看著伊織，若有所思。

        現在回避自己的真實心意，非要等錯過了才追悔莫及。

        大廳內多出來的三扇大門，其中一扇沉重地推開。鐵鏈作響，清脆的金屬碰撞聲。

        里頭出現一個黑色身影。

        時透無一郎渾身淌水，像剛從水里爬出來的，踉踉蹌蹌地扶著石門走出來。尾梢的綠發不顯，眼睛卻青綠的厲害，在水霧中流動。

        時透看到伊織，整雙眼都發光似的，光彩奕奕。

        伊織跑過去接時透，好在他身上沒有傷，只是人看上去很勞累。伊織松了口氣。

        時透見伊織還活著，也是放下心來。

        在門后的空間倒塌后，時透無一郎一度以為死期將至。再度沉到海底的窒息感讓肺部沉重疼痛，游魚在身邊洄游，待他死后，可能就會過來啃噬他的腐尸。

        時透的意識昏昏噩噩，即將沉到幽深的海底。

        身子卻突然一輕，有什么東西將他托起，極速地往海面升去。等出了海面，時透半睜著眼，終于看清了救他的軟體生物是什么。

        是在荒漠中遇到的那條紅色巨蟲，丑是真的丑，但是在水中行進時，卻比在荒漠中還要嫻熟，速度又快又穩。

        很快就卸貨似的，把時透無一郎運到了岸上，把人倒下來。

        這只紅色蠕蟲見時透滾了一身沙，躺在地上沒爬起來，移動著碎牙滿滿的軀體，過來看看時透是不是死了。

        時透肺中的水沒有吐出來，氣息虛弱。睜眼就看見一張巨口湊到跟前，身子一側，一頓猛咳，灌入的海水全咳了出來。

        這恐怖的巨蟲沒有惡意，見時透活了，巨蟲甩著尾巴，看著很高興。還用軟趴趴的身子敲擊著時透的背，像在幫他順氣。

        等時透可以站起來了，它就主動帶路，把時透引到門的位置。

        時透推門而出，就看見城堡內站著的伊織和竹田千鶴。

        時透對著竹田千鶴，主動開口：“多謝。”

        謝她救了伊織，也謝她從為真正有過殺他們的心思，這只是她給的考驗。

        竹田千鶴扭過頭去，淡然說道：“謝我干什么，想揍你一頓是真的。”

        他的目光特別像慎一的哥哥，那個冷漠的人，當年沒少給慎一找罪受。

        伊織啞然失笑，竹田千鶴也并非真的那么高冷孤清。

        竹田千鶴登上臺階，坐回主坐，問道：“你們來做什么？產屋敷一家那么古板，怎么會讓你們來找我？”

        自從慎一死后，自己又徹底成了鬼，產屋敷和哉恨不得手刃了她。

        當初產屋敷和哉咬牙切齒，舉著刀對向竹田千鶴，說道：“是你害死了他。”

        竹田千鶴無話可說，她甚至找不到慎一的尸體。

        如果自己不冒然接受鬼血，也不會發生這樣的事。如果慎一不回來找她，這一切是不是可以避免。

        沒有如果。

        產屋敷和哉握著的刀掉到地上，他們一族衰弱而亡是天譴，是不可違的天譴。

        產屋敷和哉最終還是看在慎一的面子上，僅當作她死了。但定下約定，竹田千鶴不許出這片荒漠，不準再戕害人類。否則產屋敷一族賭上傾家性命，都要將其追殺到底。

        竹田千鶴站在產屋敷和哉面前，也許下承諾。

        “我以命為誓，此生庇你族人。”

        竹田千鶴走之前，用她所剩無幾的神明之力，傳給了產屋敷一族先知的能力。

        她活到今日的目的，只剩替慎一默默守護著他的族人。

        百年來，她確實沒有踏出荒漠半步。

        所以面對前來找她的伊織和時透無一郎，她是不信任的。便設了個局，先考驗他們一番。

        都是心善純良的孩子，竹田千鶴相信他們真的是產屋敷家族派出來的人。

        時透拿出濕了的信件，交給竹田千鶴，說道：“鬼王又出現了。”

        竹田千鶴驀地握住扶手，骨節分明，氣息不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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