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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一座房子就是一個秘密


  又下雪了。

  天地之間,雪花點點,茫茫蒼蒼,雪抹去遠山和城廓隱約的影子,抹去溝壑和大地上豐富的色彩。

  雪遮去的苦難和不幸因為雪,顯得更加凄寂和伶仃,轉瞬即逝的仇殺和沉淀已久的怨恨,雪遮去血、淚、仰望向天空的漆黑目光和孤獨的旅人,在家園與家園之間,道路與道路當中留下緋徊的腳印。

  又下雪了。許多人這樣苦笑著感嘆。

  花容把蓋在葛令威身上的皮袍往上拉拉,彎下腰,輕聲喚著:“二師兄二師兄。”

  葛令威睜開眼睛,茫然地搜尋著,最后目光停留在花容的臉上。花容的臉紅潤潤的,興奮地叫:“二師兄醒了,大師兄,你看二師兄醒了。”

  呂不空回頭看了一眼:“二弟,很快就到十八都了。”

  葛令威笑了一下,手在皮袍下動了動,想伸出來,這一動牽引了傷口,痛得他咬牙咧齒,人又暈過去。

  “二師兄二師兄!”

  “放心七妹,二哥不會有事。”余若水寬慰她。

  一行人加快腳步,急急朝十八都走去。

  雪從頭頂的樹隙里飄下來。偶爾有一聲鳥鳴,悠長孤寂地傳出,響到一半,又突然從中間折斷。

  呂不空壓低嗓門:“當心,附近有人。”

  一行人放輕腳步,果然,不遠處不斷傳來窸窸窣窣的踏雪聲,還有一伙人正在離他們不遠處,朝同一個方向前行。兩幫人誰也沒有打擾對方,顧自走著自己的路,又都彼此警戒著。中間始終隔著一小段距離。

  末了,呂不空他們終于走完這片樹林,眼前出現一塊開闊的田地,地里的小麥早被雪遮去,雪原上零零落落站著幾棵桕子樹,枝丫光禿,悲涼地指向天空。雪原的盡頭,有一幢孤零零的房子,房前有個不大的院落,竹編的院門敞開著。

  呂不空他們走出樹林,那邊的人沒有跟出來,潛伏在樹林里,無聲無息。韋廣道:“媽啦咯蛋蛋,我去把他們一個一個拎出來。”

  呂不空擺擺手:“不管他,大家小心就是。”

  七個人抬著擔架急匆匆穿過麥地,花容走在最前面,一到門口,就大聲叫嚷:“劉老爹,劉老爹,咦,怎么沒人?”

  韋廣一個箭步搶上前,雙手一拍房門,房門砰地撞開,一股濃重的血氣從房子里沖出來,直撲眾人的鼻子。劉貴倒在堂前的地上,手里還握著一把柴刀。韋廣用手探探他的鼻息,回過身,向呂不空搖了搖頭。

  花容推開左側的廂房,跨進去,隔了一會,大叫:“大哥快來,鐵旦和萍兒都死了。”

  呂不空放下擔架,和韋廣倆人走進廂房看了一會,三個人復走回來。呂不空吩咐:“看樣子這里已被人洗劫,劉老兒全家都遇難了。三弟四弟,你們倆到后院看看,有什么不對就喊一聲,五弟,你到院門口守著,有人過來打個招呼。”

  三個人迅速離去,剩下的人把劉貴一家三口的尸體都抬進右側的廂房,騰出左廂房里的床,換了干凈被褥,把葛令威安置停當。

  韋廣和范用倆人找了兩把鋤頭,到院子里挖坑。雪下得越來越大,地上凍得堅硬,兩個人挖了一陣看看不行,只得作罷。這時余若水和盧平陽也回來了,大家聚在堂前商量了一陣,又把堂前和左右廂房仔仔細細搜了一遍,沒找到任何痕跡。

  花容燒開水,給每人沏茶。又捧著熱水進了左廂房,左廂房里,突然傳出她的驚呼,呂不空搶進去一看,床上的葛令威已經不見,只留下一堆棉被,呂不空用手摸摸被窩是熱的。

  “快,大家分頭找找,這房間一定有條暗道。”

  大家把墻壁、床和柜子仔細地搜索了一遍,沒有找到暗道,呂不空用手拉拉,窗柵完好無損,這房間通向外邊的唯一通道是連著堂前的門,剛才自己一直都在那里,如果有人抱著二弟出去,自己肯定會看見的。

  他抬頭朝上看看,頭頂的椽子和瓦也完好無損。肯定有一條暗道,除此,再無別的可能。

  “大家再仔細找找。”

  韋廣用刀鞘在地面上敲著,耳朵仔細分辨,想找出什么異樣的地方。敲著敲著,韋廣猛然醒悟,驚喝一聲:“不好!”人就象一股風刮出門去。

  大雪紛紛揚揚地下著。院門外看不到唐成龍的身影,只有在靠近院門的地方,有一堆隆起的雪,韋廣用手扒開上面的雪,露出了唐成龍結滿冰霜的臉,死了已有很長時間。

  韋廣發瘋般地用手扒著,扒出唐成龍整個身體,抱起來就往屋里走。

  呂不空仔細察看了唐成龍全身,沒發現任何刀劍的痕跡,顯然他是被人用掌擊死的。

  而一掌之下,五弟居然連呼叫一聲的功夫都沒有,可見對方下手之快,令人匪夷所思。

  他察看了院子周圍,本來在這大雪天氣,對方行走時肯定會留下痕跡。但因離去時間已久,大雪把他的腳印都遮蓋了。

  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到暗道,從那里尋覓對手的蹤影,雖然對方早已離去,現在想找到他們和二弟已是枉然,只希望從哪里可以找到一些痕跡,弄清對手的身份來歷。

  這個時候,呂不空更加懷念師父,師父如在這里,肯定會對對手的圖謀事先有所察覺,不象自己,顧此失彼,短短的幾個時辰,二弟被搶,五弟身亡,而自己連對手是誰都還搞不清楚,真枉跟師父在江湖上行走十幾年。

  呂不空想到這里,強忍著才不至于黯然淚下。

  “大師兄,你不要太難過了。”

  呂不空抬起頭,看到七妹悲傷的眼睛。他像被刀刺了一下狠狠自責起來。

  是啊,現在勁敵當前,你堂堂一介男子,卻只顧唉聲嘆氣,七妹失去了她最心愛的二弟,卻知道在這個關節,強忍著個人的悲痛,反過來安慰你。現在師門慘遭不幸,二弟和公子下落不明,你身為掌門師兄,理應保持鎮定。

  呂不空這樣想著,慢慢地冷靜起來,他問韋廣:

  “韋管家,查出對方來歷了嗎?”

  韋廣猶豫了一會,說:

  “我聽大哥說過,天道教的催命判官陸乘,掌法奇譎,被擊之下五臟俱碎。成龍中的這掌,從掌法上看有些像天道教的伏魔掌,奇怪的是掌力卻也平平,按理說成龍接這一掌,應該沒什么問題,媽啦咯蛋蛋,我看奇怪就奇怪在,成龍似乎毫無防備,所以一掌之下,竟被對方擊斃了,奇怪奇怪。”

  呂不空點點頭:“這事確實蹊蹺。還有,這劉貴一個普通的莊戶人家,挖暗道干嘛?看來他也是江湖中人,隱藏得當真巧妙,連師父他老人家也沒察覺。”

  韋廣贊道:“對對,媽啦咯蛋蛋,這劉老兒用心也真良苦,躲在這里,媽啦咯蛋蛋,我看八成是來監視大哥的,難怪我們的事情,天道教曉得的一清二楚。”

  “他是天道教的眼線?”余若水問。

  “有可能。”呂不空答。

  “那天道教干嘛又殺了他?”范用問。

  “他潛藏在這里的目的如果是監視師父,現在天道教陰謀得逞,留著他又有何用,有許多事,多一個人知道當然就多一份危險。”

  “這就叫‘豺糧盡,走狗烹’。”

  韋廣話一出口,馬上就醒悟到不對,雖說劉貴確是走狗,不過如此一說,大哥豈不就變成豺狼了?他趕緊用手打自己的嘴巴:“該死!該死!”

  眾人在說話的時候,花容一直沒有作聲,她用眼睛在房間里仔細脧巡,心里掛念著二哥的安危。

  五哥死了她很難過,但這難過和她發現二哥失蹤的難過是不同的,前一種難過是對朋友兄弟的緬懷和對仇敵的憤恨,是一種若有所失的痛苦。

  而后一種難過呢,則是切膚和揪心的,與自己血肉相連的關切和害怕,仿佛她整個的人都已隨著二哥而去,留在這里的軀殼不知所措,六神無主。

  她對仇敵的恨也摻雜另外一種感情,她此刻反倒希望天道教不象江湖傳言的那樣手段殘忍、十惡不赦,她希望他們還有一點點良智,不會傷害一個已受重傷的人。

  她心里明知這樣想是不對的,對不起師父師娘和五哥,但她實在沒有辦法叫自己不這樣去希望,二哥,二哥,你知道了會原諒我嗎?

  她想二哥一定不會原諒自己,會罵她說她自私,二哥會因此而不理她,唉,二哥,要是抓去的是我而你站在這里你會怎樣?她敢肯定二哥也一定會焦急萬分,心里就有一股蜜流。

  她眼前出現二哥焦急時習慣地反復搓手的樣子,忍不住露出微笑。

  “七妹,你發現什么?”大哥眼尖,看到她的笑。

  “沒有沒有,我沒發現什么。”花容的臉紅了,著急地辯解:“我真的沒看到什么。”

  花容把頭扭過去,不好意思正視呂不空,她看到房間的角落里有塊東西,閃著微亮的光。她走過去,撿起來一看,是半塊玉佩,很眼熟,但一下子想不起來曾在什么地方見過。她把玉佩遞給呂不空。

  韋廣看到玉佩,一伸手搶了過去。

  “哎呀,這是公子的玉佩,媽啦咯蛋蛋,公子落到他們手里了。”

  呂不空:“你能肯定嗎?”

  花容插嘴:“我看著也很眼熟,韋叔叔一說,我也想起來了,是公子的玉佩。”

  呂不空聽了冷汗直冒,臉霎時變得蒼白,心想糟糕!

  原本以為搶走公子的人既然肯留韋管家一條活路,大概不會是十惡不赦的天道教。

  但現在在此地發現玉佩,答案就只有一個,天道教搶了公子后來到這里,又殺了劉老兒全家,并伺機搶去二弟,如此看來,對方的意圖很明顯,那就是躲在暗處,對天一派的人逐個擊殺。

  放韋管家回來,只是讓他來報個信,借此向天一派的人炫耀和威懾。

  眼下公子和二弟,說不定已經命喪黃泉。呂不空大喊一聲,氣得用手扯著自己的胡子,憤恨不已。

  通向堂前的門口黑影一閃。

  “甚么人?”余若水人隨劍到,沖到堂前,哪里還有人影?他推開左廂房的門,一股刺鼻的怪味猛沖出來,劉老兒一家三口的尸體,已變成一灘黃水,冒著裊裊的輕煙。

  呂不空曾聽師父說過,武當派前輩高手里有個叫青崖子的,配制過一種藥水,灑在人的身上,稍過片刻,人就會化為一股輕煙,青崖子給藥水取了個名字:羽化水。

  本是用來給虔誠道士羽化成仙之用,不想流入江湖,反被惡人用以消尸匿跡,因此之故,武當派歷代掌門都嚴禁屬下配置,羽化水在江湖消失也有一百余年,不料今日又重現江湖。

  可見天道教不僅手段殘忍,而且行蹤詭譎,他們把劉老兒一家三口的尸體融化了,是想掩蓋自己的蹤跡,讓人沒辦法追蹤下去,不知道誰是兇手,也不知道死者的真實身份。

  如果二弟和公子真的落在他們手里,恐怕,恐怕連尸體也找不到。

  余若水和范用從屋外搜尋回來,迎著呂不空詢問的目光搖搖頭。

  韋廣道:“看樣子這屋子里不止有一個入口,大家再分頭找找,不愁找它不到。”

  呂不空的目光停留在案幾上,他發現案幾上蒙著厚厚一層灰塵,案幾中間供著的彌勒佛卻一塵不染,顯然是有人經常挪動所致。他走過去,把佛像拿開,再移動下面的供座時,案幾后面的墻壁緩緩開啟,露出一個幽暗的洞口。

  呂不空道:“大家小心,我先進去看看,你們和我保持距離。”

  話音未落,身邊人影一閃,范用已搶先進了洞口。這邊韋廣和花容,已分頭點了兩個火把,一群人依次走了進去。

  范用把頭頂的蓋板輕輕掀開,一束光線從洞口射了進來。范用第一個跳了出去,警覺地往四周察看。暗道里的人屏息靜氣,直等到范用轉身招呼他們,這才出了暗道。

  大伙往四周看看,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原來暗道的出口就在剛才他們經過的那片樹林。難怪前面那一伙人,走到了這里就再也沒有動靜。

  雪地上一行凌亂的腳印,雜沓地往樹林深處走去,呂不空右手一揮:

  “快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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