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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七十四章 是難局不是死局


  田原專心致志,一心只想練好懸書功法,把其余的事都拋到了腦后,連日子也忘了計數(shù)。

  倪道周看他在自己的點撥下日有長進(jìn),像在一張白紙上創(chuàng)作一幅水墨山水,勾皴點染,盡合心意,心里自然也甚愉快。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

  直到有次田原從睡夢中驚醒,看到倪道周站在桌前,懸筆沉思,臉上慮色重重,這才猛然想起,懷里還揣著大哥給他的宣紙沒交給師父,這時已早過了約定的三個月的期限。

  田原從床上一蹦而起,掏出懷里的宣紙,宣紙揣得太久,已皺巴巴不成樣子。

  田原喃喃道:“師父,這是我大哥讓我?guī)Ыo您的。”

  倪道周被他從沉思中驚醒,臉上微露慍色,眉頭皺了一下。

  他不解地問:“你大哥是誰?”

  田原道:“弟子也不知大哥姓甚名誰。”

  倪道周笑道:“這倒有趣,連名字都不知道,就認(rèn)人當(dāng)大哥了?”

  田原低垂著頭嘟囔:“朋友貴在交心,知不知道名字,又有何妨。”

  倪道周聞言一怔,隨即哈哈大笑:“好,好,說得好,倒是我顯得俗了。”

  田原急辯:“師父,弟子,弟子可沒這個意思。”

  倪道周擺了擺手,不再言語,他從田原手中接過疊的四四方方的宣紙,湊近燭火,田原看到他猛地打了個戰(zhàn),失聲叫道:

  “黃兄黃兄,莫非是你么?”

  喜好書畫的人,每個人對紙張都有自己的偏好,選擇生宣還是熟宣,選擇什么產(chǎn)地的紙張,一旦習(xí)慣了,一般就會認(rèn)定只用這一種紙。

  你要是把紙換了,有些人竟會寫不了字、畫不了畫。

  而哪怕是同一個地方,不同的紙莊、不同的師父做出來的紙,都各不相同,每一張紙上,都像有他們簽名一般。

  熟悉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來這紙是誰做的,而誰,又特別偏好這個紙工師父做的紙。

  倪道周猛地轉(zhuǎn)過身,急促地問道:“小原,你這位大哥長什么模樣?”

  田原把大哥的模樣、做派和舉止事無巨細(xì)地說給師父聽,倪道周呆呆地聽著,頭微微仰向天,眼眶里隱隱有淚光閃動。

  他保持這樣的姿勢許久許久,田原說完,他還是一動不動,田原連大氣也不敢出。

  倪道周極輕極輕地舒了口氣,喃喃自語:“是了是了,這必是黃兄無疑。六年了黃兄,你終于有音訊了。”

  倪道周雙手張開,仿佛擁抱著什么,他仰天哈哈長笑。

  宛如從夢中猛然醒轉(zhuǎn),他的頭一頓,急急打開疊好的宣紙,鋪在桌上的那張宣紙上面。

  發(fā)現(xiàn)宣紙上空空如也,他急急把宣紙反過來,也是空空如也,再反過來,還是如此,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取過燭臺湊近宣紙,仔細(xì)地看著,宣紙上確實空無一物。

  他放下燭臺,垂手而立,眼皮輕輕地合攏,按在桌上的雙手微微顫抖。

  燭光把他的身影,投射到寫著“希言自然”那篇文章的石壁上,顯得又高又細(xì),身子微微地晃動,像一棵樹在微風(fēng)中那樣搖著。

  又過了許久,他睜開眼睛,又看了一眼桌上的宣紙,然后背著手在石室里踱來踱去,燭光把他的身影一忽兒拉長一忽兒縮短。

  他從田原身邊踱過時根本就沒有看他,好像他這個人在這個空間,根本就不存在。

  田原看到他的嘴唇抿得很緊,似有一股怨氣憋在肚里,隨時都可能爆發(fā)。

  他在石室里來回踱著,腳步笨重,竟如一個沒有丁點兒武功的人。

  他走到桌前,再看看那紙,晃了個趔趄,趕緊用手撐住桌子。

  他的眉頭緊皺,雙眼死死盯著那張宣紙,神情端重,身體在這里,靈魂卻好像已經(jīng)完全出竅,停留在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他的身體正一點一點地召喚著它。

  燭光照在他的臉上,他的臉色由白轉(zhuǎn)紅,又由紅轉(zhuǎn)白,越來越蒼白,額頭上臉上沁出晶亮的細(xì)密的一層汗珠,嘴唇緊緊抿著。

  田原驚得手腳冰涼,他不知大哥和師父是什么關(guān)系。

  他們同樣懸筆遲遲不肯落下,同樣面對潔白的一張宣紙不著一筆,似有同樣的煩惱折磨著他們,究竟是什么呢?

  田原欲言又止,他知道這個時候,自己還是安安靜靜站在一邊為妙,看事情到底會是如何進(jìn)展。

  倪道周的眼睛突然一亮,一聲長嘯,聲震石室,把桌上的宣紙都掀了起來,他雙掌用力一拍,緊鎖的眉頭登時舒展,一仰脖子,哈哈大笑,狂喜不已。

  倪道周喜極而泣,淚水在他的臉上恣意縱橫,兩邊的肌肉不停地抖著,在笑聲里長嘯一聲,再長嘯一聲。他高聲嚷道:

  “黃兄黃兄,我可也明白了!”

  他的手撫摸著桌上的宣紙,聲音忽轉(zhuǎn)低沉,一字一句道: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唉,黃兄高見,小弟自嘆弗如。落筆即俗,又何必落筆?丹青竟勝,反失山水真容,筆墨貪奇,多造林丘惡境。”

  他雙手忽然一掃,把桌上的宣紙揉成一團(tuán),隨手?jǐn)S在地上。

  他猛地轉(zhuǎn)過身來,目光如炬,他問田原:

  “你大哥在哪?”

  田原搖了搖頭,他說:“我也不知道,那天在桐君閣,他讓我到這里,只交待說讓我聽這里掌柜的話,并沒說其他,到了這里,我是聽炳叔說,他把我當(dāng)了。”

  倪道周微微笑道:“那說明你有性命之憂,你大哥又有要事,脫不開身,把你當(dāng)在這里,是找了個牢靠的所在,讓阿炳保全你的性命,活著把你當(dāng)了,阿炳當(dāng)然要還給他活的,哈哈,阿炳可不會讓你變成死當(dāng)。”

  田原撓了撓頭,這才知道大哥的用心,那天大哥離開,確實說有要事先走。

  倪道周聽了,稍稍安心,黃兄把人當(dāng)在這里,自然還會來贖,如此說來,會期也不遠(yuǎn)了。他問:

  “你大哥把你當(dāng)了多久?”

  “聽炳叔說是三個月。”

  倪道周聞言變色:“哎呀不好,早過贖當(dāng)?shù)娜兆恿恕!?

  田原囁嚅:“我,我太專注于練功,把這事忘了……”

  倪道周擺手制止了他,他說:“我們快走。”

  兩個人穿過地道來到井底,這才發(fā)現(xiàn)井口已被人用石板給堵住了,倪道周高高躍起擊了四五十掌,無奈上面的東西太重,下面又無立足借力的點,足底虛浮,試了幾次都無法打開。

  這井口是通往外面的唯一通道,原先一直由炳叔把守,不知怎么毫無察覺,井口就被人給堵住了,莫非阿炳和依依都已糟不測?

  倪道周暗暗叫苦,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那日黃兄到當(dāng)鋪當(dāng)人,阿炳卻沒來通報他黃兄來了,那黃兄一定是喬裝打扮,是以阿炳沒有認(rèn)出。

  黃兄這么做,一定有他隱秘不可告人之處,那黃兄當(dāng)期一到,也一定是喬裝打扮了后來贖當(dāng),發(fā)現(xiàn)人沒了,和阿炳言語爭執(zhí),依阿柄的脾性,定會出手相斗。

  而依依,看到阿炳和人打斗,依她的脾氣,也一定會上去幫忙,畢竟她最后看到黃兄時,是六年多前的事了,兩個人哪里會認(rèn)得。

  倪道周這樣想著,冷汗直冒,又無計可施。

  他們在井底又待了十余日,好在井底食物和水充足,一時還不會有餓死的可能。

  但任憑他們倆人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個脫困的法子。直到陸乘金鳳搬開石板,他們才躍出井口,等待著他們的,就是一場惡戰(zh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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