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醫院的路上，陸銘澤和隋心心在外面的小攤吃了口早餐，冬日里稀薄的塑料幾乎遮擋不住冷空氣，但是當陸銘澤把燙手的粗制大碗豆腐腦放在桌上時，隋心心看見升騰起的白霧，還是很有食欲。

        隨后，就像是上菜一樣，陸銘澤將四個包子，五張油餅，兩個茶葉蛋，外加一疊小菜盡數放在桌上。他將燙紅的手指捏在耳垂上，催促道，“快吃，我再去讓老板打包一份。”

        “哎、我吃不了這么多。”隋心心小聲地叫住還要折回去的陸銘澤。

        “吃不了剩著我吃。”就像無數個丈夫的隨口回答，隋心心舉著筷子竟然一時聽出了別的意味，無聲地笑了一下。她看著陸銘澤的背影，舀了一口碗里的食物，香甜可口。

        “吃貓食嗎？”陸銘澤跨坐在塑料凳上低頭問隋心心。

        “我早上一般不吃飯。”湯汁掛在嘴上，隋心心去夠桌角的紙巾，陸銘澤卻先她一步遞過來。

        “難怪那么瘦。”陸銘澤咬了口包子沒看她，隋心心一直覺得男人吃飯的方式很香，她不排斥斯文的吃相，但是眼前陸銘澤大快朵頤的樣子，讓她仿佛窺視到即使不是山珍海味，陸銘澤也能不嫌棄得吃下。這讓她覺得他們之間的差距又不是那么的大。

        也許是小時候愛吃飯才使他這么強壯，也許是不浪費讓他迅速地縣城這樣一個小縣城，總之看著陸銘澤胃口大開的樣子，隋心心覺得今天的早飯好像異常美味，那么連同今天的早晨也顯得溫馨無比。

        遠處籠屜里蒸騰的包子已然出了新的一鍋，大哥叫賣著，早起上班的路人也不禁駐足購買，這樣的煙火氣隋心心已經很久沒見過了。她回過頭來想跟陸銘澤說什么，但是他桌旁的手機先振動起來。

        “我說陸銘澤，你這幾天混到哪里去了？不管你妹妹死活了是么？”齊語嫣開口送上自己的祝福。

        “錢又不夠了？”陸銘澤吃的差不多，才開了尊口答復。

        “不是，陸銘澤我就是除了錢不能找你是吧。”齊語嫣還不死心地辯白。

        “也不是。”陸銘澤拿著紙巾將嘴邊的湯汁轉著圈地擦凈，“還有顏彥。”

        “誰理他。”齊語嫣難得沒有頂嘴。

        “回去我再和你算賬，想起你之前的事我就氣得胃疼！”隋心心還在剝著雞蛋皮，聽到陸銘澤說胃痛，腦海中不覺想起他們本打算吃火鍋的那次，他靠在店里的沙發恍惚睡著，睡醒起身時，手按著腹部徐徐站起的一幕，手指不覺一頓。

        陸銘澤以為她是不想吃了，便一只手伸到她眼前將雞蛋拿過來，輕輕在桌子上磕敲。隋心心看著他寬大的手指拿捏著小小的雞蛋反復滾動，單手撕下每一個蛋皮，竟然未沾染到手指半分。

        剝好的雞蛋已經送到隋心心眼前時，她還在盯著他的手指看，指節勻稱，卻又不失力量。

        “我手怎么了？”陸銘澤將指甲里的余色一點一點碾在餐巾紙上，問她。

        “沒怎么。”隋心心咬了一口茶葉蛋，低頭不說話。

        “誰啊？你跟誰在一起？”齊語嫣打著單機游戲八卦起來。

        “你管起你哥來了，白眼狼。”

        “讓我猜猜。”齊語嫣不管他，自顧自地往下說，“是不是跟池棠姐在一起。”

        隋心心看到陸銘澤從嘻哈的表情變得嚴肅，她以為是發生了什么事情，但是當她懵懂地看了一眼陸銘澤，而對方的眼神卻是有著深沉的意味的時候，她就隱隱覺出些什么了。

        回去的路上，陸銘澤把手機掐在手心，途中看了一眼朋友圈，然后又揣回兜中，雖然那是很短暫的一秒，但是隋心心知道，那也足夠看完一個人的狀態了。

        陸銘澤一路上沒有調侃，沒有懟她，而是安安靜靜地走著，皮鞋踩著砂礫咯吱作響，隋心心走在身旁也心不在焉。后天她感覺陸銘澤在走過某一處的時候突然停住腳步，隋心心疑惑地看向他，陸銘澤抬手指了指路對面的超市，“你等我，我去買包煙。”走出幾步，又折回來問她，“你有沒有什么想吃的？”

        隋心心搖搖頭，“沒有，你去吧，我在這里等你。”

        人生中總有人會出現在你的生活中，這些人或者成為你生命中的過客，或者成為你的依戀，或者成為那個別人不曾知曉的名字。隋心心站在馬路這面看著陸銘澤閃進超市的身影，心里突然有了一絲答案。

        他，已經成了她不為人知的依戀了。

        陸銘澤很快從超市出來了，邁下臺階，先左右看了兩眼，然后朝她小跑過來，風吹起衣襟的下擺，像兩只反向飛舞的蝴蝶。

        隋心心想起第一次見到陸銘澤，他急著去給后車放置三腳架，也是這樣邊跑邊注意過往車輛，清風吹起他煙綠色的外套，馬丁靴踏在高速路上發出沉重的聲響，以及在夕陽下他完美的側臉。她竟然都一一記得。

        “想什么呢，這么出神。”陸銘澤將一包花花綠綠的東西塞到了隋心心手里，隋心心低下頭翻開袋子，熟制板栗、樂事薯片、簡愛酸奶等等，全是給她買的。她看著這些她曾經無數次的小零食，忽然心中一慟，不是歡喜，而是難過，這樣被人無微不至的惦記，有可能馬上就要消失了。

        她合上袋子，懸在手上調笑著，“陸總怕不是專門給我買吃的吧，煙呢？”

        “怎么？”陸銘澤看見她在空中搖晃的手輕打了一下，順手接過，“你要抽啊？”

        “恩，想抽。”

        “我看你是找抽。”陸銘澤把零食袋再度擋在隋心心眼前，“這里面你一樣喜歡吃的都沒有？”

        “不是。”隋心心的眼神定在眼前的東西上，喃喃地說，“每一樣我都喜歡吃。”

        你隨意挑的東西，每一件我都很喜歡。

        醫院旁邊的街道熙熙攘攘，老舊的出租車穿梭在醫院與街道之中，街邊不修邊幅的攤主熱情的叫賣。紅綠招牌在白天的光線中顯現出不和諧的色調。這個小縣城在用自己的語言訴說著的熱鬧與平庸。

        隋心心走得很慢，她瞇著眼睛問陸銘澤，“你覺得和縣怎么樣？”

        陸銘澤正在偏頭點煙，嘴里叼著煙發出含糊不清的回應，“什么？”

        “我說你覺得和縣怎么樣？”隋心心一字不差地重復。

        “挺好。”陸銘澤優雅地吸了一口，緩緩吐出，隋心心頓時感覺鼻腔充滿了煙草的好聞味道。

        她一并也跟著清醒了一樣，轉過頭在煙霧中去找陸銘澤的視線，“跟北京比呢？”

        陸銘澤和隋心心四目相對，良久開口，“為什么要和北京比？”

        “只是想聽聽你的回答。”

        “如果我說北京不好，那么也不會有那么多人愿意去北京奮斗，很多人留在北京可能過得并不好，但是他們依然在堅持，為了自己心目中的追求也好，理想也罷。拼了命也在抗。但是他們沒有想過這樣悠閑散著步的早晨，是他們渴望多久也得不到的東西。”陸銘澤停住腳步一字一句地說。

        從前隋心心最喜歡早晨起床后騎著單車來街上買早點，一路風地來，一路風地回，捧著的早點就好像變成了晨曦的禮物。后來她走出去了，為了自己心目中完美的婚紗，她多少年都沒有回到這里來，她早已經不是那個在熙攘人群中穿行而過的少女，她也不再是那個了無心事的隋心心。所以說。

        “誰不想要悠閑的生活呢？只不過是生活所迫罷了。”隋心心把心里的話悠悠地說了出來。

        旁邊的陸銘澤卻笑了，他食指輕佻地扳過隋心心的臉蛋，“你在說什么，跟天池簽了合同用得著你這么憂愁？”

        他是故意的，昨晚的郁結隨著幾口煙消化怠盡，但是此時卻看不得隋心心憂愁的臉，她這時候糾結什么生活疾苦他都管不了，他幾時想過他的疾苦了。

        所以挑著她的臉蛋半真半假地問她，一半是提醒她簽了合同就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一半是想告訴她跟了天池，或者說跟了他自己，是真的不需要為了生活所迫，勞苦奔波了。

        可是隋心心此時卻沒有躲開，而是異常堅定地迎上陸銘澤戲謔的目光，眼神澄澈無比。

        “我聽說過一句話。”隋心心說。

        “什么話？”

        “樹大好乘涼。”

        “呵，我當你夸天池。”陸銘澤語氣里不無驕傲。

        “陸總對別人也是這樣么？”隋心心笑了一下，可是陸銘澤卻覺得隋心心的笑讓人透不過氣，他松開抬起她臉蛋的手。

        “什么意思？”

        “陸總，我非常非常感謝你這幾天里對我家庭的照顧，如果有機會我愿意盡我所能補償您。”

        隋心心的下巴還保持著上揚的姿勢，前一秒鐘陸銘澤還能想到昨晚她抓著自己的手發出小獸般的夢囈，后一秒鐘，他就直接想扼住她的喉嚨，讓她不要說出那么難聽的話。

        “但是我可能還是一個普通人，高攀不上天池這樣的大公司，更高攀不起陸總這樣身份的人，合同我會及時終止，不再讓公司損失更多…”

        “嘀嘀嘀”，疾馳而過的出租車像根本沒有要讓路的意思一樣，直沖向隋心心，刺耳的聲音就在身后響起，陸銘澤因為正對著車輛，眼疾手快一把扯過隋心心，將她帶到自己身側。

        “他媽的沒長眼睛啊！”隋心心第一次聽見陸銘澤毫無耐心地爆粗口。對著瘋狂的尾燈怒吼。

        然后他上下喵了隋心心一眼，盡量平息自己心中的怒火，聲音帶著怒吼過后的沙啞，“你繼續說。”

        隋心心魂被剛才的狂車勾走了七分，梗著脖子還想接上剛才的氣勢，“咳，陸總我的事你都知道了，媽媽生病，前男友結婚，我情緒低落，所以你陪在我身邊，我特別感激，但是我們不是一類人，對你的事你從來沒提過，我也并不想了解。”她不擅長放狠話，思忖片刻抿著嘴半天說出話來，“所以，你還是回去吧。回北京去吧，那里才是屬于你的地方，和縣太小了。”

        隋心心這些話早就想對陸銘澤說了，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機會。那么今天是一個合適的機會嗎？她看著周圍的一切，未到暖陽的早晨，不合時宜的地點，破敗凌亂的路邊，以及宿醉的彼此。

        有些事不該等待機會的。你看，到頭來還不是一樣難堪，她在心里對自己苦笑。

        隋心心不知道自己的聲勢有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她只是感覺陸銘澤這幾句話幾句話聽得極為認真，身子像釘板一樣筆直，她不知道他能理解多少，又消化多少。他只是看著她說了三個字，“講完了？”

        “講完了。”

        陸銘澤把手里的零食袋遞給隋心心，隋心心遲疑半天接過，卻看見陸銘澤的手指上有一條很細很深的勒痕。綿延至他的斷掌指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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