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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隔山隔海會歸來


01.
那年邵雪她們學(xué)院和意大利某大學(xué)建立了合作關(guān)系,輸送了一批學(xué)生去那的語言與翻譯學(xué)院。她對自己家里經(jīng)濟條件心里有譜,吃喝倒是不愁,只是出國讀書未免顯得壓力過大。
這個時候意大利大學(xué)的減免學(xué)費和她本校的補貼就顯得格外難得了。
直系的師兄師姐尚在為前途發(fā)愁,邵雪不愿意放棄這么好的機會。
卻沒想到只是換了種艱難的人生。
翻譯專業(yè)除了意語之外還要求掌握其他外語,她也就沒把英語放下。放假的時候她會做一些劇組的隨行翻譯,那次掉進(jìn)河里也是陪劇組到個偏僻山村里的意外。
大部分時間,她都過得很寒酸。
邵雪記得自己有段時間最喜歡干的事情就是數(shù)錢。她那時候什么都干,地接,導(dǎo)游,筆譯口譯。她有時候在床上鋪張報紙就開始數(shù)錢,工資一堆,小費一堆,稿酬一堆……
從數(shù)錢中獲得巨大的滿足感,甚至將其作為自己為數(shù)不多的娛樂活動之一。
她住的地方離學(xué)校大約二十分鐘,和舍友走過去的時候會路過海神廣場。室友里有個德國男生是個車迷,掰著手指頭給邵雪數(shù)這個地方出產(chǎn)的豪車——
瑪莎拉蒂,法拉利,蘭博基尼……
邵雪插嘴:“貧窮的我們什么時候才能買得起這樣的車啊。”
那男生調(diào)侃她:“你連奧迪的車標(biāo)都記了一個月才記住。”
邵雪據(jù)理力爭:“不就是四個圈嗎,我記住了,別一直拿這個嘲諷我。”
“沒錯,”身邊一個當(dāng)?shù)氐呐⒉遄欤澳呐卢F(xiàn)在她看見奧迪第一反應(yīng)還是四個圈而不是車本身。”
朋友的玩笑并無惡意,只是讓邵雪有種格格不入的距離感。
這是一個與她過去不同的世界,甚至比她想的要復(fù)雜得多。有錢女孩穿著亮晶晶的鞋子出沒在聚會之中,混日子的富二代則在聽聞《雷雨》在意大利開演的時候一臉茫然的詢問這是國產(chǎn)的什么話劇。
半夜隔壁house里有當(dāng)?shù)厝司蹠垩┌胍谷c被吵醒,拿著起泡酒無言的爬上天臺。
夜風(fēng)把她吹得清醒。想起沒看完的文獻(xiàn)和寫不完的論文,她有點不知道當(dāng)初自己為什么來這里了。
再往后,2012年,畢業(yè)一年后,瑪雅人所預(yù)言的世界末日前夕。
邵雪承認(rèn),在甩鍋丟包這件事上,全世界的人都像說好了似的為人不堪。
怒火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被點起來的。或許是經(jīng)理一臉實事求是的告訴別人“是翻譯錯誤導(dǎo)致的損失”,又或者是白人同事壓低聲音說著以為她聽不懂的“很好欺負(fù)的亞洲人”,甚至可能更早,在她一年前剛進(jìn)入這個項目工程時被人像個傻子一樣指揮著跑遍了整個城市的咖啡館——
總之,邵雪辭職了。
這是個婉轉(zhuǎn)的說法,說的好像她有能力主控一切似的。換句話說——
邵雪失業(yè)了。
秦思慕在國內(nèi)和她隔了六個小時的時差,當(dāng)邵雪在深夜里痛哭時她正在太陽底下擠公交。她也不會安慰人,只好拎出自己悲慘的遭遇:
“你以為我這破工作好做,起早貪黑就掙那么一丁點。昨天連干十五個小時,有一流氓客戶強行讓我們組加班做個大案翻譯——老子這臉啊,現(xiàn)在糙的跟樹皮一樣。”
好像生活就是這樣。當(dāng)初在學(xué)校里天女下凡似的人物,進(jìn)了社會全都被一盆水潑回了原型。最關(guān)鍵的是,你潑就潑吧,她還得踩著高跟鞋妝容一絲不亂——
自己告訴自己:都看著呢,站直了。
“行了掛了吧,”秦思慕最后勸到,“本來就失業(yè)還打這么久越洋電話,你現(xiàn)在流的不是眼淚,是話費。”
邵雪被金錢刺激的一激靈,“啪嘰”把電話掛了回去。
古話不是說嗎,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邵雪丟了工作一身輕松,反倒什么顧忌都沒有了。數(shù)了數(shù)這一年多辛苦工作攢下的錢,邵雪決定:
管他的,出去玩一趟。
然后就選擇了老毛子的故鄉(xiāng)。
主要是你讓她去那消費貴的她也去不起。
邵雪不愿意講那段往事,那就不講了。她的故事,應(yīng)該是從這開始的。
02.
上飛機之前邵雪還在刷朋友圈,刷到張祁分享了一個瑪雅人2012世界末日預(yù)言真實性的轉(zhuǎn)發(fā)。
她掐指一算,就是第二天。
于是在底下回復(fù):你們學(xué)數(shù)學(xué)的還信這個。
張祁:你別說,有點小緊張。
邵雪:普林斯頓為什么要你啊?
張祁:你知道牛頓最后修習(xí)神學(xué)的事嗎?
旁邊站了個放行李的女人,邵雪側(cè)過身讓她進(jìn)到靠窗的座位。把手機放回口袋沒多久飛機就開始滑行了。常年漂泊在外,邵雪也是個怎么舒服怎么來的主。脖套眼罩把自己全副武裝,伸長了腿就打起了瞌睡。
習(xí)慣性耳鳴。
半夢半醒之間,飛機升上了幾萬米的高空。邵雪坐的座位靠過道,而剛才那中年女人則是緊挨著窗戶。兩個人中間隔了個空座位,井水不犯河水。
平穩(wěn)飛行后,女人輕輕碰了碰她的腿。
邵雪知趣的讓開。她這航班早,自己恨不得臉都沒洗就趕過來了,別人估計也沒比她起早的太多。歐洲女人不化妝就跟少穿件衣服似的,她用腳趾頭想也知道這是要去洗手間簡單收拾一下。
她不用。在沒人認(rèn)識的地方,邵雪心理上可以接受自己蓬頭垢面。
大動了幾下,她也就沒那么困了。拿出平板看自己之前接的一單筆譯活,尋求一種“雖然我在花錢但我也在掙”的心理慰藉。
有個年輕女孩站在了她身邊。
皮膚有點發(fā)棕,看不出哪個國家的人。她個子小,雖說邵雪沒抬腿,卻一下從她前面擠進(jìn)去了。
邵雪以為她要坐中間那個空座,卻沒想到她一屁股坐在挨窗戶的位置。
再高潮的化妝技術(shù),也不能不到十分鐘就婦女變少女吧。她怕是對方坐錯了位置,好心提醒了一句:“那有人。”
對方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邵雪就這點臭毛病:“你和剛才那個女士是一起的嗎?”
對方要說“是”她也就不管了,偏偏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話來。走南闖北這么多年,她多了個心眼。眼光一瞥,看見了夾在前座后面口袋里的手包。
剛摸出來的面包還沒吃,她一邊啃一邊看著那女孩不轉(zhuǎn)頭。
乘務(wù)員推著車子發(fā)起早餐,那女人被堵在機艙另一頭一時半會回不來。邵雪左手一撐臉,跟那女孩僵持住了。
機艙尾部傳來一陣騷亂。乘務(wù)員撤了車子,總算給那女人讓出了一個縫隙。她化了妝容光煥發(fā)的走回來,有些困惑的站住了:
“小姐,這是我的座位?”
那女孩渾身一震,大概是沒想到她能這么快回來。低著頭匆匆蹭出去,余光冷冷掃了一眼邵雪。
她若無其事的啃著面包,把臉轉(zhuǎn)向窗戶一邊。
那女士落座后,有些狐疑地看向邵雪:“她為什么坐在我這?”
“我和她說有人了,”邵雪聽出來對方英語里強烈的意大利口音,遷就的用了意語,“我還問她是不是認(rèn)識你,她都不回答我。”
“真是個奇怪的人,”那女人皺了皺眉,目光落到了自己錢包上,“她是不是想偷我的東西?”
“不知道,總之我剛才一直盯著她,她也沒什么舉動。”
“你人真好,”那女人朝她眨了眨眼,也恢復(fù)了意語,“我太不小心了。”
旅途有些長,她偶爾會和邵雪搭話聊天。等到兩個人把早飯吃飯,她大概知道這個女人是個紀(jì)錄片劇組的制片人。去莫斯科見完朋友便要轉(zhuǎn)機非洲,去拍一檔有關(guān)人類文明的紀(jì)錄片。
“你以前去過非洲嗎?”她問邵雪。
“沒有,”邵雪笑笑,“不過我一直對那很感興趣,以后有機會應(yīng)該會去吧。”
“其實這也是我第一次,我們的導(dǎo)演說那是個和我去過所有地方都不同的地方。會是一次史詩般的旅行。”
“史詩難吟,”邵雪和她開玩笑,是句歐洲中世紀(jì)的老話,“大概要打許多預(yù)防針吧?”
“你對語言很了解啊,這句話很多年輕人可是聽都沒聽過。”
“我靠語言吃飯,”她低頭喝了一口橙汁,“我是翻譯,總知道這樣一些奇怪的詞語。比如非洲,我一個教授告訴我他的全稱是阿非利加洲,本意是陽光灼熱之地。”
“你的意大利語說得非常好。”
“謝謝。”她專業(yè)如此,于是欣然接受。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那女人忽得想起什么似的問她:“你剛才說,你的一個教授了解非洲?”
“也不算了解吧,”邵雪回憶了一下那個白發(fā)睿智的老人,“我之前和他學(xué)習(xí)過阿姆哈拉語,大概全國也沒幾個人研究,但他樂在其中。”
“稍等——”那女人的臉色變了一下,“你說阿姆哈拉語?”
“是,埃塞俄比亞的官方語言,”邵雪自嘲地笑笑,“當(dāng)時不懂事,大概一輩子也不會去那個地方,偏偏學(xué)了那里的語言——”
“——你說得怎么樣?”
那女人詢問的急切有些出乎邵雪的意料。她說得怎么樣?這問題太難回答了,于是她只能含含糊糊地說:“北京奧運會的時候,我給那里來的運動員做過隨行翻譯——”
飛機遭遇氣流猛烈的一震。那女人身體微微前傾,用只有歐洲人才會有的那種夸張語氣說道:“我曾聽過一句話——我們所做的一切,終將派上用場。”
邵雪一怔。
……
大風(fēng)穿越西伯利亞,獵獵如歌。
墻壁和窗戶將低溫隔在室外,但狂風(fēng)的呼嘯仍讓人心理上覺得寒冷。邵雪伸出手,接過張一易遞來的咖啡。
她還沒適應(yīng)這里的氣候。把身上披著的毯子提了提,又把腳縮到椅子上。張一易是俄語系的,畢業(yè)之后到莫斯科讀研,聽說邵雪來了格外積極地去機場把她接來自己的公寓。
然后就在車上聽完了邵雪全段的傳奇旅程。
那女人的紀(jì)錄片一個重要的拍攝地點便是埃塞俄比亞。通曉阿姆哈拉語的人太少,他們遲遲找不到合適的翻譯。隨行翻譯的酬金并沒有高到能夠吸引別人放棄正經(jīng)工作而抽出幾個月的時間奔赴非洲,更別說這一去還要面臨許多未知的危險。
“你想去?”
“當(dāng)然,我太想去了。”
這顆種子是怎么種下的,連邵雪自己都不太清楚。或許是當(dāng)初奧運會的時候那個長跑運動員給她留下的念想吧。他那時候很喜歡和邵雪聊起自己的家鄉(xiāng),邵雪第一次知道,原來非洲并非都是熾熱的陽光與膚色黝黑的當(dāng)?shù)厝恕?br />東非大裂谷貫穿全境,火山與咖啡是最有名的特產(chǎn),人類文明從那里發(fā)源。邵雪捧著咖啡杯,慢慢陷入了沉思。
辭職,空檔期,自己也不知道何去何從的未來。
她似乎別無選擇,又似乎是遵從著內(nèi)心的選擇。
“歇夠了嗎?”張一易看她遲遲緩不過神,站起身拉伸了一下頸椎,“那個嚷嚷著要看伏爾加河的人是你吧?”
她立刻放下咖啡杯跳起來。
“走。”
張一易把地主之誼這四個字詮釋的格外霸氣。三千五百多千米長的伏爾加河沿著東歐大陸流經(jīng)森林草原,從莫斯科北部大約一百公里處繞過去,途徑無數(shù)古老的俄羅斯城市——
他毫不吝嗇的開車把邵雪送到了遙遠(yuǎn)的特維爾。
河水千里冰封。
對于這條河她有過許多幻想  。奔騰千里的,平靜無波的,深不見底的。
卻沒想到自己會在這樣一個季節(jié)到來。
是純粹的河流,沒有碼頭,沒有人煙,亦沒有船只。有的只是天蒼蒼,白茫茫,大河冰封,落雪千里。
邵雪蹲下身,把手伸進(jìn)河邊的雪里。冷氣沿著毛細(xì)血管一路向上,讓她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
她說:“我第一次知道伏爾加河,是在鄭素年家里。”
這個痛罵過張一易的人顯然讓他印象深刻。他摸摸耳朵,笑著調(diào)侃她:“他喜歡你。”
邵雪沉默了。
他喜歡她。那么明顯的喜歡,連張一易這樣僅有過一面之緣的人都看了出來。邵雪仰起頭,看向千里冰封的伏爾加河。
“張一易,你聽沒聽過《伏爾加河長流水》?”
男生被凍得鼻尖發(fā)紅,站在她身后踮踮腳,搖了搖頭。
是首多小眾的歌啊。
她把目光轉(zhuǎn)回冰封的河水。雪把一切覆蓋,但仍可以想見它融化時的壯麗。邵雪閉眼上,裹緊自己的斗篷,只感到一陣風(fēng)從河面上襲來。
冷。
凜冽的風(fēng)聲里,有歌聲穿破歲月,席卷而來。
“伏爾加河長流水/從遠(yuǎn)處奔騰來/向前去不復(fù)回/兩岸莊稼低垂/漫天雪花紛飛/伏爾加河流不斷/我如今十七歲。”
“伏爾加河長流水/從遠(yuǎn)處奔騰來/向前去不復(fù)回/兩岸莊稼低垂/漫天雪花紛飛/伏爾加河流不斷/我已經(jīng)三十歲。”
時光回到二零零三年,北京。雀上枝頭,楊柳抽芽。鄭素年家的舊電視上播放著周星馳的《喜劇之王》。十五歲的邵雪閉上眼,西伯利亞的風(fēng)雪里,一個披著斗篷的身影在冰凍的長河上漸漸遠(yuǎn)去。
她知道那個身影是誰的了。
03.
那檔紀(jì)錄片團隊哪國人都有,平常開會統(tǒng)一英語。也是邵雪聽力驚人,才能在各式各樣濃重的法語口音、德語口音里交談自如。導(dǎo)演叫里昂,和她小時候看過電影《這個殺手不太冷》的男主角同名。
“這在中國是個非常有名的法國名字。”她告訴對方。
“那女人呢?”
她想了想:“蘇菲,蘇菲瑪索。”
里昂露出夸張的窒息神情:“是我的初戀。”
邵雪大笑起來,轉(zhuǎn)身進(jìn)了自己的房間。她們租住在埃塞俄比亞首都的斯亞貝巴富人區(qū)的一處黑人旅店,鮮花開滿庭院,蔓藤攀上柵欄。
剛到的時候邵雪還不習(xí)慣當(dāng)?shù)厝寺掏痰淖雠伞R恍腥讼铝塑囌驹谛e墅前四處張望,焦急的等候著那個與她們約好時間的女老板。同行的還有一個當(dāng)?shù)氐膶?dǎo)游,因為居無定所被人們稱之為斯亞貝巴的飛鳥,英語說得頗為流利,和邵雪一起擔(dān)任翻譯。
旅店是一整棟別墅,他們劇組所有人正好住滿第二層,一樓的主臥住著老板和她的女兒。黑人小女孩八歲,扎兩條辮子,穿著花花綠綠的小裙子。邵雪洗完澡散著頭發(fā)陪她在客廳玩,她問邵雪:
“你是中國人嗎?”
她點點頭。
“我喜歡那,”她笑,露出一排白色的牙齒,“我想去那念書。”
把手里的玩具放下,她又問:“你見過極光嗎?”
被小丫頭跳躍性的思維驚訝了一下,邵雪歪著腦袋想了想。
她見過極光的。
那是個圣誕假期。舍友看不下去她天天打工,拉著她去芬蘭看極光。北回歸線以北的國家,遙遠(yuǎn)的仿佛世界盡頭。她們?nèi)サ臅r候,極夜籠罩赫爾辛基,人們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跳舞與狂歡。
極光像是條瑩綠色的長鞭,被宇宙握在手里,毫無章法的擊打著地球的大氣層。
也在她大腦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記。
于是她又點點頭:“看過。”
“你可真厲害,去過那么遠(yuǎn)的地方,”小女孩羨慕地望著她,“我要是能像你一樣就好了。”
分明是不同的膚色長相,邵雪卻在她的眼里看到了熟悉的光。那光和那個站在大雪皚皚的太和殿前的自己重合起來,讓她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fā)。
跌跌撞撞,她竟然也長成了別人夢想的模樣。
里昂下樓接水,正好看見她和小女孩鬧成一團。他抓了抓自己蓬松的卷發(fā)催促:“明天還要拍攝呢,你早點睡。”
邵雪“恩”了一聲,打著哈氣回了自己的房間。
……
拍攝第一站便是首都斯亞貝巴的博物館。
國家博物館,有自己專門的英語導(dǎo)游。邵雪的作用主要體現(xiàn)在沒有人懂英語的地方,越是這種規(guī)范景點反倒越?jīng)]有她的事了。里昂的團隊駕著機器推過去,她站在大廳入口那副巨大的骨架照片前發(fā)呆。
棕色的骨骼化石拼湊起一個不完整的人,照片的最底部寫著一行意蘊悠長的字:歡迎回家。
飛鳥湊到她身邊:“是不是有些驚訝?”
“你來干什么?”相處了小半周,邵雪也和他熟了,“兩個翻譯全都掉隊。”
“他正跟著博物館的翻譯呢,”飛鳥撇嘴,“這些翻譯最看不起我們這種向?qū)Я耍X得我們搶他們飯碗。我還是早點溜出他的視線比較好。”
大概了解了他們的愛恨情仇,邵雪把目光重新轉(zhuǎn)回了那張照片上。
“為什么要歡迎回家?”
飛鳥沒直接回答,反倒問她:“你知道這具骨架的主人叫什么?”
殘缺的顱骨和四肢,胸腔腰腹更是所剩無幾。邵雪搖搖頭,不知所謂。
“露西,南方古猿阿法種,距今350萬年。”
漫長的歲月之尺,讓邵雪肅然起敬。
撇了撇嘴,飛鳥又問:“我直接說阿姆哈拉語你聽得懂吧?”
“當(dāng)然可以了。”
于是片刻之后,這門生于斯的語言便回響在邵雪耳邊,訴說著關(guān)于露西的那個故事。
“埃塞俄比亞首度附近有一片名為“阿法”的盆地。  1974年夏天,在漫長而辛苦的挖掘工作后,隊員們終于挖掘出了這具最為古老的人類化石。人們?yōu)榱藨c祝這一事件徹夜播放披頭士樂隊的《天上藏著寶石的露西》,非洲夏娃由此得到一個現(xiàn)代的名字。”
“為什么叫他非洲夏娃?”
“她是個成年女人,曾經(jīng)孕育過生命。在她的盆腔中曾經(jīng)安放現(xiàn)今可考的最早一具子宮。”
非洲夏娃。邵雪忍不住彎彎嘴角。
人類起源于非洲。如果這個學(xué)說真的可靠的話,那么在場的所有人,無論歐洲人,亞洲人,非洲人,還是北美南美大洋洲,全都與這架枯骨沾親帶故。
中國人講究認(rèn)祖歸宗,國外也有相應(yīng)的家族榮耀感。人們總是天然的去尋找自己從哪來,又下意識地將上一輩留下的東西繼續(xù)傳承。
我們說,女媧造人,炎黃子孫。
里昂是基督徒,他相信上帝七天創(chuàng)造世界。
那么如果拋開唯心主義,從基因的角度去認(rèn)真追溯,我們的祖先是否源于非洲大陸?
從非洲來,從露西的子宮中來。三百五十萬年前的地球,阿法盆地一片荒蕪。未知的,稀疏抑或茂密的草地叢林間,露西站在大地動脈之上仰望蒼穹,她知道她的后人會因無數(shù)原因分裂斗爭嗎?
還是只是撫摸著自己隆起的腹部,用一種早已消失的語言說:
“孩子呀,我的孩子。”
你終于回到故鄉(xiāng)了。
漂泊五年,邵雪不曾回到故鄉(xiāng)。
小時候不懂鄉(xiāng)愁,也不覺得北京多好。古樹紅墻,都是看厭了的景色。她想去外面,看極光,看教堂,看一切故鄉(xiāng)沒有的景色。
后來,成了游子。
忙著念書,忙著賺錢,也就不想家了。在網(wǎng)上和郁東歌視頻聊聊天,社交網(wǎng)絡(luò)和老友點個贊。被現(xiàn)代文明壓抑的血脈聯(lián)結(jié)變得淡漠,變得細(xì)小,卻仍舊未被斬斷。
她沒想到會在異國他鄉(xiāng)想起家來。
想起故宮的大雪,悠長的胡同。杏上枝頭墜的枝丫垂首,鸚鵡和御貓在琉璃瓦底下聲嘶力竭的叫喚。
想起她坐在鄭素年的車后座上,一陣風(fēng)似的刮過古老的房屋。想起他身上老植物似的香氣,在暖風(fēng)之中直起腰,讓她把頭靠在自己背上。
那些被時間之尺勾起的有關(guān)人類的浩大思緒飄飄渺渺地落下來,她終歸還是個普通人。三百五十萬年,太遠(yuǎn)了,她站在她面前簡直渺小得不值一提。
她曾經(jīng)想過很多,自己到底和鄭素年哪里不一樣。
她是個很別扭的人,腦子里想什么,很多時候和別人說了別人也聽不懂。比如她和鄭素年,她知道他倆性格里是有什么東西錯位的。
他不習(xí)慣改變。
他要做什么就會一直做,用這樣一種自虐似的方式體悟人生。以前上學(xué)讀書也是這樣,后來進(jìn)了修復(fù)室臨摹古畫也是這樣。做到最后人就進(jìn)了化境,好像在進(jìn)行一場修行。
邵雪則是需要不停改變的。
她需要不停地流浪,最后積累出一片宏大的畫卷,從這片畫卷中找到自己存在的意義。極光也好,伏爾加河也好,非洲廣袤的平原也好。她一直拼了命的努力,無論是讀書工作還是旅行,只是在不停地跳脫自己之前的生活。
她本以為他們活著的方式不同。
可是那個時候,站在人類之母面前,她忽地覺出了自己的可笑。
她和鄭素年所區(qū)別的只是生活的方式,卻忽略了他們真正感知生命的渠道。
他們都是用時間的流逝來感知的。只不過是鄭素年通過手中凝固不動的古畫感知時間的流逝,而她則通過跳動的極光,不息的河流與非洲大地上的勃勃生機感知。
殊途同歸。
他們其實有著相同的,衡量生命的方式。不是金錢,也不是任何世俗用來衡量一個人的東西。就好像鄭素年會放棄高考而選擇把晉寧沒做完的事傳承下去,而她會放棄穩(wěn)定的工作轉(zhuǎn)而選擇這樣一趟到非洲來的、前途未卜的翻譯之行。
漂泊歲月長,她沒想到自己是在這樣的情境下想通了。
飛鳥不知道她內(nèi)心天人交戰(zhàn)。他推推邵雪的肩膀問:“你怎么了?”
邵雪笑笑:“想一個人。”
“想就去找他啊——是男人吧?”
她思忖片刻,輕聲說:“可惜晚了。”
沒有人會像個傻子一樣等她。
這場沒頭沒尾卻貫穿她生命的愛。
是她先行撤退的。
……
鄭素年新?lián)Q的液晶大屏電視里,一只伺機待發(fā)的獵豹撲食了河邊吃草的羚羊。一時間,羚羊的后腿被撕開一道裂口,鮮血四濺——
“你跟這看什么呢?”柏昀生放下剛因為撓壞鍵盤挨訓(xùn)的二黑走到鄭素年身邊。
鄭素年看了一眼屏幕右下角:“野性非洲。”
“你有病吧,又到了交配的季節(jié)了是吧。”
鄭素年沒搭理他,把二黑抱上自己膝蓋:“我說它怎么現(xiàn)在這么胖?你怎么喂的,別到時候高血壓高血脂。”
“你先別說它,”柏昀生坐到他旁邊的沙發(fā),“你爸讓你相親那女的怎么樣?”
“昨天相親那個?”鄭素年想了想,“嫌我工資低。”
鄭素年也不知道鄭津著的哪門子急,從他一過二十五就開始嘮叨結(jié)婚的事。今年終于坐不住了,跟小區(qū)里遛狗的大媽摻和了一門相親。相親那姑娘一看也是被硬拱來的,倆人相顧無言半天,鄭素年說:“你要不回去跟你家里人說,嫌我工資低?”
那姑娘點點頭:“那你就回去跟你爸說,覺得我丑。”
鄭素年:“……不用這么損吧。”
“我就說你當(dāng)時應(yīng)該跟著我干!”柏昀生聽聞此事一拍大腿,“哥們對錢那是天性敏感,你看要不是我前年催著你買房,現(xiàn)在這房價就你那工資猴年馬月能交上首付啊——”
“你又開始了是吧?”鄭素年瞪他一眼。
柏記珠寶是前年開起來的。柏昀生聽了薛江畔的話,從起步就做高端交易,客戶都是歲數(shù)比較大,在社會上有些地位的中年人。他自己能干,再加上薛江畔穿針引線,短短兩年就在北京和蘇州各開起一家實體店。
這兩年城市變化天翻地覆,他家原來的鋪子大多被拆遷或者變賣。柏昀生騎著自行車轉(zhuǎn)遍故鄉(xiāng),在老城區(qū)一處未被拆遷的古街盤下一處店面。
二百平方米的鋪面裝的古香古色,有上了歲數(shù)的老蘇州一進(jìn)門就哭了,拉著自家兒女的手說:“這就是當(dāng)年的老柏記呀,是這樣的呀。”
人們對老字號的依戀,連去圍觀開業(yè)的鄭素年都不禁動容。
他這兩年總是出差,不在的時候就把二黑扔素年家里照顧。做生意過日子,這人看著一點事沒有,唯一的毛病就是一喝多了就開始找顧云錦。
顧云錦走了以后他確實去蘇州找過,可惜是人去樓空。褚?guī)煾讣依锶酥浪氖拢徽f顧云錦走前給褚?guī)煾干狭藟灒劣谌ツ模B他們都不知道。
現(xiàn)在這個社會找一個人多容易啊。手機,微信,各種各樣的網(wǎng)絡(luò)聯(lián)系。可是當(dāng)一個人真打定主意消失的時候,卻也可以這么徹底。
顧云錦對這個世界的依戀很少,活了二十幾年無非一個柏昀生一個褚?guī)煾浮?br />她現(xiàn)在都可以割舍下了。
他消沉了段日子。再回來的時候,就是現(xiàn)在這個只認(rèn)錢的混賬樣子了。
柏昀生在五環(huán)租的那個房子一直沒退,東西擺放整齊,偶爾還會去打掃。大概是想著顧云錦走的時候帶著鑰匙,要是什么時候想回來還能開鎖進(jìn)門。
雖然鄭素年覺得這事基本屬于癡人說夢。
總之,柏昀生現(xiàn)在,年紀(jì)輕輕,一表人才,前途無量,當(dāng)?shù)闷鹨宦暎?br />“柏老板——”
“——你趕緊帶著你們家二黑滾出我家,我真是收拾不動它這毛了。”
……
竇思遠(yuǎn)種的杏子這個季節(jié)熟。
杏樹不但長得枝繁葉茂,又因為種在墻邊,現(xiàn)在大有四十多支紅杏出墻來的氣勢。中午午休的時候,鄭素年一邊看幾個剛畢業(yè)的年輕人上躥下跳的打杏子,一邊拿著個塑料盆跟在竇思遠(yuǎn)屁股后頭要杏。
“你要?”
“時老師要。”
“我就知道。”
竇思遠(yuǎn)給素年挑了幾個好的,另外一邊傅喬木正抱著竇言蹊往外溜達(dá)。他們倆上班的帶孩子不容易,但凡家里老人有事就得把竇言蹊領(lǐng)到單位來。小崽子長到這個歲數(shù)也很會看人下菜碟,知道鄭素年脾氣好,滿手的水彩就往人家身上蹭。
“你怎么那么討厭!”傅喬木戳他腦門,“干什么!”
“我要小鄭叔叔跟我去買冰棍!”
鄭素年單手把他往起一提溜:“走著。”
鄭津在后面冒了個頭:“素年,家里沒洗發(fā)水了,你一會一塊買一瓶。”
“買!”鄭素年聲震蒼穹地應(yīng)了一聲,頭發(fā)被竇言蹊抓成了雞窩。
盛夏時節(jié),西三院的杏子掉了一地。螞蟻勤勤懇懇的搬運著腐爛的杏肉,在地磚上蜿蜒成了一條蟻流。鄭素年抱著竇言蹊像過地雷陣一樣一個地磚一個地磚的閃避,把小孩的話顛的斷斷續(xù)續(xù)的。
“鄭……叔叔……我喜……歡我……們班的……一個女生。”
“哦?”鄭素年裝出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也不顛了,“說說。”
“她特別愛纏著我,”竇言蹊趴在他耳朵邊說,“我也喜歡她,可是明年幼兒園換班我們就要分開了。”
這么大點人,還懂得分離之苦了。
便利店離得不遠(yuǎn),鄭素年讓竇言蹊先挑了冰棍。他抱著他大腿跟他走進(jìn)生活用品區(qū),看他在幾款洗發(fā)水間猶豫了一下。
竇言蹊那身高也就夠得著最底下那牌的洗發(fā)水,而鄭素年連考慮都沒考慮——他懶得彎腰。等矮的那個把最底部的瓶子都聞了一遍,他拉著鄭素年說:“買這個吧。”
鄭素年:“為什么?”
“這個好聞。”
鄭素年蹲下來把他挑出來的那瓶洗發(fā)水拿在手里。還挺好奇,也聞了聞。
又聞了聞。
竇言蹊不知所以:“怎么不走啊?”
鄭素年伸手揉了揉他頭發(fā):“還有別的想吃的嗎?”
小不點“啊”了一聲,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好事。
鄭素年:“薯片?糖?餅干?海苔?”
竇言蹊:“都要!”
鄭素年:“都買。”
“哇”的一聲過后,竇言蹊整個人撲進(jìn)了零食區(qū)。
那是幾年前的事了?
轟隆隆的吹風(fēng)機聲夾雜著鄭素年的聲音:
“你這是什么洗發(fā)水?”
“挺香的吧,我一會回去給你看看。”
“不用了。我隨便問問。”
……
真的好香啊。
03.
從非洲剛回來那段時間,邵雪黑的像剛從煤爐里拎出來。
她幾次三番拒絕了郁東歌視頻的請求,直到那天中秋節(jié)她媽邊打電話邊哭:“哎人家姑娘都是貼心小棉襖,我呢?我生個閨女不回家就算了,現(xiàn)在連視頻都不愿意……”
邵雪特意畫了白一號的粉底打開攝像頭,郁東歌在那邊沉默半晌,鎮(zhèn)定地問道:
“你是不是沒開燈?”
邵雪:“……光線不好。”
在劇組的時候吃住全免,給的酬金也夠她空閑兩三個月。邵雪不急不慢的發(fā)簡歷,最后去一家語言學(xué)校面試。
她兩個大學(xué)都拿得出手,也有一定的工作經(jīng)驗。面試順利,面試官提的問題她也都能答得八九不離十。只是臨到最后,那個女人有點好奇地合上面前的夾子。
“一個私人問題,”她小心地問,“你真的是中國人嗎?”
邵雪:“啊?”
對方:“你是不是中非混血?”
……
她上班這家企業(yè)是中外合資的培訓(xùn)機構(gòu),規(guī)劃上和孔子學(xué)院掛鉤。學(xué)校里中國人不少,有個叫高陽的男人是大她十幾屆的校友,常主動幫她解決一些工作上的麻煩。邵雪孤身一人在他鄉(xiāng),對他不勝感激。
有一次兩個人出去吃飯,高陽突然感慨:“這樣一直給人打工,到底是沒意思。”
邵雪倒沒想那么多。有飯吃,有覺睡,掙的也不少,她覺得這工作挺好。
“你想不想單干?”高陽問她。
高陽應(yīng)當(dāng)是她叔叔輩的了,只不過邵雪覺得都是同事,平常只稱呼一聲陽哥。
“單干挺累的吧,”她想了想,“異國他鄉(xiāng)的,什么事弄不好怪麻煩的。”
“有我啊,”高陽給她夾菜,“我在這邊路子通,要不是沒有合伙的,還用這樣朝九晚五的。”
邵雪糊弄著搪塞了過去:“先吃吧,這菜不錯。”
搪塞著也就到了年底。
她那段時間感冒反反復(fù)復(fù)的,終于在過年的時候發(fā)燒了。舍友回家過年,合租公寓里就只剩下了她一個人。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她躺在床上給自己加了兩層被子,咳得昏天黑地,滿臉通紅。
有人敲門。
她張了張嘴想問是誰,無奈嗓子早就啞的說不出話來。打開門,高陽和他老婆捧著一保溫桶餃子驚訝地看著她。
“陽哥,嫂子,”邵雪眼圈刷的就紅了,“你們怎么來了?”
“你這是怎么了?”陽嫂趕忙擠進(jìn)來把門關(guān)上。摸了摸邵雪的額頭,她趕忙差遣高陽出去買藥。
“我們本來說這大過年的,你一小姑娘人在異鄉(xiāng),過來看看你。怎么病成這樣了?”
她一籮筐的話哽在喉嚨口,甫一開口全都咳了出去。
“這小可憐,”陽嫂給她把被子蓋好倒了杯水,“好好歇著啊,我出去給你做點面條。”
陽嫂出去,邵雪松了口氣。
電話握在手里,要不是這兩個人來,差點就給鄭素年撥出去了。她心里暗自懊惱這種一委屈就想找他的潛意識,把手機狠狠塞到了枕頭底下。
人脆弱的時候,稍微對她好點就夠感激涕零一輩子了。高陽夫妻照顧了她一陣,回春的時候,邵雪的病總算緩了過來。她買了一堆禮品送到高陽家里,還給陽嫂買了一副很貴的耳墜。
“你看你這孩子,”陽嫂怪她,“買這么貴的東西干什么呀?咱們?nèi)A人在國外,就應(yīng)該互相照顧著,這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
“不瞞您說,我在外面這些年都一個人慣了,”邵雪難得羞澀,“你們對我這么好,都讓我想起來小時候那些住我隔壁的叔叔阿姨了。”
她一下就跟這對夫妻親起來。慢慢地也就了解到,高陽是二十年前來的意大利,家里還有雙兒女。大兒子在中國工作,小女兒尚在讀高中。
過了年,高陽又找上了邵雪。
“您又要說合資辦學(xué)校的事啊?”
“是啊,”高陽為難地看著她,“我女兒要上大學(xué)了,兒子明年就結(jié)婚。現(xiàn)在這點家底,根本不夠造啊。”
看邵雪有些心軟的樣子,高陽趁熱打鐵:“你看現(xiàn)在這些辦學(xué)校的,穩(wěn)賺不賠,更何況咱倆都是行內(nèi)人。邵雪,你把心放到肚子里,我做事很靠譜的。”
她仔細(xì)想了一整天。
做老師,怎么拿的都是工作簽證,開公司的話,就有了移民的籌碼。高陽一家對她那么好,這事情又互惠互利,邵雪實在沒理由不幫人家。
她去銀行算了算自己這些年的積蓄,踏踏實實的交到了高陽手里。
……
工作的改變對于邵雪來說沒什么太大的影響,只不過是換了個地方教語言。高陽負(fù)責(zé)了管理,邵雪負(fù)責(zé)了教育。兩個人相安無事的做了大半年,總算把學(xué)校做出了一定的規(guī)模。
事情是從秋天的一個傍晚開始變得不對勁的。
高陽那段時間好像特別忙,一周能露一次面就不錯了。邵雪問起來他總是搪塞,說些她聽不懂的手續(xù)問題。陽嫂許久沒叫她去家里吃過飯,偶然見了一次,邵雪發(fā)現(xiàn)她不再戴自己送她的耳環(huán)。
她很喜歡那副耳環(huán),自從收到了幾乎沒摘過,這事讓邵雪起了疑。
“陽哥,”有次下了課,她晃到了高陽的辦公室,“學(xué)校是不是出了什么問題啊?”
“問題?”高陽一愣,險些把桌子上的書碰到了地上,“沒有的事,你別瞎操心。等忙過這陣,咱們就可以歇歇了。”
邵雪點點頭,半信半疑地走出了辦公室。
高陽等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外,拿出手機給家里打了個電話:“這回真的沒辦法了,咱們得走了。”
“沒辦法了?”陽嫂的聲音也很疲憊,“我可是把家里能賣的都賣了,咱們這回賠的可是血本無歸。”
“這倒閉潮,我有什么辦法,”高陽長嘆,“家里的東西收拾一下,兒子說在國內(nèi)接咱們。”
話筒里沉默許久,陽嫂有些艱難地問:“邵雪那姑娘呢?”
“大難臨頭,自保就不錯了。她一個小姑娘,人在異鄉(xiāng),又一點管理不懂,弄不出什么大浪來。”
邵雪把教室的黑板擦干凈,哼著歌路過了高陽的辦公室。
“陽哥,我走了啊!”
高陽手指一松,復(fù)又攥緊,終是狠下了心。
“好,走吧。”
……
那段時間在國外做語言學(xué)校的都有印象。語言培訓(xùn)機構(gòu)的倒閉潮,企業(yè)互相擔(dān)保,一個倒掉就是連鎖反應(yīng)。高陽這家學(xué)校剛開不久,哪經(jīng)得起這種大風(fēng)大浪,資金鏈斷裂,他倒賣了大半身家,總算沒欠下債來。
只是血本無歸。
一同散盡的,還有邵雪的所有積蓄。
打拼六年,最后剩下的錢堪堪攢夠一張回國的機票。她的簽證因為這件事也出了問題,邵雪像個木偶,被線牽拉著辦完手續(xù),在機場度過了自己異鄉(xiāng)的最后一夜。
高陽一家人的電話都打不通了。邵雪散了架一樣倒在飛機的座椅上,隨著起飛聽見自己耳膜因為氣壓的變化發(fā)出尖銳的震動聲。
一場大夢。
再醒過來的時候,飛機已經(jīng)抵達(dá)北京。
闊別六年,她沒想到自己再回來的時候,會是這樣的一無所有。
邵雪在到達(dá)口站了一會。時間接近半夜,大廳里的乘客比白天稀疏不少。她拿起手機沖著空蕩的機場大廳拍了張照,然后在朋友圈里發(fā)了兩個字:
“挺住。”
但是幾乎就在下一秒,她把圖片刪除了。
那股哽咽好像終于找出了個發(fā)泄口。邵雪把箱子桿拉開,昂著頭朝門外走了過去。
夜風(fēng)如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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