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臣虜
韓嬌頭一回見到陳侑,恰逢他此生最落魄的時刻。
對天下大事,韓嬌知之甚少,也不怎么掛懷。她自然知道阿耶是盧龍節(jié)度使,而她便是節(jié)度使膝下最受寵的小女兒嬌娘。她也曉得阿耶和義兄們都是行伍出身,和那些戴冠的文士不一樣,厲兵秣馬,時不時地要和人生死相搏。
此番也不例外,盧龍節(jié)度使韓存用親率精銳,旌旗飄飄地取蜀道去救駕。
至于當朝天子為什么要由人去救、從何人手中救下,手持大梁玉璽的又是怎么一號人物,韓嬌盡數(shù)不知。
出征月余,盧龍軍得勝,護送圣駕歸來。
河北諸鎮(zhèn)與朝廷若即若離百余年,幽州百姓未嘗有機會一窺天顏,是日自然傾城而動,瞧得見官道的闕樓都擠滿了人。
節(jié)度使韓存用先兩日抵達幽州,一身先皇賜下的緋紅朝服,昂然立于城頭。
韓嬌不甘枯坐宅中,取了一頂麻紗帷帽戴上,便往城門人多處擠。一雙婢子急匆匆跟著,卻追不上韓嬌,走了兩個里坊便跟丟了。韓嬌回首嘻嘻一笑,加快步子,熟門熟路地取側(cè)邊小道上城樓。
牙兵易亂,節(jié)度使到處戒備森嚴,守衛(wèi)見韓嬌卻盡皆默然側(cè)身讓道。韓小娘子雖年歲尚淺,又是女兒身,卻得韓存用器重,輕慢不得。
果不其然,等韓嬌蹭到阿耶身邊,比節(jié)度使帳下那些個心腹幕僚還要站得更前,韓父只大笑兩聲捋捋胡須,并未斥責她出格。
先到的是盧龍軍。
韓嬌心中詫異,卻沒多話。
身騎高頭大馬行在最前端的是義兄韓金誠,他本是韓存用麾下猛將,因功高名盛被收為養(yǎng)子,改姓更名。韓嬌素來不喜金誠,見他趾高氣揚的得志模樣,不禁暗自盼望義兄坐騎能受驚摔他個底朝天。
一伙牙兵簇擁著金誠,邊走邊高呼其名,大有奉其為主的意思。韓嬌隔著帽簾瞧阿耶一眼,韓父臉色微陰。
騎兵過了之后便是拖車的步卒,還混雜著不少前來投奔的難民。這種景象韓嬌從小見得多了,等了良久都沒見著圣駕的影子,心生不耐。圍觀百姓議論聲漸起,愈來愈響,她心不在焉地聽了一耳朵,才驀地意識到,那群狼狽不堪地徒步行在鐵騎之后的,便已然是天子隨駕之人。
細看之下,這些人雖形容狼狽,步履蹣跚,破破爛爛曳地的衣著確然與鄉(xiāng)間農(nóng)夫、乃至幽州黔首不同。
昔日高堂客淪落至此,實在可嘆。
難不成他們便是一路從蜀地這么徒步走來的?
念及此,韓嬌都不由抽了口氣。
雖不見天子車架,這一行人中到底也有那么些策馬前行的。但他們的模樣也就比步行之人好上那么毫厘。韓嬌索然無味地打量著經(jīng)過城門的人馬,日頭漸高,七月暑氣逼人,她心生歸宅之意。
便在此時,她眸光驟然一頓。
兩三騎并行之隊中有一人著青衣戴斗笠,臉容瞧不分明。
韓嬌不知怎么就看住了,不禁將麻紗帽帷分開一線,想看得更明晰。那人卻已經(jīng)只瞧得見一個背影。但所謂芝蘭玉樹,衣冠風流,大抵一個背影便足矣。
韓父這時轉(zhuǎn)過來:“瞧什么這般入神?”
“阿耶,”韓嬌扯住他衣袖晃了兩下,“剛才過去的那青衣郎君好生俊俏。”
韓父大笑:“既是你中意,那便讓那青衣郎君做嬌娘夫君如何?”
韓嬌只當阿耶又拿她逗趣,便沒往心里去,隨口笑笑地應道:“若是他愿意,我自然無不可。”
三日后,韓存用差心腹前來知會韓嬌:
嬌娘不日便要入主中宮。
那日的青衣郎君正是當朝圣人。
韓嬌怎么都沒料到與阿耶的幾句玩笑話便真的定下她婚姻大事。況且,那人還是九五之尊、大梁皇帝。
見她訥訥的,府中管事的沈大娘嘆息一聲:“也不知小娘子這一去是福是禍。”
“何出此言?”韓嬌想了想,“阿耶是救駕的大功臣,圣人總不至于害我。”
沈大娘神色莫辨。
韓嬌見狀不依,繞著沈大娘不放,教她多講些國朝故事。
沈大娘本是長安人,奔寇難來的河北,輾轉(zhuǎn)到了節(jié)度使府中操持家務。若有人問起她在長安操持的是什么營生,沈大娘總會長長嘆息,又從頭細說她那短命死在流寇刀下的舉子郎君。韓嬌不太信沈大娘真是什么河東大族出身,但大娘確實見聞廣博,也識幾個字,比韓嬌那伙義兄好許多。
據(jù)沈大娘所言:當朝天子本非儲君,乃先皇胞弟。先皇治下賊寇大破長安,朝廷攜神策禁軍奔走入蜀;先皇反受閹人挾持,久久不得歸,竟駕崩半途。奔難之中,天家子弟亦不免多有離散,為安人心,監(jiān)軍宦官不擇先皇幼子,擁立的便是當今圣上。
韓嬌掰著手指數(shù)了數(shù):“聽你這么說圣人及冠總有五六年,為親王時有妻室也不是什么奇事。這皇后真輪得上我?”
“國朝規(guī)矩,宗室子弟娶妻不易,今上只怕未必有過妻子。況且他登基堪堪數(shù)月,便已離落奔走,便是有什么鶯鶯燕燕,也都拋在了路上。”
沈大娘此話一出,韓嬌心頭便一塊大石落地:“那我便沒什么好愁的了。”
“可--”沈大娘欲言又止。
韓存用兒女不少,從小看到大的女兒卻唯有韓嬌一人。人如其名,她嬌生慣養(yǎng)長大,加之生得極美,哪怕是不睦的族人也不由自主禮讓她三分。長此以往,韓嬌理所當然地覺得,若是她真心誠意地待人好,這天底下就不會有人真的不喜歡她。
壞就壞在韓嬌不懂韓存用救駕實為挾持,當今圣人對韓氏女未必有什么好印象。可這又不是沈大娘能說出口的話。她只在韓嬌步履輕快地離開后,與手下知根知底的婢子感嘆,韓大人也是心狠,明知中宮之位并非什么佳處,縱然平日千嬌萬寵,只因膝下只有韓嬌一個適齡未嫁的女兒,他便毫不猶豫地將她推進火坑。
這些話韓嬌自然聽不到。
她坐在緣廊下細細回想那日城頭驚鴻一瞥,唇角止不住笑意。她還以為皇帝無上威嚴,自是個須發(fā)巨白的老翁。哪想他還那樣年輕,即便旅途勞頓也掩不住風姿動人。
念及此,韓嬌心頭一動。自長安到蜀地,又至河北燕地,看隨行之人盡皆狼狽枯槁,也不知圣人是否水土不服,又或沒好好加餐飯。
當機立斷,韓嬌吩咐婢子備下時令腌漬小菜,外加這世道難得的油餅酥酪等小食若干,以錯金小碟盛了置三重漆盒之中,手捧著往節(jié)度府邸守衛(wèi)最森嚴處而去。
出門之前,韓嬌往銅鏡中照了三次。
韓存用讓出主人廂房以奉圣駕,而這宅邸中便沒有哪條小道是韓嬌不知曉的。從小她就常常取道宅后松林,溜到主屋后錦鯉塘畔的大石堆里偷聽父兄議事,屢試不爽,從未被人發(fā)現(xiàn)過。
主屋正前方確然重重金吾護衛(wèi),但背靠幽州城小丘的北側(cè)異常清靜。
韓嬌從松林中探頭,左右張望,驚嘆于這疏漏。若是有賊子從后山襲來該當如何?她尋思著要找機會與阿耶分說幾句。但她又想,若這里也布下重重守衛(wèi),那她便溜不進來了。這么來回揣度著,韓嬌靠近主屋緣廊,沒留心,猝不及防便與拐角轉(zhuǎn)出的一人打了個照面。
“何人!”對方冷聲呵斥,看清韓嬌后愣了一愣。
韓嬌定睛望去,也怔然失語。
對方面如冠玉,長身鶴立,一襲玄衣曳地,未纏幞頭,烏發(fā)潦草束起,頸側(cè)垂落一縷散發(fā),愈發(fā)勾出閑居閉鎖的濁世佳公子意態(tài)。不會錯,韓嬌當日在城頭遙遙一瞥驚艷的正是眼前之人。
她隨即回過味來,垂頭行禮:“小女韓氏見過圣人。”
“你……便是韓存用之女?”
“是。”
渾似畫中人的當朝圣上聞言,兀地背過身去,帶上拉門前冷冷一句:“冒見天顏乃大不敬。”
韓嬌并未放棄,反而登上緣廊,隔著一道紙門分隔輕聲細語:“不知府中飯菜可合圣人口味?小女攜三兩開胃--”
“滾!”
這一聲低喝駭?shù)庙n嬌差點蹦出去。一個熱氣轟地沖上雙頰,她不禁氣得渾身發(fā)抖。這輩子她就從沒被什么人如此冷言冷語地吼過。她不過是一片好心,縱然那人是天子,也不該這般對她。轉(zhuǎn)念一想,韓嬌又原諒了對方大半。這一路的辛苦并非她所能揣度,也確然是她冒昧了。
“漆盒和吃食留在廊下。請圣人自便。”她退開一步,說話到底還是含了幾分委屈和火氣,盼著對方會和其他人一樣,因為她的一點不高興便軟下聲氣和她好言好語。
隔門也的確嚯地再度開啟。
韓嬌雙眸一亮。她堪堪綻開的笑容下一刻便凝固在面上。
貴為大梁天子的男人打開門,盯她片刻,拂袖將她精心準備的漆盒打翻了。
菜肴餅酪攪在一處,碎屑同渾濁汁液一并從漆盒無力張開的口隙中飛濺。
韓嬌沒被濺到,卻感覺從頭到腳被臟東西潑了個遍。
做出這種事,對方竟然還在笑。他笑起來雙眸熠熠,攝人心魄,可又冷得駭人。
韓嬌雖然不諳世事,卻不蠢笨。即便不清楚其中緣由,到了這個地步,她多少明白過來,眼前這人,當朝圣上、也是她剛定下的未婚夫婿,對她沒有絲毫愛憐,只有憎惡。
陳侑發(fā)完火不知怎么有些難堪,隨即因為這窘迫怒意更甚,一字字如冰珠子,自唇間滾落,砸到韓嬌耳中心頭。他語帶嘲弄地問:
“你是什么東西?”
熄滅一半的盛怒火焰再度燒旺。韓嬌雙頰如火燒,氣頭上不退反進,跨過一地狼藉直走到陳侑面前,也顧不上什么禮數(shù)尊卑,脆生生地反詰:
“我不是什么東西。我姓韓,單名一個嬌字。圣人給我記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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