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众小说网 - 无弹窗无广告小说在线阅读

大眾小說網(wǎng) > 煙霧與鏡子[合集] > 第14章 相國

第14章 相國


相國

        兮樹

        壹、別鶴操

        月朗星疏,秋風(fēng)過境,枯草深處,數(shù)聲鳧鳴。

        良夜如此,謝襄愈覺己身垂垂老矣。

        “阿翁。”

        謝襄循聲回頭,息子謝煒立于廊下。

        即便近旁無外人,謝煒依舊禮儀端正,再拜后小步趨近:“新洛有報。”

        “何事?”

        “內(nèi)相已死!

        謝襄素來喜怒不形于色,靜默片刻后頷首:“如此。”

        謝煒踟躕半晌,試探道:“此刻新洛想必人心浮動,陸公有意請阿翁復(fù)起為相。”

        “登朝三紀(jì)初,碌碌流光度!敝x襄隨口吟出一聯(lián),自覺并非佳句,撫須苦笑,“阿翁老矣。”

        謝煒垂眸,似有話語未盡。

        “六郎?”

        謝煒吐氣,再拜到地:“北寇未除,天子性乖,加之內(nèi)相身沒,縱使得一時之安,終非長久之策。六郎愚見,國祚危矣,實非阿翁退居之時!

        謝襄借月光打量獨子片刻,徐徐坐回廊下,良久才輕嘆:“凡胎肉骨,終究力有不能及!

        謝煒顯然心有不平,卻并未出言頂撞,只執(zhí)拗地拜伏在地。

        “六郎,夜深露重……”謝襄走過去,俯身作勢要拉謝煒起來。

        謝煒肩膀微縮,向后避開,起身后低著頭:“阿翁……力不能及之事,六郎代行之!

        “既有壯志,何以低眉垂目畏畏縮縮,作小兒女情態(tài)?”

        謝煒愣住,緊抿了嘴唇無言以對,許久才勉強擠出答句:“六郎惶恐。阿翁當(dāng)真準(zhǔn)許六郎上洛?”

        謝襄嘆息:“此事明日再議。”

        “是。六郎告退。阿翁切勿貪涼!

        謝襄目送獨子離去,恍若瞧見往昔的自己。

        清秋節(jié)氣,兼有故知死訊,縱非離人騷客,也不免生出感懷之情。燈搖影動,謝襄隱約分辨出發(fā)妻裴蕤的鴉鬟與長衣。

        衣香鬢影難常住,幢幢暗影改而化作靈幡,旋即又成了裴府隨風(fēng)搖晃的竹簾。

        謝裴二家世代姻親,裴蕤長謝襄一歲。二人自幼相識,開蒙時也是同室同師;到了大防的年紀(jì),謝襄依舊出入裴氏宅邸,攜著新近尋得的珍異去找裴氏阿姊說笑。雖未明言,兩人的婚事似乎已經(jīng)理所當(dāng)然。

        但那時謝襄并不真的明白嫁娶與他與裴蕤本有的情誼有何分別。

        他身量一日日地長,終于超過裴蕤。然而阿姊始終是阿姊,一歲之差如河漢,面對裴蕤,謝襄內(nèi)心深處總含著接近畏怖的尊敬。

        裴蕤善鼓琴,謝襄便也耐著性子撫弦。

        裴蕤提筆的書簡字字流麗,謝襄便刻苦練字。

        縱使江左士人皆道謝氏四郎少有才名,每每將文卷呈與裴蕤之時,謝襄都如等待夫子訓(xùn)導(dǎo)的稚童,戰(zhàn)戰(zhàn)兢兢只怕她柔聲細(xì)語地道出哪個字尚有商榷余地。

        在謝襄眼中,裴蕤如深潭似幽谷,懷美玉而不自知,他甚至勘不透她所思所想,遑論勝過她。

        直到某日,謝襄再登裴府時,一道紗屏風(fēng)隔開了他與裴蕤。

        “四郎,日后你莫要來了。”

        謝襄如遭雷劈,除了訥訥詢問為何以外一字都吐不出口。

        裴蕤不答,屏風(fēng)后傳來琴音,卻是《別鶴操》*。曲未過半,音聲哀絕,指法大亂之下甚至無從辨認(rèn)斯是何調(diào)何曲。裴蕤推開琴起身,語聲比往常更低:“君若視我為阿姊,便休再登門。”

        謝襄失魂落魄打道回府,茶飯不思,唯思鼓琴,然試彈《別鶴操》數(shù)回,皆在裴蕤音絕之處指尖打顫,難以成章。

        若視裴蕤為阿姊,便休再造訪?豈非惟有斷絕裴蕤為阿姊之念,方有由頭登門?

        謝襄一個激靈,急匆匆起身,奔到房外才發(fā)現(xiàn)慌亂之下忘著木屐。

        當(dāng)日,謝襄便求耶娘上裴府提親。

        “裴大娘子品流才貌固皆為上上,然則長四郎歲余……”

        “阿母,兒非阿蕤不可。”

        謝襄素日隨和,少與人爭執(zhí),遑論與雙親議論。謝母也并非全心反對,再者謝襄是所出最少子,不免多加親厚,謝襄最后終究遂愿。

        三載如夢,瑣碎樂事難以計數(shù)。位列三旬前南渡的諸多士族之首,陳郡謝氏憑世代清貴之名和良田佳產(chǎn),便可保大半族人不出仕依然安度一生。謝襄并非瀚海公房一支,不襲爵位,更無必要入朝與人以命相搏,數(shù)次以病辭征辟,不問世事,只愿就此安然與裴蕤共白頭。

        也因此,當(dāng)裴蕤所居的廂房中爆發(fā)出戚戚哭聲之時,他茫茫然立于庭中,神思無屬,仿佛回到為裴蕤所推拒的午后。

        只是這一回,他是真的再也無法見到裴蕤了。

        裴蕤產(chǎn)下謝煒之后便日益羸弱,早春受寒之后便困于病榻。過了驚蟄,陽氣漸重,眼見著她不日便將大好,哪知清明一場雨過后,她便委頓床枕。院中整日香薰與藥味繚繞,教謝襄心神不寧。

        那日無須等醫(yī)者號脈,院中所有人便知裴蕤已是風(fēng)中殘燭。

        謝襄反常地冷靜,要陪裴蕤到最后一刻,卻被攔在廂房外。

        “娘子有言。病容羞見檀郎,殘軀難堪離情,齊彭殤故為妄念,但求好自珍重,多加餐飯,勿以為深念。”

        裴蕤雖有細(xì)柳扶風(fēng)之貌,秉性卻格外好強,直到最后都狠得下心推開他。

        謝襄不記得裴蕤出殯之日自己是如何行動的。他只想得起滿目白幡,飄飄搖搖如迎伊人而來的云彩,又似纏繞撕咬的靈蛇,發(fā)出的凄厲嘶聲事后想起,大約只是傳入耳中變調(diào)的喪歌。據(jù)連襟王苻所言,謝襄目眥欲裂,卻未哭鬧,直等到再入自家院落之時,望見桃樹繽紛落英,才一個踉蹌在廊下跌倒暈厥過去。

        謝襄此前讀先人悼亡文時只隱約有所感,經(jīng)此一劫后方確知痛失所愛并非一時一瞬,而是經(jīng)年累月。不知多少回,謝襄讀書時想到手中辭章阿蕤定當(dāng)中意、又或從友人族親手中得贈佳物,起身興沖沖走數(shù)步才頹然失笑。又或在毫無防備之時,他猝然發(fā)現(xiàn)裴蕤在各處遺留下的小物件,譬如一支筆一卷錦絲,令他當(dāng)夜夢中再見佳人。轉(zhuǎn)而幼子啼哭驚破舊夢,謝襄起身,被衾尚溫,恍惚以為屏風(fēng)后有人影徘徊。

        如此渾渾噩噩,謝襄恍若忘卻時日,轉(zhuǎn)眼又是一年新綠。是夏謝襄與從兄奉使上洛,為天子壽誕獻禮。謝襄心知雙親有意將他支離傷心地,奈何一路悵悵,悲懷終究難遣。

        與謝襄同行的從兄好文,見機求謝襄所作悼亡詩。謝襄怔忡片刻,淡笑答:“襄實難無中生有!

        從兄不信其無,謝襄又道:“悼亡者,發(fā)乎情,表于辭。情深無以言表,辭陋難盡胸臆。”從兄乃止。其后此節(jié)竟傳為人知,至新洛之時,求謝襄筆墨者甚眾,謝襄皆拜辭。

        謝襄時年二十五,初次謁京。

        衛(wèi)都本在洛,三十余年前將軍篡權(quán),另立國號,衣冠清流攜衛(wèi)室渡江南遷,新京師是以得名新洛。南渡之時,謝襄尚未出生,對于北方遺民與陳郡故土,他也只偶爾聽阿父阿翁談起,言道北寇野心勃勃,時來侵?jǐn)_;若非近年幸而不見饑饉,否則北師定當(dāng)趁隙南下征戮,濤濤江水都未必能阻住鐵騎。又有一族叔曾任侍中,致仕歸來,直言新洛歡歌錦繡,然則宮中中人勢重,高門結(jié)黨傾軋,登朝如臨深淵。

        謝襄所見的新洛也確然一派升平氣象,宮中對謝氏禮遇有加,哪怕是中人所統(tǒng)的神策軍之首也對他們笑臉相迎。謝襄原本無心久留新洛,打算就此歸家,但羈旅之中,常伴他左右的驚痛確然日漸消弭。他既害怕痛愈之時,他會就此徹底失去裴蕤,也自知耽于悲思并非長久之計。恰好京中族叔極力挽留,謝襄便在京中度夏。

        是秋旅京的謝氏族人因丁憂辭歸,族叔有意令謝襄填補缺位。

        掛念幼子,謝襄本想推辭,族叔卻派了裴蕤胞兄來當(dāng)說客。

        “裴氏與謝氏不同,于江左并無根基,初初南渡未免舉步艱難。蕤娘與我幼時皆滯留江側(cè),雖稱不上為生計所苦,卻也日日親見黔首勞頓之苦。不久我等南遷安居,蕤娘時年不過四五歲,我本以為她不記得江側(cè)之事,然則讀《詩》,每至苛政之句,蕤娘皆默然不語,想來心有所感!

        原本謝襄心有不虞,暗惱對方以裴蕤之名懷柔。但謝襄想起,裴蕤將及笄之年,屢屢提及自己若生為丈夫,便當(dāng)如何如何。那時,謝襄只覺裴蕤以溫軟嗓音議論大事,所論中多有他不明之處,慚愧又更生敬愛。但那大約是裴蕤最后一次直言心中的遺憾。

        在他第二次辭征辟不受時,裴蕤也曾冷不防發(fā)問:“四郎如此便好?”

        那時謝襄不疑有他,笑笑地答:“功名于我如無物,如此便好!

        “若是不為功名……”裴蕤兀地收聲,自失一笑,“四郎既做此想,這般并無不可!

        裴蕤談吐婉約多諷,彼時謝襄未曾察覺的點滴憾恨,數(shù)年后他才明白。

        不為功名,為天下人何如?為阿蕤何如?

        殘留在謝襄夢中腦海中的裴蕤依然有太多難解之處,越想他越覺得自己不曾真正了解她。宛如到處掛了鎖的漆盒,打開一枚又有一枚,盒中物始終無見天日之期。

        謝襄固然因謎團愛裴蕤,卻也遙遙落在她身后,直到她神消形滅,還一路撿拾著她落下的稻穗前行。若裴蕤有知,定然會淡笑著旁敲側(cè)擊,令他早些釋懷。他只能如此做想。

        千里別鶴,終有盡時。

        是年,謝襄以征辟除尚書郎。

        *蔡邕《琴操》:「商陵牧子娶妻五年,無子,父兄欲為改娶,牧子援琴鼓之,嘆別鶴以舒其慎懣,故曰別鶴操。鶴一舉千里,故名千里別鶴也!

        崔豹《古今注》:「別鶴操,商陵牧子所作也。牧子娶妻五年,無子,父母將為之改娶。妻聞之,中夜起,聞鶴聲,倚戶而悲。牧子聞之,愴然歌曰:『將乖比翼隔天端,山川悠遠路漫漫。攬衣不寢食!缓笕艘蛞詾闃氛乱病!

        貳、逍遙游

        潯水杏,武陵桃,灞上游子絕遠道。

        陽烏亂,陰兔藏,楚中狂士忘高堂。

        江守謙知道自己大限將至。

        頭疼腦熱,耳畔還響了一宿喪歌。這兩聯(lián)非駢非對,似通非通,他竟然四十余載都未忘卻,仿佛只等病入膏肓的時刻驟然記起。高熱中他甚至瞧見了高唱這兩句的人的臉孔。那是個披頭散發(fā)的男子,形銷骨立,青衫落拓,十指皆有凍瘡。江守謙看得異常清楚,仿佛那人正繞著病榻徘徊。他甚至望見青衣人草鞋底薄如細(xì)麻,腰纏懸環(huán)佩的系帶,下裳卻無一環(huán)一佩。青衣人全身上下清楚明白,唯有臉是在霧里化開的一團淡墨。江守謙越看越疑心那男人便是年輕時的自己。念及此,他糊涂起來,分不清還在不住送喪的嘶啞歌聲究竟是只存在于他幻覺之中的往昔魍魎,亦或是病榻之上的閹人彌留的囁嚅。謬矣,若他真唱起歌來,守在床尾的合安定然早已驚醒。

        夜風(fēng)自窗隙中漏進一縷,江守謙恢復(fù)了須臾清明,粗喘著翻身。當(dāng)年唱喪歌的人絕非己身,那年他才九歲;然而他瞧見的青衣人卻未必是旁人。滯留江側(cè)的人家大都落魄,那日送葬的喪主卻湊足了靈幡,長長的隊列循江岸緩行,引得傾城出動。明明與同來的阿兄失散,江守謙那時莫名忘了驚惶,只怔然在道邊看著。阿兄終于找到他時開口便是怒斥,他一字未聽進,卻潸然淚下。阿兄手足無措,以為苛責(zé)失當(dāng)。實非如此?v然不知被抬著往青冢中送的是誰家何人,江守謙隱約明白,若他、若阿兄亦或是阿耶阿母在這渡口丟了性命,出殯時絕無可能有這般大的陣仗。若潦潦草草絕命,與從未活過無異。九歲的江守謙因此哀哀而泣,如今他卻不必為此而哭了。身后事皆準(zhǔn)備妥當(dāng),神道碑文與石槨都刻好,只等內(nèi)相咽下最后一口氣,好風(fēng)光大辦一場。

        送終之人卻都來得太早。畢竟誰都沒料想江守謙這十?dāng)?shù)年藥石不離的病弱之軀,竟能與急病兩相撕咬數(shù)月。上上品的溫言軟語盡數(shù)在早些時候說盡,來探望的人便一次比一次寡言,而后索性不來。江守謙也不在意,人之常情,況且他真正想見的人若非早在九泉之下、便居千里之外。再者,明知他無藥可醫(yī)、卻還信誓旦旦地擺出他將大好的模樣,江守謙見了只感到厭煩。他半生營營,即便尊為內(nèi)相,終究還是仰人鼻息過活,只有在成了半個死人之時,才有了不懼人臉色的底氣。不愿見的人來探病,江守謙便佯作癲狂或昏睡。他心知來客轉(zhuǎn)身離去時便勃然變色,大抵還要在心中罵幾聲閹狗不得好死。可他何曾怕被人多踩幾腳?若身在高位病終算不得好死,古往今來又有幾人能得好死?

        客死他鄉(xiāng)又如何?若無故鄉(xiāng)何談他鄉(xiāng)?

        楓葉已紅,近在窗外,他卻因久病無法起身賞看,但又何妨?他非騷客,景物終究不過景物,不足以生情。

        葉有枯落之時,春華與墳塋亦皆有再開之期。今上嗣位有江守謙一半功勞,是以雖貴為天子,卻對區(qū)區(qū)中人禮遇有加。然則此后風(fēng)云翻覆亦未可知,宿敵或重開江守謙墓上封土,開槨劈棺將他梟首凌遲。

        荻蘆齊平,難分伯仲,官家養(yǎng)蘆化成荻,蘆生不止自成積*。江守謙雖不立朋黨,父兄已故,卻并非全無親族。若果真勢隨身滅,未免禍及子侄。思及阿兄的一雙兒女,江守謙□□著再翻身,牽得額角突突直跳,如有熱蠟滴落面頰。思慮過甚,他頭痛欲裂:說了無牽掛也可說了無牽掛,真細(xì)究起來,可掛心之事又難悉數(shù)。

        花盡工夫才籠絡(luò)住的神策軍是其一,內(nèi)宮三司六局中人是其二。若說閹人為狗也不為過,怕是他尸身未冷,他們就早為死人留下的殘羹冷飯咬得你死我活。昔年江守謙便從獸群之中殺上內(nèi)相之位,對其中門道自然了如指掌。若內(nèi)宮黨羽傾軋,外朝又當(dāng)何如,天子又如何自處?江守謙索性不再想下去。他這病得真不是時候,也真是時候。念及此,他心頭便生出一股荒唐的喜悅。世人忌死貪生,他卻無所謂其中得失,甚至還以死為喜,大約已久病成狂。

        秋夜漫漫,江守謙疑心自己熬不到朝旭撥開晨霧之時。

        索性就在合安打盹時,靜悄悄地咽氣也好。

        索性就這般熬下去,熬過冬至,挨到春分,興許能茍且偷回又一年。

        主掌內(nèi)宮大小事近十載,江守謙不止一次懷必死之覺悟。唯有此回,他當(dāng)真跨過了那道門檻,徐徐踏上無歸路途。身如火燒,心有清明水鏡,自涼夜寂寂中汲一瓢飲,恍如回到他入宮那年,嵥槲⒛┲幵缫淹鼌s,他只記得那時同是獨臥冷床榻,為高熱輾轉(zhuǎn)反側(cè)。內(nèi)相江守謙漸漸自老病弱軀中升起,孤魄離魂,夢中茫茫然窮途將哭,驟然墜進面白無須的少年郎身體。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江守謙疑心自己將死,卻滿腦子盡是謾罵。連內(nèi)宮門都未跨進半步,熬不過勢后三日臥床之苦,豈不徒為人笑柄?自良家子淪為中人確是他心甘情愿,然而這般折磨卻在意料之外。若非阿兄有疾,下下品流即便為吏,俸祿亦不足加餐飯,他又何至于……江守謙思緒兀地止住。一股臭氣鉆入鼻端。

        下房白日人頭攢動,入夜便靜如荒野。暮春初夏時節(jié),不聞蟲鳴鳥囀,唯有巡夜中人的燈籠偶爾在墻上劃出一道鬼魅似的黃光。

        馬廄不在近旁,為花園施肥盡在清早。這氣味究竟從何而來?江守謙一個激靈。這騷臭味只可能自他身上而來。一個念頭連綴起另一個,他后知后覺地想起大凡用不起熏香的年輕中人,身上都有這股若有似無的可惡氣味。正因此,厭惡中人者在他們走過時盡皆掩面而笑。江守謙恨自己為何沒有更早記起,卻也明白如今后悔也無益。說來好笑,竟是失禁的酸臭令他頭一回切身認(rèn)識到自己如今是如何境地。

        客子尚且戰(zhàn)戰(zhàn)兢兢,遑論無名無品的區(qū)區(qū)中人。江守謙能識文斷字,加之家世清白,前路雖較六局整日如牛馬勞頓的小中人們好些,但也不過如此。不過如此。

        在少年江守謙的懊悔與屈辱之中,困于病榻的內(nèi)相江守謙蘇醒過來,哂然而笑。紙隔扇外曦光微萌,窗紙波紋映于墻帷,模模糊糊。他身體復(fù)輕飄飄如鴻羽,隨波光顫動搖晃,恍若在水行舟。

        船出九宮渠,浪至萬劫渡。江守謙不信神佛,供奉造像不過為討今上歡心。若果真身死神魂不滅,再入輪回輾轉(zhuǎn),來世他足下的路是否能好走些?大約他造業(yè)過多,只怕要淪入畜生道為人宰割。那又如何?江守謙平生絕少躊躇,更少后悔事。然則他也曾試想,若改天換地,北賊破于南渡之前,衛(wèi)室當(dāng)今在洛,江氏雖非豪門亦稱得上清流,一生境遇該當(dāng)如何……

        舉孝廉,身被錦帛,名冠著姓,文采飛揚,士人所求不外乎如此。好比謝襄其人,廿五登朝,三十有五拜大將軍司馬,雖有避禍南嶺之時,終是位極人臣。謝襄進太傅多年,實為國相,與江守謙自有往來,卻大抵止于文面。江守謙與謝襄共見過四面。去歲謝襄以老病辭歸,書信亦絕。若說有何人令江守謙真心實意艷羨過,那便是謝襄。然而謝襄是謝襄,江守謙是江守謙。心向往之,卻絕無可能取而代之。此節(jié)江守謙初見謝襄便心知肚明。彼時正值天子圣誕,高門盡數(shù)攜賀禮上洛,宮中日日設(shè)筵席,絲竹縈繞如彩云,數(shù)日不絕。江守謙盡心效力數(shù)年,終于初綻頭角,得以隨侍壽宴。

        酒酣舞疲,貴人盡數(shù)離席后,江守謙才得以稍放松心神。依舊在殿中歡笑宴飲的大都是京城世家子與上洛的士人。時人以放浪形骸為名士風(fēng)度,縱在天家內(nèi)院,酒過三巡,亦不免嘈雜無章。

        欲歌欲舞欲散發(fā)而奔之人比比皆是,在局外人看來謝襄便分外顯眼:

        飲不過三杯,謝襄便端坐席上,只有身旁親族搭話時才應(yīng)答一二。他未就仕,因此只著青衣。在一眾世家子中,他罕見地憔悴,夏衣見寬,消瘦肩頸骨骼隱現(xiàn),背脊似修竹,礙于禮儀微彎,卻難壓折。江守謙第一次在宮中見到這般人物,向布菜的中人詢問那青衣小子的名姓,得到答案后他尋思,莫非豪族高墻后還藏了不少這般只瞧得見清風(fēng)明月、望不見螻蟻塵泥的病秧子。多年后回想,江守謙知道那時自己對謝襄莫名懷有憤恚的原因無他,唯妒忌而已矣。便在那時,似是終于不堪筵席喧鬧,謝襄繞過橫臥在地的同宴者,往廊下徐行。

        無緣無故,江守謙悄然跟上去,而后才找個由頭:宮中走錯一步聽到什么不該聽的話,便足以送這瞧著不食煙火的世家子去東市梟首。

        管籟聲漸遠,謝襄順著游廊緩步而行,折過一個拐角,只要他回頭,便能看見江守謙跟在身后十步開外。但謝襄渾然未覺。

        弦歌音絕,謝襄終于止步。江守謙如癡人覺夢,側(cè)轉(zhuǎn)身便要回殿。

        醉醺醺的賓客猛地從廊下奔來,大笑著推開江守謙,與謝襄擦身飛奔而過。謝襄被撞得一個踉蹌坐倒,卻沒站起來,反而抬頭怔怔看天。

        不知是什么心思作祟,江守謙緩步踱過去,向謝襄伸手。謝襄訝然搖頭。江守謙以為他不愿受閹人之惠,謝襄卻莞爾指向江守謙身后,示意他也坐下。江守謙滿腹狐疑地照做,所見情景此生難忘。

        成雙瑞獸蹲據(jù)的宮檐之上,一輪滿月悠悠東升,正巧被未央宮正殿上的金朱雀舒展的羽翅托住。

        歡歌樂舞所及之處,月華泱泱潑地,而謝襄坐倒之處,正在園中老槐傾斜的蔭蔽之下。

        慘淡幽光籠罩,這一隅恍若銀河波濤中一洲渚一葉舟。

        將運舟而下浮,上洞庭而下江*。雖在洛宮,江守謙在那瞬息之間仿佛暫離此身,渡江游海,沐乎風(fēng)浴乎雨,乘龍馭蛟,與鴻鵠齊飛,伴山月長嘯。光風(fēng)霽月奇美至極,身無外物于月色中逍遙游固然暢快,但他非狂士,與狂士之喜無緣,這般滋味只當(dāng)淺嘗輒止,以免食髓知味。是以江守謙已然心中惴惴,不敢多看,害怕貪看成癡。

        別開視線,江守謙只能看謝襄。謝襄雖含笑注視那一輪圓月,卻好似愴然不能自抑。江守謙便知,謝家郎君所見未必與他盡同。既是月出,不外乎月出皎兮,而佼人已去,觸目傷懷。

        別黑白易于辨好憎,既因謝襄才得以賞景騁懷,江守謙對謝襄殘存的那絲輕鄙竟然也輕而易舉地隨夜風(fēng)散了。謝襄回過神,扶著廊柱起身,并未拍打沾上細(xì)塵的下袍。他向江守謙微微一笑,目光澄然,仿佛并未察覺兩人身份懸殊。江守謙心中震動。這是多年來頭一回有人以這般態(tài)度對他。目送謝襄走回?zé)艋鹄,江守謙又吸了數(shù)口冷風(fēng),才徐步踏上同一條歸途。兩人未交換一字一句。

        時光荏苒,再見面時,江守謙與謝襄都已非當(dāng)日模樣。


  (https://www.dzxsw.cc/book/48775349/31388845.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ǎng):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wǎng)址:m.dzxsw.cc
主站蜘蛛池模板: 琼海市| 锡林郭勒盟| 区。| 庄河市| 凌海市| 合江县| 吉木萨尔县| 东乌珠穆沁旗| 报价| 新田县| 常熟市| 北安市| 景谷| 寻乌县| 宜兰市| 桦川县| 秀山| 岱山县| 灵台县| 吉林省| 从江县| 宽城| 运城市| 来凤县| 隆德县| 九龙县| 松桃| 中卫市| 凤翔县| 镇江市| 黄浦区| 永春县| 团风县| 闽侯县| 襄汾县| 阿拉善盟| 永嘉县| 富蕴县| 黎川县| 泉州市| 贵德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