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一早，我又接到葉亦的電話，喊我去家里吃餃子。

        “我是跟你說過我喜歡吃餃子嗎……”我詫異問道。

        “也不是，”葉亦在電話那頭幽幽笑起來，“聽說這次摸底測驗，你考了32分，葉老師想給你開個小灶。”

        “……”

        要說呢，人真的是有天賦的，像我吧，做生意就順風順水，也算是一片坦途，偏偏是最擅長的數學和邏輯決定的計算機語言，無論課堂上聽得多認真、理解得多透徹，一到考試，腦子就自發地一片空白。

        我開車抵達葉家老宅時，傍晚的夕陽非常壯麗。庭院里落了不少合歡花，游泳池里也滿是凋零的落葉，我出神地望了好一會兒。想起從前葉亦曾陪著我看過那合歡花和那滿池的落葉。

        老太太看到我一陣驚喜，道：“裊裊呀，還真是你。”

        我于是特別乖巧地三步并作兩步地走到葉老太太跟前，攙住她說：“奶奶，不好意思叨擾啦。”

        葉奶奶也一把抓住我的手，笑道：“怎么會呢，是奶奶想你了，才叫葉亦給你喊家里來吃飯的。”

        我一愣，但旋即笑道：“我也想你啦奶奶，蹭飯什么的最開心啦。”

        這時從廚房出來一對人，其中一個穿著白裙子的女孩迎面而來，待她走近，我才認出來是簡楨。

        兩天不見，她好像又有哪里不一樣了，具體是哪里我也不知道，但是聽人家說整容是會上癮的，不知道她是不是又去動了什么手術。

        簡楨攙住葉奶奶另外一條胳膊，笑吟吟道：“奶奶，我能不能先借走裊裊幾分鐘，正好缺個人搟面皮兒。”

        葉奶奶笑得滿臉菊花盛開，道：“原來你跟裊裊也是朋友啊，好好好，我就不在這耽誤事兒了。”

        “上回在宴會上見過面，之前還在餐廳見過一次，”簡楨說著突然笑起來，“說起來，當時裊裊好像在相親，是吧，裊裊？”

        我臉一白，擺手說：“誤會誤會，那不是相親，就是蘇子峪他媽媽回國，我們就一起吃了個飯。”

        額？

        忽然覺得似乎越描越黑，我趕忙又道：“蘇子峪他媽媽給我媽媽是閨蜜，她回國，我們就一起吃了個飯……”

        葉亦笑笑地看著全場。

        簡楨一錯身，穿著一身黑色緊身皮裙的簡寧出現在視線里，黑皮裙上已經落了星星點點的面粉，她冷酷的臉上難得地擠出一個笑容，含笑道：“奶奶。”

        葉老太太說：“寧寧，這是裊裊，你們都是一個學校的。”

        我莞爾：“我們之前在新月社的活動上見過。”

        葉老太太欣喜道：“裊裊也是會員嗎？”

        我羞赧一笑：“今年剛申請，還沒過審呢……”

        簡寧說：“今年李佳找我帶隊，入會儀式上我的確見過裊裊。”她竟然沒有提我跟葉亦的同一個帳篷共度了良宵，她當時那冒著火星的眼神我猶記在心。

        簡楨笑道：“看來大家都是精英，社會進步青年，好了，咱們趕緊去包餃子吧，這會兒都六點多了，再晚恐怕八點還吃不上餃子呢。”

        我于是連拖帶拽地被拖到了廚房，簡楨二話不說就幫我穿了圍裙，又往我手里塞了個搟面杖。

        我低頭一看，圍裙上的黑寡婦正在對我笑，我于是哭笑不得地接過簡楨丟過來的面餅，不知所措地用搟面杖敲了兩下。

        不知簡寧何時來到了我身旁，她動作嫻熟地拿起一個面皮兒，放上韭菜雞蛋餡兒，然后雙手十分靈巧地舞動著，一會兒就包了個漂亮的餃子出來，還特意拿著餃子在我眼前晃了兩下才放下。

        簡楨則一心撲在包餃子事業上，頭都不曾抬起來過，卻在催促我：“裊裊，你恐怕得快點，皮兒快包完了。”

        我唔了一聲，只好卷起袖子，硬著頭皮也得上啊。

        簡寧看到我慌亂地揮舞著搟面杖，輕笑了一聲，說：“原來蘇子峪說的愛人，是你。”

        我一驚，這才想起來，剛才不小心把蘇子峪的名字給說出來了，簡楨他們可能不知道，但簡寧也在場，自然立馬就能聯想到我跟蘇子峪的關系。

        我穩了穩心神，假裝聽不懂，就沒搭理她。

        簡寧冷笑一聲道：“鄭小姐真是好手段，吊著蘇子峪不說，去葉亦帳篷里主動獻身那一招，我就自愧不如。”

        簡楨的注意力果然成功被吸引了，她難得地抬起頭來，目光驚訝地在我跟簡寧之間逡巡，末的才喃喃地問：“……什么意思？”

        我慌不擇路，只好說：“誤會誤會，葉亦喝醉了，我就……”

        簡直越描越黑。

        簡楨怔了怔。

        簡寧笑道：“原來剛才你是在跟葉亦解釋啊……真是一環扣一環，我自愧不如。”

        我的臉色就不那么好看了，雖然我覺得自己清清白白，但倘若簡寧在飯桌上信口開河，恐怕我在我導師葉韜和葉奶奶跟前就該成了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了吧。

        我正焦急地像熱鍋上的螞蟻，偏偏葉亦進了廚房，走到我跟前，親昵地嘲笑我道：“搟面皮兒呢，你會嗎？”

        我揮揮搟面杖，指了指剛搟好的一個六邊形，說：“還在學。”

        葉亦于是接過搟面杖，指揮我道：“給奶奶沏壺茶去，她喜歡喝茉莉花茶。”

        簡楨這時搓了搓手，說：“我去吧，裊裊不知道茶壺在哪，恐怕也不知道茉莉花茶在哪兒。”

        葉亦笑了笑，道：“讓她去吧，她在這兒也是添亂，我來搟面皮兒。”

        簡楨只好從櫥柜里拿出茶壺，遞給我，又叮囑著，說院子里哪里哪里有新鮮的茉莉花。

        我忐忑不安地在余下三人身上逡巡，最后不得不提了壺去了客廳。

        葉老太太正獨自在客廳里看電視，看見我提著壺，驚喜道：“是要給我泡茶嗎？”

        我乖巧地說：“是呀，我去給您摘茉莉花。”

        葉老太太從沙發上站起來，說：“我跟你一塊兒去吧，你恐怕不知道在哪兒。”

        說罷，她又指揮我去茶幾柜里拿了把剪刀。

        我扶著葉老太太去了院子，繞過合歡樹和海棠花，然后就聞到了茉莉的清香，葉老太太笑著問我：“聞到香味了嗎？”

        我點點頭，將葉老太太攙到不遠處的石凳上，自己則一蹦一跳地順著那股清香而去，我蹲下，看見一大簇白色的小花，驚喜地回頭對葉老太太說：“葉奶奶，好多花呀。”

        葉老太太說：“剪差不多二十朵就夠了，剪一半花苞，一半開好的。”

        我笑道：“好勒。”

        等我剪完，夕陽還正好。

        我就跟葉老太太在石凳上坐了一會兒。

        葉老太太撿起一朵茉莉花放在鼻尖，說：“你別看這花小，但是特別香。”

        我也跟著撿起一朵花聞了聞，說：“是啊，真香。”

        葉老太太接著道：“其實阿亦也跟這茉莉花一樣，他是個很純粹的孩子，香氣馥郁，我希望你能好好珍惜他。”

        我驚的說不出話來。

        葉老太太接著說：“他從小就沒了娘，孤苦伶仃的，那個時候他跟老二還在德國，養成了孤僻的性格，又要強，事事都要做到最好，固執地跟頭牛似的，我明白，這樣的孩子相處起來可能不會照顧人，但他是我見過的最自律的孩子，很有責任心。”

        她說的葉亦簡直跟我認識的那位完全相反，在我的印象里，葉亦是個溫暖的人，他把我照顧得好好的，他會開玩笑，也不孤僻。

        他的確事事想做到最好，卻不是個一味要強的人，他固執，但同樣開放包容。

        不過，葉奶奶說的對，他的確是個有責任心的人。

        然而，我并沒有跟葉老太太爭執，我想，也許葉亦從前是她描述的那樣，但這么多年來，他已經慢慢將自己雕琢成了一塊美玉。

        我于是說：“奶奶放心，我跟葉亦相處得很好……葉奶奶，我能問，葉阿姨是怎么過世的嗎？”

        葉老太太的眼神迷離，想了想，說：“十幾年前了，當時老二還在德國訪學，當時阿亦只有十歲吧，琴兒辭了工作，帶著阿亦也去了德國，有一天他們娘兒倆去超市買菜，過馬路的時候琴兒被撞倒了，最后肺出血，沒過多久就去世了。”

        我驚了驚，怪不得之前聽說葉老師在德國訪學好好的，突然就提前回來了。

        當時只有十歲的葉亦，目睹母親慘死在眼前，該是多么可怕的創傷。

        我忽然想起重逢的那天，他說婚禮對他而言，只是一個夢幻的儀式，是一個華麗的開場舞，包裝了婚姻的真實和瑣碎，是充滿諷刺的，也是最不需要的。

        此刻，我才能稍稍理解。

        十歲的葉亦，大約從那場事故里得出一個結論，他父母的婚禮如此華麗，但現實的瑣碎卻讓他媽媽不得不妥協，辭掉工作，為了葉韜遠走他鄉，最后甚至客死他鄉。

        我再抬起頭時，發現葉老太太不知何時已經睡著了，還打著微鼾。

        我跪在她旁邊，握住她的手，心里暗暗發誓，如果我跟葉亦有緣在一起，我一定不會辜負他，我會做他的朋友，他的愛人，他的母親，他的女兒。

        葉老太太的鼾聲此時彼伏，仿佛在跟我說，謝謝你，裊裊。

        我摸出手機給葉亦發了條信息，沒過一會兒，葉韜和葉亦就帶著毯子出現在小花園里，我正要說什么，葉亦把手指豎在鼻尖，我也就噤聲了。

        我挪了挪身子，讓出位置，葉亦就蹲在葉老太太跟前，葉韜指揮我扶著葉奶奶，兩人合力將她架到葉亦背上。

        葉亦剛要背她起來，熟料，葉奶奶竟然醒了。

        葉老太太打了個哈欠說：“怎么回事，我又睡著啦？”

        她趔趄著從葉亦背上下來，問：“餃子包好了？”

        葉亦還在蹲著，道：“于阿姨在煮了。”

        “辛苦你們了，”葉奶奶拉著我的手，“走，裊裊，咱們去吃餃子去。”說罷就身子骨硬朗地快步走遠。

        我提著壺小碎步跟上，又回頭看了眼葉亦，他態度好像沒什么異樣，我才放心心來，希望簡寧不要說什么子虛烏有的事情中傷我便好。

        剛走到門口，誘人的餃子香就撲面而來。

        我吞了吞口水，對葉老太太說：“葉奶奶，我要吃兩碗。”

        葉老太太笑了一回：“好好好，三碗也是管的。”

        來到餐廳的時候，簡楨和簡寧都束手站著，看見我攙著葉老太太，兩人趕忙左右上來，于是輕輕松松地把我擠走了。

        我看著被一黑一白連衣裙扶走的葉奶奶，簡直哭笑不得。

        等眾人落座，開吃餃子，我還是很忐忑，就怕簡寧說什么不著邊際的話，沒想到她竟然緘口不語，倒是葉老太太對我挺關注的，問來問去，最后不可避免地問到了我的成績。

        也怪葉老師實誠人一個，就隨口說了我考了32分的事。

        簡寧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葉老太太也跟著笑了起來，我就尷尬地不知如何自處了。

        好不容易吃完飯，葉奶奶又留我吃點心，我不敢叨擾，就說有點晚了怕我媽擔心。

        臨行前葉奶奶還給我帶了一包茉莉花茶，叫我給父母嘗嘗。

        葉亦送我到門口，不知為何，今晚兩人的腳步都異常沉重，我知道，葉亦很快就要走了，而且下次回來又不知道什么時候。

        我摁開了車，沖他揮揮手，向大門口走去。

        他忽然叫住我，“裊裊。”

        我回頭。

        他一步一步地走到我跟前，輕輕張開雙臂，抱住了我。

        “這次太匆忙，我又要走了。”他遺憾地說。

        “那我等你回來啊。”我踢了踢馬路牙子上的小石子，不知哪來的勇氣。

        “一言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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