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宜蘭待了三日，這是我跟葉亦一年中難得可以慢下來的日子。

        我要升學和辦企業，他要畢業和搞研究。

        我們一直不停地上路，不愿停下來，也不舍得停下來。

        也許我跟葉亦一直都心知肚明，我們只是滄海一粟，如果希望在有限的生命里實現理想，我們只能像蜜蜂一樣每天勤勤懇懇，不得絲毫的偷懶。

        而在宜蘭的這三天，也不知是因為這春山如笑，還是因為這水清如玉，我跟葉亦除了相愛，別的什么也沒做。

        白日里我們泡在溫泉里看庭院里的熱帶芭蕉樹，夜晚我們去焦溪的山上看星星。

        我們朝星星眨眼睛，星星也朝我們眨眨眼。

        “星星發亮是為了讓每一個人有一天都能找到屬于自己的星星。”葉亦的聲音揉碎在了夜晚山間清涼的風中。

        我記得這是《小王子》里的話，八成是葉博士過目不忘所以能隨時隨地地引經據典。我在心里盤算著，以后有了孩子，就逼葉博士看唐詩宋詞，這樣孩子就從小浸在古詩詞中了。

        我往他懷里鉆了鉆，輕輕地問：“那我是你的星星嗎？”

        葉亦輕輕地說：“你是我的星星，也是我的天空，是我的大海，也是我的山川。”

        我摟了摟他的脖子，說：“葉博士，說情話誰也比不過你。”

        我們相顧無言，隔了一會兒，葉亦忽然說：“我記得，你跟我說過，你想要當一個成功的女企業家。”

        “嗯，創造社會價值，就業機會，財富和影響力，”我點頭，接著說，“我想成為一個讓這個世界因為我能夠變得稍微好一點點的人。”

        葉亦略微點了點頭，才緩緩道：“你知道嗎？我這幾年其實一直在掙扎……”

        我問：“掙扎什么？”葉亦的這番話倒真有點出乎我的意料。

        “掙扎著一個問題，活著有什么意義的問題，“葉亦接著說：“下午泡溫泉的時候，我好像忽然想通了。”

        我問：“想通什么了？”

        他低頭親了親我的額頭，說：“小花，我比你多活了幾年，還不如你看得通透。”

        我揶揄他：“怎么辦葉博士，你好像越陷越深了。”

        下午在芭蕉樹下泡溫泉時，我跟葉亦在討論早上看到的新聞，華大基因集團的汪建宣布參與人類基因測序工程，并且宣稱自己的夢想是消除全世界的基因缺陷疾病。

        我當時的確隨口說了一句：“這是挺好的一種為人生賦予意義的方式。“

        葉亦的眼睛亮晶晶的，問我：“為什么？”

        我想了想，說：“人生本來毫無意義，活著可能就是一個為之賦予意義的過程。”

        “毫無意義？”

        我點頭，道：“極端地說，你來到世界，消耗一些資源，產生一些垃圾，然后入土為安，每個人都這么過來的，幾十萬年后，人類消失，所有文明的蹤跡被抹凈，還剩下什么，只剩下無意義。”

        葉亦怔了怔，微笑著點頭。

        我接著說：“但是我們人類需要意義，需要故事，需要場景，沒有這些的話，我們就會胡思亂想，所以，我覺得，活著就是一個為人生賦予意義的過程……”

        葉亦問我：“所以成為一個成功的女企業家是你為自己賦予的意義？”

        我點點頭，瞄了他一眼，說：“這是我自己的部分，我還想跟你一起創造屬于我們兩個的意義。”

        “你覺得我們兩個的意義是什么？”葉亦問。

        我們看完月亮和星星，葉亦背著我下山，我在他背上一搖一晃地唱著《讓我們蕩起雙槳》，唱了一會兒竟然睡著了。

        等我醒來，已是深夜。

        我爬下床，在黑暗中摸到客廳，庭院里的溫泉池折射出藍盈盈的光，那光打在正在客廳里看電影的葉亦身上。

        電影還在繼續，葉亦卻貓在沙發上沉沉睡去了。那模樣活像只小狐貍。

        我躡手躡腳地走到他旁邊，像只小貓一般，輕輕地挨著他躺下。

        這個電影我從前看過，是是枝裕和的《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我握著遙控器看了一會兒，終于在葉亦輕微的呼吸聲中也沉沉睡去。

        我想，我們兩個在一起的意義，就是支持彼此實現各自的意義。

        這個場景在之后的歲月里成了我們婚后的日常。

        跟葉亦在一起之前，我睡眠不太好，創業和學業的壓力讓我每晚都要花很多時間才能入眠。

        葉亦的情況更嚴重，他整夜整夜地失眠，大腦仿佛一秒都不肯停歇地思考著數學模型和實驗數據，不舍得給他一絲一毫的停歇，有一次他兩個月都沒睡一個囫圇覺，此后，他就得靠安眠藥才能睡去。

        我們重逢的那晚，我睡得香甜，好像一個常年在暴風雨的海上漂泊的小舟終于看到了一個同行人，更幸運的是，這個同行人答應在她睡覺期間幫她看著航線。

        葉亦自從跟我在一起后，睡眠情況略有好轉。

        他在國內的時候，常常蜷縮在我身旁，像一只熟睡的小狐貍，我于是也挨著他睡熟。

        我在身邊時，他總能很快入眠，睡得踏實又安心，但他獨自一人在美國時，還是會整夜整夜地失眠，等到第七年，他研究的關鍵時期，安眠藥的作用非常有限，我只能帶著狗蛋兒去mit陪他。

        我帶著狗蛋兒輾轉先到香港，辦齊手續后，我陪狗蛋兒先飛華盛頓，葉亦的師弟再開車從華盛頓機場將我們接回mit。

        我們也收養了一只黃色小野貓，叫黃叔，葉亦不在b市的時候，都是他陪著我。

        -

        我跟葉亦坐上了早班的環島列車。我們的下一站是臺中。

        在火車上，對面坐的是一對美國來的夫婦，稍微攀談后，我們得知明天正好是臺中爵士音樂節的第一天，更激動人心的是，這個音樂節免門票。

        我沖葉亦嫣然一笑：“你瞧，連他們都知道我們一貧如洗。”

        葉亦也很無奈，道：“要不然你把我賣了吧。”

        抵達臺中的時候是上午十一點，我們到酒店放下行李，就出門覓食。

        臺中果然到處都是黃花風鈴木，每到一處花瓣雨，葉亦就一揚手，我就順勢拉著手轉了個圈。等我轉了好幾個圈后，我就舍不得離開了，就跟葉亦商量著叫個外賣，午餐就在公園吃。

        葉亦答應著，我們叫了麥當勞的炸雞，還買了兩罐臺灣啤酒。

        杯盤狼藉時，我問他：“你說，如果我們老了，會怎么樣？”

        葉亦想了想：“很難想象。”

        “為什么？”我偏過頭問他。

        “按照現在的平均壽命85歲來算，這些人差不多是二戰期間出生的，這么推算的話，等我們老了，平均壽命恐怕會達到至少120歲，依照現在科學發展的速度來看，90年后的世界是怎么樣還真不好說。”

        我咧嘴笑道：“葉博士還真是嚴謹。”

        我其實問的是，當我們老了，會不會像現在這般相愛。

        一陣微風吹過，卷起金黃色的花瓣朝我倆飄過來。

        停了好一會兒，葉亦才緩緩道：“不管90年后的世界是怎樣，你的身邊都會有我。”

        我的眼淚不爭氣地掉了下來，我佛了佛淚，自嘲道：“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太容易哭了。”

        葉亦抓住我的手放在唇間輕吻，道：“只希望光陰走地慢些，再慢些。”

        “如果能停在此刻，那該多好。”

        葉亦支起身子，扭頭看著我，問：“小花，你會不會覺得委屈？我不能時時刻刻在身邊陪你。”

        我想了想，也反問他：“那你呢，你會覺得委屈嗎？我也沒能時時刻刻在身邊陪你。”

        葉亦忽然笑了，說：“我會。”

        我也老實說：“我也會。”

        葉亦抱得我更緊些，問：“那你希望我回國工作嗎？那樣我就能多多陪你了。”

        我反問他：“那你希望我去美國嗎？那樣我也能多多陪你了。”

        他拿額頭跟我的額頭對了對，搖頭道：“無論如何，我希望你活出最好的自己，我們此生只有這么一輩子，我是搞實驗科學的，我不相信有來生，今生，我有幸能跟你攜手共度，但我不希望你委曲求全，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好，我永遠在你身邊，不管是咫尺還是天涯。”

        此后，我跟葉亦一直心照不宣，我們想要的，自始至終就是攜手同行，而不是所謂的犧牲成全。

        那個下午，在臺中的廍子公園，黃花金鈴木樹下，我第一次體會了齊畫的“忽然感情到了”，我想，我真是運氣好，能有一個這樣好的人愛我、護我、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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