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李宅。

　　李決心拿著保溫杯，像往常一樣在外面溜達了一圈了才回來。

　　一進門，他先抖了抖腰胯，活動了一下筋骨，看著越來越有霧霾之相的天空，眉頭情不自禁的皺了起來。

　　他搖了搖頭，心中嘆道：“這天越來越差了，再過幾天又得窩在家里嘍。唉，還是咱那個時候好啊，青山綠水，好不自在。哪像現(xiàn)在，連吃個蛋都能是假的�！�

　　李決心吐槽完一句，來到了兵器架旁邊，摸出一桿大槍在手里掂了掂，嘴角露出一絲輕笑，轉(zhuǎn)手便舞出一個槍花。

　　槍為百兵之王，槍術(shù)在傳統(tǒng)武術(shù)中的地位極高。華夏幾千年來，由槍術(shù)演化而出的武功和門派不知凡幾。甚至古來軍中戰(zhàn)陣演練，盡皆以長槍為主，可見槍法的威力和便利。

　　武諺有云：“年刀月棍當(dāng)時槍”，即是說槍法最易學(xué)，學(xué)即能用，立竿見影。但后面又跟著一句：“年刀月棍一輩子槍”，則是說槍法易學(xué)難精，槍法中的堂奧需要人用一生來修證。

　　而這句話幾乎伴隨了李決心的一生。

　　世人稱他為“槍拳雙絕”。一身武功，在他看來拳法只能算上佳。真要說有甚得意之處，便在這一根大槍之上！

　　自古以來，槍術(shù)便分戰(zhàn)場槍法與游場槍法兩種，這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吳殳的《手臂錄》和戚繼光的《紀(jì)效新書》中，便偶有提及。

　　游場一詞最早出現(xiàn)在王禹偁《籍田賦》中：“撫御耦以無怠，履游場而有蹤�！边@里的游場指的是出游田獵的場所。

　　而在吳殳與戚繼光所指的游場指的是民間武術(shù)人，共同練習(xí)較藝的的地方。如同當(dāng)下民間的一些跤場，就是游場的一種。

　　由于環(huán)境限制，這游槍相較于兵槍而言，更富于變化，步法也游走靈活，封劈攔拿，攻防對扎，花法較多，是一種民間槍術(shù)，同時也是武人之間較技之用。

　　學(xué)的不入門，可做教場演練之用。學(xué)的入了門，便也是一門招招殺人的本事。

　　李決心便是游槍起家，年少時一桿大槍形若游龍，飄蹤不定，善扎陰槍。這也使他與人比武之時，無往而不利。

　　但李決心當(dāng)年吃虧就吃虧在這里。

　　百戰(zhàn)百勝難免驕矜，再加上少年人好勇斗狠的心性，與人斗武發(fā)了性子，便制不住力氣。

　　若是尋常拳頭打人，但凡沒有殺心，不過是打腫打傷，到底不傷人命。

　　這槍乃實戰(zhàn)之兵，又兇又惡。一槍扎去，倘若對方反應(yīng)慢一點，自己又力氣收不住，頃刻間便是一條人命。

　　李決心那時與人比武，便是被人言語相激，失了分寸，一著不慎，竟使陰槍把人扎了個對穿。

　　等他清醒過來，卻是悔之晚矣。那時恰好又逢嚴(yán)打，于是毫無懸念地鋃鐺入獄，成了勞改犯。

　　好懸那人最終搶救過來，又有一顆武者之心，不愿趁人之危，認(rèn)定李決心只是過失傷人。再加上親朋故舊為其說項，李決心這才僥幸逃過挨槍子的命運。

　　到了牢里，他痛定思痛，對于自己好勇斗狠，怒不可制的性格，進行深刻反思。再加上勞改對身心一番打磨，痛改前非之下，居然因禍得福，悟到了“亢龍有悔”之意，武功格局在短短幾年之間竟然生出了宗師氣象。

　　再后來，便是出獄投身軍伍，經(jīng)歷了戰(zhàn)陣廝殺，生死抉擇，一手游槍之術(shù)終于蛻變，練成了真正的兵槍！

　　“嗖嗖嗖！”

　　李決心每抖槍身一次，槍尖便發(fā)出一道銳響。但他動作卻又很小，小步挪移，只在方寸建功。

　　緊接著，肩膀一抖，槍勢頓時大變，大封大劈，左右擊地。大開大合，虎虎生風(fēng)。只聽“啪啪”兩聲，地磚都似要被打裂，濺起連串火星。

　　坐馬扎槍，兇戰(zhàn)之兵！但是在氣勢一道，卻無其他兵器可比。

　　程沖斗在《長槍法選》中說：“臨陣便捷，可望常勝者，無過大封大劈為最上�！�

　　意思便是說大封大劈才是真正的戰(zhàn)場槍法，是實用者從戰(zhàn)場臨敵時的總結(jié)，并認(rèn)為此法最上、最急、最疾、最勝。

　　戰(zhàn)場槍法不如游場槍法復(fù)雜細(xì)膩，因為在戰(zhàn)場生死搏殺之際，人心慌亂，平時所訓(xùn)練的技法得不到發(fā)揮，便是以槍擊地，不用扎法，這都是人之常情。

　　再幾十年，李決心退居幕后，蘊養(yǎng)神元，漸進于無招勝有招之境，一手槍法再分不出游場與兵場。

　　只有一槍！李決心的槍！

　　試問這太平年代，天下還有何人能似李決心一般境遇？

　　得傳正統(tǒng)、身陷囹圄、浪子回頭、戰(zhàn)陣體悟。一樁樁，一件件，隨便說一樣，常人可能一輩子都接觸不到。

　　故欲論槍法之妙，天下已無人能出其右者。

　　舞到最后，萬千槍影仿佛凝滯，手中動作更似沒有，那是速度太快，視覺已經(jīng)捕捉不到造成的幻象。

　　“咻！”

　　李決心槍勢一變，槍影之中忽然閃過一道亮光，仿佛刺眼奪目的陽光，槍尖轉(zhuǎn)瞬便往一側(cè)扎去。

　　王一剛躍到圍墻之上，時間便似靜止一般，瞳孔之內(nèi)，槍尖無限放大，正卡在他露頭之時。而且沒有來勢，更無去路，好像憑空生出的一槍，詭異到了極致，讓人連防備的念頭都來不及生出。

　　兇戰(zhàn)之兵頓成詭道之刃！

　　剎那間，王一身體下意識扎了一個鐵板橋，往后倒去，除了雙腿踩在圍墻上，身體幾乎與地面平行。常人若是看見，只怕得驚掉眼鏡，竟不知王一是如何保持住平衡的。

　　“咻！”

　　槍尖幾乎是擦著王一鼻尖而過，帶起的氣浪甚至撩起他額前碎發(fā)往兩側(cè)拂動，若是遲了半妙，或是差上半寸，王一必然喪命。

　　無論是出于考校切磋，或是比武格斗的目的，李決心這一招無疑已經(jīng)過火，竟似有要將王一殺之而后快的感覺。

　　李決心一槍不中，肩膀一震，似一條大龍彈抖而起，手中長槍下劈，化槍為棍，偏又打向王一。

　　“砰！”

　　王一見機也快，雙手頓時纏繞而上，身子變作軟塌塌橡皮泥一般，貼著大槍就游了上去，速度極快地摸到李決心身邊，五爪掀起凜冽勁風(fēng)，對著李決心狠狠抓去，摧骨折腕只若等閑。

　　李決心雙手猛撤，根本沒有什么槍在人在的高人之念，眼中精光一閃，并指如劍，對著王一雙眼戳去，口中喝道：“醉里挑燈看劍！”

　　王一悚然一驚，這哪里是人的手指，分明是一桿大槍對著自己戳來。

　　雙目之內(nèi)，盡是風(fēng)雷撕扯，好似要撕開自己的靈魂，比之用上真正的大槍，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便是“劍魔”獨孤求敗“無劍勝有劍”的境界嗎？

　　“喝！”

　　王一低喝一聲，“天時四律”陡然運起，身子若一只鴻雁往一個詭異角度掠去。待到一個安全距離以后，這才悠悠吐出一口氣。

　　他凝眉望向李決心，神色生出警惕，剎那間“人皇之軀”用出，凡胎盡褪，神威凜然，站著不動，卻似一尊人道天王，蓋壓黎庶。

　　李決心與他目光一觸，心頭猛地咯噔一跳，氣勢居然維持不住，出現(xiàn)一絲破綻，頓時暗叫“不好”，心道：“臭小子哪里學(xué)的這門本事？端地神異之極。我若非有國運在身，一個不慎，必然被他氣勢所奪，不戰(zhàn)先敗了。”

　　王一窺見對方氣勢之中的破綻，猛撲過來，用的也非什么奇功，就是一式“虎躍澗”，專打人首腦，配上“人皇之軀”，那威勢端的嚇人！

　　李決心凝立不動，身形穩(wěn)如泰山，就在王一快要打到自己之時，長拳直進，正入戰(zhàn)端，速度似慢而快，手臂一抖，當(dāng)空便畫個了極為標(biāo)準(zhǔn)的圓。

　　槍花？

　　王一差點以為自己眼花了，以人化槍已經(jīng)夠離譜，這要變成真槍真就有點過分了！

　　“夢回吹角連營！”

　　熟悉的聲音再次響起，王一身形竟隨他槍風(fēng)波及偏了半寸，不由自主向下?lián)淙ァ?br />
　　王一瞧得一怔，這踏馬難道不是“六合大槍”中的“八門救護”？

　　怔忪間，眼角寒光一閃，忽見李決心圓圈堪堪畫完，拳頭嗖的一下，直刺向自己的喉嚨。

　　“鳳凰點頭！”

　　王一心中驚訝，李決心真的已經(jīng)把槍法練到這個地步了嗎？太過駭人聽聞了！

　　人的名，樹的影。

　　上次兩人雖然有過一戰(zhàn)，但那時候自己根本沒有摸透對方的底細(xì)，此時功力大進，本以為信心滿滿，不想三招兩式之間，對方依舊云淡風(fēng)輕。

　　這等修為，真就應(yīng)了那一句：如淵闊，如海深，不知其始終也！

　　王一縱身后掠，心中已然贊了一句，不禁肅然起敬。

　　人間武圣，名不虛傳！

　　既然老人家愿意拿真本事來考校，那自己便不該有任何玩鬧之心。

　　想到這里，王一收起心中最后一絲僥幸之念，凝眸望向李決心，眼中是火一般的熾熱。

　　前輩是以一腔忠義去贏得生前生后名，那晚輩便也展示自己的“有情之道”，看看是否有資格追上前輩的步伐！

　　王一按下情緒，霎時間，過往種種，通通浮現(xiàn)。

　　從祖孫相依，到大學(xué)求學(xué)，從辭職歸鄉(xiāng)，到修行路遠(yuǎn)……

　　生生死死，起起落落，種種情形，一幕一幕，便如潺潺溪水從他心頭淌過，一股說不出的暖意涌遍全身，當(dāng)下朗笑道：“前輩看好了，這便是我的道！”說罷，身形微蹲，縱起飛撲，竟和先前一模一樣。

　　這一撲看似平平無奇，李決心卻覺氣機如潮，無所不至，偏偏又無從抵御，仿佛自己就是對方氣勢之中的一份子，根本無法逆反大潮。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

　　王一同樣以詩文回應(yīng)，掌下氣象真就如其所言，滿是世事滄桑！

　　李決心也如王一之前一樣，眼前出現(xiàn)了幻覺，好像看到年少時哭求叔父教授自己武功一樣，小兒憨態(tài)令自己心中一暖，回味無窮。

　　又似看到碧藍(lán)如洗的天空，一望無際的草原，天地是那樣的美麗。而不是現(xiàn)在高樓林立，霧霾沙塵。

　　李決心嘴角露出輕笑，神色卻是不慌不忙，兩手一撥，半挑半彈，與王一利爪一觸即分，輕輕巧巧便將無窮勁力泄入地下，只手中袖口卻被撕破，露出手腕。

　　二人心意相通，更不是生死相搏，自然點到為止。但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武人爭勝乃是常態(tài)，便以撕破袖口當(dāng)作勝負(fù)已分的標(biāo)志。

　　“了不起，了不起！”李決心撫掌大笑，連連夸贊：“當(dāng)真是一代新人勝舊人。之前便聽臭道士的徒弟說過你那‘有情之道’的犀利。今日一見，方知名不虛傳�！�

　　王一拱手謙虛道：“前輩謬贊了，我不過是僥幸而已。”

　　“不不不……”李決心搖搖頭：“這一戰(zhàn)，我已出了九分力，依然勝不過，那便是勝不過了�！�

　　王一聞言稱贊：“前輩若是全力以赴，我一定不是對手�！�

　　李決心忽地輕笑一聲：“再加一份力，你我都得死，不值當(dāng)！”

　　隨后又平靜道：“你也不用恭維我，老夫九十多歲，什么事情看不開？不過輸一場比武而已。我以前不輸，那是因為后繼無人。殊不知老夫九十多歲還占著天下第一的名頭，才是武林最可悲的事情�！�

　　他轉(zhuǎn)頭望向王一，拍拍對方的肩膀，眼里滿是欣慰：“你很不錯，這名頭交給你，擔(dān)得起，穩(wěn)得住，不至于讓有心人有機可乘，華夏武林又能興盛六十年！”

　　李決心還記得幾個月前初見王一之時，不過愣頭青一個�？此菩逓榻^高，內(nèi)心卻是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色厲內(nèi)荏。實在是修為和心境不匹配，只能裝出高人風(fēng)范，扯虎皮拉大旗罷了。ωωw..net

　　但是現(xiàn)在，王一氣質(zhì)大變不說。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是真正的宗師風(fēng)范。不媚上，不欺下，心中有道，一以貫之。假以時日，成就只怕還要高于上古先圣，開一脈之先河。

　　這五絕……王一坐的起！這第一……王一更坐的起！

　　李決心此刻看王一，真是越看越喜歡，越看越高興，心中不由想到磐石對自己的批命，嘴角一撇。

　　“妖言惑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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