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欣賞
葉音是個令人很有教學成就感的學生,只要教過她的東西,她很快就能學會。
顧澈興味更甚,簡略帶過三字經等啟蒙讀物,教導葉音詩經、論語、孔孟。原以為葉音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不想葉音不但明白,更有自己的見解。
顧澈講梁惠王·上,本意是想傳遞孟子“仁”的理念,沒想到葉音反問他:“敢問公子,可與匪寇施仁?”
顧澈眉頭微蹙:“匪寇窮兇極惡,自然不可。”
葉音順勢道:“戰國中期諸侯兼并,以致百姓食不果腹,顛沛流離,與匪寇之害又有何異。”
從一個后世者的角度來看,葉音想不到在那樣一個諸國混亂的時候,還有什么能比統一更好地阻止戰爭。而要降服其他國君,只有武力才是有用的。
不等顧澈反駁,葉音話鋒一轉:“公子與奴婢論的是戰國背景,若是大一統王朝,天子仁心,行富民教民之道,于百姓自然是有益無害。”
這也是為什么孔孟之道千載不絕。可惜孟子生不逢時。
角落里的冰化了大半,水托起浮冰,迎著窗外吹來的一縷風,在水面漾起一點淺淺的漣漪,亦如顧澈被輕輕撥弄的心弦。
他看著葉音良久,像是要透過葉音的眼睛,窺探她的所思所想。
葉音垂下眼,做作地扶了扶耳側的碎發,夾著嗓子道:“公子這樣看著奴婢,真是羞煞奴婢了。”她微微別過臉,欲語還休。
顧澈:“……”
顧澈一言難盡地收回目光:“冰化了,你將書房內的冰盆重新置換。”
葉音愣住:“公子是讓奴婢叫其他姐姐一起置換冰盆,對嗎?”
顧澈在書案后坐下,眸光熠熠:“不,吾的意思是,你一個人去做。”
葉音:……
可惡!
顧澈翻開書籍,漫不經心道:“白管家說廚房今日準備了冰酪,可惜冰酪雖好,卻性寒涼……”他故意頓了頓。
葉音心里一下子拐過七八個彎,當即道:“公子稍等,奴婢去也。”
不消一刻鐘,葉音就將角落里的冰盆置換完畢,她抬手擦著額頭的汗,笑道:“公子,屋里這會兒又涼爽了罷。”
顧澈嘴角抽抽,平時干其他活沒見葉音這么麻利。
顧澈:“過來。”
葉音喜笑顏開:“公子可是要奴婢去小廚房提冰酪?”
顧澈自顧自翻了一頁書,不緊不慢道:“今日還未練字,既然才學了孟子,就把吾教你的內容抄寫兩遍。”
葉音差點以為自己耳朵聽錯了,她聲音飄忽道:“公子,這…這…”
顧澈抬眸,面無表情地看著她,眸光涼涼,跟小貓露爪子似的。
葉音到嘴邊的話一改:“謹遵公子命。”
她在圓凳坐下,提筆抄寫,沒多久就進入了狀態。
顧澈視線挪移,不看字跡,葉音的架勢還是很唬人的,眉目嚴肅,坐姿有力。從這個角度看去,能看到她飽滿的額頭,黑而彎的眉毛。
時下女子的眉毛多是柳葉眉,看上去溫順柔和。但葉音不一樣,也不知道是她不太會畫眉,還是天生如此,她的眉毛更挑一些,透著一點不羈和張狂,卻又不算太夸張,就跟她這個人一樣,看著老實本分,真接觸了才知道內里有主意得很。
想到之前跟葉音的交流,身為武將世家的子弟,顧澈內里是認同葉音的觀點。
否則不會只讓葉音獨自一人去置換冰盆。
以雷霆手段御外敵,以春風細雨潤百姓。書是死的,人是活的,端看怎么用了。
可惜葉音是個女兒身,若是男子,假以教導,日后走仕途,定能恩澤一方百姓。
再看朝中一些官員,讀書讀傻了,還用此誤導圣上。思及去歲跟北狄議和,靖朝分明占據了上風,卻還往外給錢給物,當真叫人憤怒憋屈,難以釋懷。
忽然葉音抬頭,挑眉揶揄:“公子偷看奴婢?”
顧澈猝不及防被逮住,眸光慌亂了瞬間,欲蓋彌彰道:“字跡無神,約摸是練少了,再加兩遍。”
“咔嚓”一聲。
兩人都尋聲看去,哪怕葉音極力掩飾,斷掉的毛筆桿子也不能恢復如初。
顧澈冷漠:“六遍。”
葉音:…造孽啊!
讓你嘴賤,沒事調侃小主家干嘛。
葉音認命地抄寫文章,顧澈一直留意她,發現葉音真的一心抄寫文章,他藏在袖子里攥緊的手才慢慢松開。
長這么大,他還是第一次偷看人被抓包。
六遍文章抄完,葉音記了個七七八八,她把謄抄好的文章呈給顧澈:“公子請看,每一個字都是奴婢全心投入書寫,一筆一劃都力求寫到最好。堪稱奴婢的傾心之作。”
不理葉音的陰陽怪氣,顧澈迅速瀏覽一遍字跡,他微微頷首:“略有進步,再接再厲。”
葉音從牙縫里擠出一個:“是”。
顧澈垂眸遮住眸中的笑意,作隨口狀:“吾有些渴,你去吩咐廚房,令他們將冰酪送過來。”
葉音:哎嘿!
葉音立即接茬:“公子,一來一回傳話多費時間,奴婢直接將冰酪提回來給公子解渴。”
話音未落,她人就咻咻出了書房,留顧澈在原地眸子圓睜。
他自問從未克扣莊中飲食,為何葉音對吃食有非同一般的熱情。
不到一盞茶的功夫,葉音就提著食盒回來了,比之平時足足縮短了一半時間。
葉音打開蓋子,取出一碗冰酪:“公子請用。”
通俗點來說,冰酪就是古代版冰淇淋,葉音眼巴巴地望著顧澈。
她帶回來兩碗呢。
那雙眼睛又清亮又干凈,明確地表達心中所想。
顧澈有種哭笑不得之感,之前兩人討論文章時,葉音身上那種深沉和若有若無的游離世俗外之感,已經蕩然無存。
這會兒她純粹的像一個稚兒。
顧澈無奈道:“坐下一起用罷。”
葉音:“謝謝公子,公子真好。”
她毫不客氣地在顧澈身邊落座,舀了一大勺冰酪送嘴里,口感細膩涼滑,帶著淡淡的奶香,葉音美的眼睛都瞇成縫了。
葉音:好吃( ̄︶ ̄)~~
或許是受到葉音臉上的滿足之色感染,顧澈也覺出幾分別樣滋味,細細感受。
院里蟬鳴聲陣陣,隨風入耳,
主仆倆坐在同一張桌子用食,竟無絲毫違和之感。
也幸好書房內沒旁人,若是琴玉見了,恐怕也容忍不了葉音。
次日,琴玉伺候顧澈束發,絲綢般的烏發從齒梳間劃過,她感受著指尖微涼的觸感,小心翼翼覷了一眼銅鏡。
鏡中人斂目低垂,他只是靜靜坐在那里,沒有多余的表情,可周身的冷清疏離卻叫人不敢靠近,如九天之月凜然不可犯,又似翠柏清竹可望不可即。
琴玉不敢多看,細致地打理著顧澈的長發,屋里只聽得淺淺的呼吸聲。
束好頭發,琴玉半真半假笑道:“聽聞葉音粗手粗腳,不然為公子束發這樣的活也要一并攬去了。”
顧澈抬眸看向銅鏡,目光冰涼,琴玉悚然一驚,如同兜頭潑了一桶冷水,心虛地垂下頭。
顧澈起身,漠然道:“她要學的還多。”
言罷,徑直離去。
同為大丫鬟的芳青低聲勸她:“你平常不這般莽撞。”
她擰著眉,不再多看琴玉一眼,迅速跟上了顧澈。
琴玉看著銅鏡里狼狽的自己,不甘心地咬了咬唇。
不能怪她急,公子現在留葉音在書房的時間越來越長了,甚至連去廚房取冰酪的活也交給葉音做。
再過些日子,難保葉音不會接手公子的方方面面。
“當初是誰把葉音帶進來的…”
琴玉慪的心疼,但她更不能違背公子的意思。剛才公子已經用眼神警告過她了。
琴玉猶有理智,旁人就沒想那么多了。
某日下值后,一個小廝跑來:“葉音,有人找。”
葉音:“誰啊。”
小廝:“對方說是你娘的鄰居。”
葉音半信半疑跟著去了后門,門外站著一個中年漢子,身量不高,嘴巴大眼睛小,下意識駝著背。
葉音站在門檻處,沒有再上前一步:“我是葉音,你找我有什么事?”
對方頓時激動的上手拽她,被葉音躲開了,男人訕訕:“你娘前兩日賣豆糕,運氣不好碰上幾個混混斗毆,不但攤子毀了,你娘還被砸斷了腿,現在孤零零躺在床上。”
“都是鄰里,我見著不忍心,特意來跑一趟。”
男人神情悲戚,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他親人出了事。
葉音不語。
此人的確是王氏的鄰居,上次葉音回去,但對方躲在門縫處偷看她,被王氏啐了一口唾沫。
對方說的話頂多信三分。
“等我一刻鐘。”葉音交代一句,轉身回了院子。
她拿上錢財,同管事姑姑道明緣由后請假回家。
管事姑姑沒為難她,葉音一路疾走,途中順勢請了大夫,男人差點跟不上。
到家后,葉音發現門栓著的,看著緊閉的門,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但大夫在旁邊,想到王氏的傷情,葉音咬牙喚道:“…娘。”
聲音很小,惹的大夫不解地看她。大概是不理解之前風風火火的姑娘,這會兒怎么又靦腆了。
葉音呼出口氣,大喊:“娘——”
真叫出口了,葉音發現那個字也沒那么難為情。
屋里傳來響動,沒一會兒聽到腳步聲,半舊的木門從里面打開。
王氏眼角烏青,神色有些憔悴,右腿也不自然地蜷縮著,僅靠左腿和手中杵著的棍子支撐身體。
葉音心里一跳:“娘,你…”
王氏虛弱道:“先進來再說。”
中年男人探頭探腦,想跟著進屋,被王氏攔住了。
中年男人不罷休:“王嫂子,你可不要過河拆橋,是我好心把你女兒叫回來的,不然你死在床上…”
“你才死呢!”王氏大怒,舉著棍子就打,中年男人見狀麻溜兒跑開,“你個白眼狼,好心沒好報,呸!”
老大夫眉頭皺成深深的溝壑,對王氏也沒了好感。不過他記得自己的大夫身份,準備給王氏診治。
沒想到王氏率先發難:“我們母女倆都是女眷,老先生一個外男在我家里不合適吧,我們要名聲。”
老大夫胡子一抖,王氏揮揮手:“診金就算你白跑一趟的路費了。你回吧。”
老大夫反應過來王氏說的什么,差點沒氣死,不再多費口舌,他背著藥箱氣沖沖走了。
葉音關上門,王氏這才有些驚訝:“你不追出去給人大夫道歉?”
葉音扶著王氏坐下,認真道:“娘不是不講理的人。你這么做肯定有原因。”
王氏愣愣地看著女兒,隨后拍著大腿笑起來:“你這丫頭總算開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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