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同赴浙江
她將那玉符拿到手上。玉體通透,色澤清潤,雕工也十分了得。心中原本已是驚濤駭浪,可是將那玉符翻過來,目光落到那個被抹掉的墨字上時,微抿的嘴角卻驀地一松,露出一個微不可見的笑來。
這玉符是假的。對于墨家的人而言,這個姓氏高于一切,怎可能為了掩飾身份,而將這個字抹掉。聽到沈寒溪的問題,她恢復波瀾不驚,略一遲疑,道:“未曾見過,只是覺得這玉符雕刻精巧,渾然一體,家父嗜玉如命,若是見到了一定會歡喜,不知這玉符是大人從什么地方得來?”
她隨口胡謅,心里卻在猜測,究竟是誰要把這盆臟水潑向墨家?
墨家能調動死士的人可不多,而對方將這枚玉符造得足以亂真,必是有機會與墨家有親密接觸的人。
沈寒溪的目光落在她臉上,不放過她的任何一個細微的表情,但是他在她的眸中所看到的鎮定,并不是強裝出來的,她甚至比適才剛看到這枚玉符時還要放松。
他淡淡肯定了她的猜測:“這枚玉符,是從暗殺劉明先的刺客身上找到的。”
她將手中的物件遞給他:“那大人可要收好了。”
他忽然問她:“你可知道云州墨氏?”
聽到云州墨氏,她略有些心虛,卻又不好說不知道。
“云州墨氏那么有名,民女自是聽過的。因祖上功業赫赫,墨氏家主世代承襲定遠侯爵位,近二十年來墨氏雖不干政事,但景帝在位時,仍舊嫁長公主入墨家,以示隆恩。只怕是京中王謝兩家,也比不得墨氏的家業。”說罷頓了頓,“大人覺得,殺劉明先的人同墨氏有關聯?”
他審視著她的表情,輕輕一笑:“那就不知道了。”
宋然記起自己還有個冤屈沒有洗凈,趁他此時臉色尚好,忙為自己開脫:“大人,劉明先的死,當真同民女沒有關系。您幾次三番為民女解圍,民女報答您都來不及,又怎會落井下石,欲圖對您不軌呢。”
她不提報答這一茬,他倒是忘了,如今她自己提起來,他突然來了興致,好整以暇地問她:“本官倒要聽聽,你想如何報答本官。”
宋然一頓,口上說報答他,不過是表達感謝罷了,他還當真要她報答他嗎?
她冥思苦想一番,道:“民女身無長物,在這陵安城,也就只有一間鋪子了。大人若是不嫌棄,以后‘天下先’的盈余,民女拿出五成來孝敬您?”
他已經那么有錢了,未必看得上她的那點孝敬,畢竟他這府里的任何一個物件,都抵得上她鋪子里一個月的盈余了。但是,這的確也是她能拿出的最大的誠意了。見他的表情并沒有那么滿意,她遲疑:“要不,六成?”見他神色依然未變,她的眼神有些可憐巴巴了,“大人,民女還有一大家子要養呢。”
沈寒溪終于看不下去她那副小氣的樣子,輕嗤一聲:“你那點兒孝敬自己留著吧,還不夠本官這府上一日的開銷的。”
宋然暗暗放下心來:“那民女在家里給您做個牌位,將您給供起來,日日給您上香?”
沈寒溪額角一跳:“你是想報答本官,還是想咒死本官?”
聽他這么說,她便有些沒招了:“大人您不要我孝敬,也不讓我把您供起來,那您說,民女還能怎么報答您?”
話說完了,她卻暗暗有些后悔。這句話,無疑是將主動權交到了他的手上。他若是當真讓自己做一些難以辦到的事,她豈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他聽到她這句話,神色果真莫測起來。
“那些你有的,本官都不缺,你沒有的,本官這府上倒是不少。想來你也沒有什么可以給本官的。”他這句話說得十分在理,宋然連連點頭,聽他又道,“本官也不難為你,便只要你……”
他盯住她,眸色漸深。
她覺得氣氛越來越不對,望著眼前的這張臉,不自覺往后退去,他卻伸出一只手來,握住了她的手腕。
自他狹長的眼中漫開一片曖昧的笑意:“宋姑娘跑什么,聽本官把話說完。”
她掙了一下,道:“沈大人,您先放手。”
他微微不悅:“說好的要報答本官,本官還沒說呢,宋姑娘便想逃了?”察覺到她的顫抖,將手放開,道,“本官今日也不對你做什么,只想要你的一句真話。宋姑娘,你是什么人?”
她為他的這句話攥緊了自己的衣角,回避他的目光:“大人您忘了嗎,民女宋然,是堯州府一個牙商的女兒。”
他眼神比適才涼了幾分:“堯州府的宋家,的確有一個女兒叫宋然,戶籍黃冊、鄰人的證詞,也的確全都滴水不漏。但是,本官記得,半年前朝廷頒布了新的稅收律令,堯州一帶的戶籍,應當大規模地重造過一次,新戶籍同舊戶籍也沒什么不同,只是在上面增添了相貌的描述,以防有人冒用身份。本官去查過了,你的戶籍還是舊的,要么是你并沒有去衙門登記重錄,要么,便是有人刻意將新的戶籍銷毀了。”
他說完看向她:“宋姑娘,本官再給你一個機會。你到底是誰?說出來,從前發生的一切,本官便都既往不咎,可若是讓本官自己查出來,你就未必能有好果子吃了。”
她的大腦一片空白,沈寒溪不愧是大理寺出身,輕描淡寫,恩威并施,逼得她手心隱隱冒汗。她終于斟酌出一個穩妥的說辭:“大人,當年戶部的確下發過政令,要重新登記戶籍,可是應當也有許多家嫌重錄過于麻煩,沒有去衙門登記,更新戶籍的工作十分繁瑣,堯州府衙的人手也不足,根本顧不上去查哪些戶主沒有重錄。迄今為止,堯州府一帶,至今仍舊在用舊戶籍的人,應當也并不是只有我這一戶……”
不等她繼續辯解,沈寒溪突然冷冷打斷她:“夠了。”冷漠地看她一眼,起身嘲弄地一笑,“看來宋姑娘口中說的報答,也不過如此。本官對宋姑娘這么多次的縱容,竟都換不來一句實話。”說罷揚聲喚道,“來人,送宋姑娘回去。”
他向來喜怒無常,像這樣突然發火,宋然也已經有些習慣,只是這一次,她卻覺得有一些不是滋味,心里竟然隱隱有一些……自責?
若說他對自己,的確算得上縱容,否則,哪一次他追究下來,她能有好果子吃?單說上次在周世伯那里遇到,他如果足夠謹慎和狠心,就不該讓她活著回去。
她對著他欲言又止,卻終于沒說什么,只施了一禮,朝門外走去。
踏出門檻之前,聽他涼涼道:“把傘拿上。”
回家的馬車里,宋然和啞巴各懷心思,一路緘默。
回到宋宅,宋然換下衣衫,依然有些受涼,一連打了兩個噴嚏。她揉一揉鼻頭,站在廊檐下想,這陵安的雨,怕是又要下個沒完了。
她久居堯州,天氣干燥,不常下雨,即便下雨也下得痛痛快快,酣暢淋漓,不會過多糾纏。不似這南方的雨,下得細聲細氣,總要纏綿數日。
思緒有一搭沒一搭的,目光不經意間,看到豎在門邊的紙傘。又想到今日沈寒溪的那些話來,不禁有些發愣。
直到啞巴停在她身后:“熬了姜湯,喝一口吧。”
她接過他遞來的碗,趁熱喝了一口。鐘伯留了字條,說今日會晚歸。她心不在焉地鼓搗了晚飯,結果一嘗味道,便放下竹筷:“啞巴,我們出去吃吧。瓦廊街新開了一家川菜館,你意下如何?”
啞巴萬分同意:“走吧。”
二人一拍即合,當即決定下館子吃去。
出門時,看見從沈府帶來的那把傘,不禁又晃了一下神。
她的手微頓,最終選了自己的那把舊傘。
酒足飯飽,二人又去如意坊聽了場曲,回來時已經接近宵禁,各家都門戶緊閉,街上也幾近無人。雨倒是意外地停了,月光落在青石街道上,反射出慘淡的光。
遠方傳來悠遠的更聲,前面便要到家了。
走在前面的宋然腳步卻突然一頓,跟在她身后的啞巴微微抬眸,只見深巷的青磚街道上,一輛馬車停在那里。
車內坐著的,是那位高權重的朝廷命官。
他挑起車簾,慘白月光落在那張近乎完美的臉上,只聽他語調懶淡:“總算回來了,讓本官好等。”
宋然神色微怔。今日與他不歡而散,萬萬想不到他竟會出現在自家門前。
他的聲音在她的驚怔中顯得好整以暇:“去收拾行李細軟,本官要去一次浙江,你隨本官一起去。”
“去浙江?”
“劉明先的案子蹊蹺,本官自要去查上一查。”
“可是,大人您不是停職……”
“大門一閉,誰又知道本官去了哪里。宋姑娘,你若想洗清自己在本官這里的嫌疑,便隨本官一起,把這個案子弄清楚。”
宋宅之內,鐘伯一邊為宋然打點行李,一邊道:“少主,上次聽說二公子在浙江,老奴便去打探了一番。此前一直怕少主擔心,所以沒敢告訴少主。二公子他……的確不在云州。”
宋然一驚:“果真嗎?”
鐘伯點頭:“二公子是同少主前后腳離家的,侯爺的人也在找他,有一個朋友告訴老奴,他曾在陵安城見過二公子。”
“何時?”
“便是……蕭大人被劫獄前后。”
擔憂的事成了真,她反而微微吐出一口氣來。幾日前她還在猜測,蕭硯被劫,會不會便是少垣干的,沒想到今日便得知這樣的消息。若那時他人已在陵安,那么他的嫌疑便又更重了幾分。
“然后呢?”
“二公子在陵安停留了數日,便又去了浙江,的確在周府停留了幾日,后來就不知所蹤了,不過,老奴覺得二公子他應當還沒出浙江。”
他能查到的事,墨家應當也能查到,此刻應當早就動用了官府的人脈,在各個城門設卡,二公子再大的本事,怕也難逃出去。
見宋然一臉擔憂,他安撫道:“少主,老奴已經讓浙江的朋友密切關注著,只盼著侯爺的人盡快將二公子帶回去。侯爺那般寵他,不會對他如何。”
“父親自是不會對他如何,我只擔心他所謀之事,與墨家的祖訓背道而馳……”
立在一邊的啞巴望著她,見她肩頭微微顫抖。
他心中早有許多疑慮,此刻才遲疑著問道:“不知蕭大人與令弟……”
宋然也不隱瞞,一邊將衣物歸置到包裹中,一邊緩緩開口:“我和少垣小的時候,因母親不習慣云州的天氣,舉家都在堯州的別莊居住,蕭硯流落至堯州時,經周世伯的舉薦,到家里教少垣讀書。少垣個性乖張,氣走了許多教書先生,蕭硯是堅持最久的一個。”
啞巴恍然:“所以,你一見到我,便知道我不是蕭大人。”
她卻搖了搖頭:“我不曾見過蕭硯,他應當也是未曾見過我的。”
畢竟,她一直都被關在偏院,很少有機會外出見人,照顧她的也只有鐘伯,直到云游歸來的祖父回到家中,不顧眾人反對,搬過來同她一起住,她才感覺到自己不是這浮世的一葉孤舟。
祖父教她識字念書,教她明辨是非,教她琴棋書畫……盡管他老人家琴棋書畫都不太通,行事作風也瘋瘋癲癲,她卻從中學到了很多為人處世的道理。
這番話她隱去不談,只道:“蕭硯于少垣而言亦師亦友,他落難,少垣不會坐視不理。”
“蕭大人他……又是為何退婚?”
聽到啞巴發問,那些不美好的記憶便都重新浮現上來。
她及笄的那一年,等來了他的一紙退婚書。聞聽此事,本就有心疾的祖父怒火上頭,猝然離世。這兩樁事加在一起,讓她的父親勃然大怒。情緒無處憑依,便都發泄在了她這個討人厭的女兒的身上。她一出生,便是家族的恥辱,那一年,又成了被人退婚、害死祖父的禍水。
她被關在柴房中,幾日水米不進,又因至親過世大悲大慟,當鐘伯請人來救她時,她已在鬼門關外走了一遭。
此后,定遠候便帶著妻兒搬回云州的本家,將她一人扔在了堯州。
直到,三年后,有人為她捏造了身份,提供了盤纏,幫她逃離家族,來到這陵安城。
她將眸中的情緒深斂,嘆息一般道:“沈寒溪讓我隨他一起去浙江,怕是已經懷疑我的身份。”
鐘伯更是憂慮:“少主,浙江不能去,若是同侯爺的人撞上了……”
她的唇角微微露出一抹苦笑:“也不是我說不去,便能不去的。”
沈寒溪能讓她把啞巴帶上,已經算是格外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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