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強人所難
沈寒溪在人潮擁擠中停下腳步,回頭看她。
她眼眉低垂,看著他胸前那片赤色的衣料,依然是回避和拒絕的姿態。
從嚴府出來時已近黃昏,走了一段路,湖上起了暮色,畫舫中也有燈火亮起來了。她隱約覺得他的目光有些灼熱,將她的一顆心也給攪亂了。
本以為他會說出什么更攪亂她心神的話,他卻微微一笑,松開了她的手。
那一笑里,有幾分自嘲,有幾分清醒。
“本官知道,這樣的話,宋姑娘不喜歡聽,日后本官不會再說了。宋姑娘與本官終歸不是一路人,再與本官同行,你看到的,也都會是今日這樣的腌臜事。”
大約是因為他在高位待得久了,平日里言行舉止雖漫不經心,氣場卻強橫,所以說話時,也常常給人一種真假難辨的距離感,可是從他的這幾句話里,宋然卻聽出了幾分交心的意味。
他又重復了一遍今日已經對她說過的一句話:“宋姑娘,本官不開心,且時時都不開心,一日一日,活得很沒意思。”
她眉心一動,抬眸道:“大人別這么說,怪讓人難過的。”
他好整以暇:“宋姑娘也會為本官難過嗎?”
她沒有立刻回答,但回答時,聲音里卻也沒有虛偽和遲疑:“看到大人開心,我便也開心,看到大人不開心,我也不開心。無關乎大人您是什么樣的人,也無關乎大人您的行事作風我是否認可,如今我同大人在一起,便不想聽到大人說,活著沒意思。只要活著,總歸是會有些有意思的事的。”
他為她的話微怔,而后釋然一笑:“宋姑娘說得不錯。同宋姑娘相比,本官自私多了。”眸色深了深,道,“自私到見到中意的東西,便想要放在身邊。宋姑娘于本官而言,原本是一個稀罕的玩物,想隨時隨地放在身邊,隨時隨地都可以賞玩。”
宋然聞言不由得有些不滿,自己努力開解他,誰知換來他這么一句,這位大人哪里有不開心的樣子,大概又是在戲弄她吧。
又聽他道:“但今日,本官厭了。宋姑娘不是一個物件,也不再合本官的心意了。”他這么說著,修長漂亮的五指卻落到她的臉側,為她理了理凌亂的鬢發,“返京之后,宋姑娘與本官,大抵是不會再見面了。
宋然徹底愣在那里。
沈寒溪的這一番話,說得十分違心。
他又怎么會厭了呢,她像是一道月光,照進他不堪的生活里,如果有可能,他希望她能永遠地留下。可是當他想盡辦法,試圖將她拉進自己的生活里時,他卻突然生厭了。對他自己生厭了。
這樣純粹的一個人,這樣純粹的一顆心。他沈寒溪配嗎?
他的手指擦過她的耳畔,惹她心尖輕顫。
宋然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來。他將她當成物件,而且說厭就厭了,她本來應該生氣。可轉念想想,這不正是她求之不得的嗎,既然求之不得,胸口又為什么像是堵著什么,有些生氣,有些難過。
她實則沒有資格生氣,也沒有資格難過,是她一直拒他在門外,連一絲機會也沒給他。
可是他既然厭了,又這么撩她做什么?
她突然想知道,此時的他是什么樣的表情,于是抬起手來,落到他的面具上。不知他是沒來得及制止,還是沒想制止,任她將面具取了下來。
本以為會看到一張冰冷嚴峻的面孔,誰料,那面具底下的眉目卻不帶絲毫冷意,狹長而深邃的眼睛里,只有一片廣袤的寂靜。此時的西子湖,月上波平,燈火在暮色中搖曳。他的眼中似也有點點星火,但很快被一絲笑意給占據了。
他笑意溫淡地問她:“宋姑娘,日后見不到本官,你可會傷心?”
“大人的意思,是……”
她話到一半,他突然俯下頭,將她的口給封住了。
她起先沒有任何反應,直到他從她唇上離開,再次覆上去,她的呼吸才跟著重了起來。他的動作原本帶著侵略的意味,察覺到她的驚駭和僵硬,才放緩力道,卻依然不給她任何喘息的機會。
他的手扶著她的腦袋,慢慢地將這個吻加深。
宋然只覺得有道煙光在靈臺炸開,這種感覺如此陌生,又如此強烈,她好似不再是她自己,也有些分不清,是窒息的感覺多一些,還是眩暈的感覺多一些。她甚至不記得,自己是什么時候把眼睛閉起來的。那時的她神智不大清醒,竟忘了將他推開。
他在動情之前,戀戀不舍地從她唇上離開,并不說話,任溫熱的呼吸落在她的鼻息之間,瞇起眼睛,道:“宋姑娘不躲,便不要怪本官占你便宜。”
她此時才如夢初醒,心里雖然喧囂,卻強裝鎮定,道:“大人您總是有理。”
他微微勾唇,從她身畔離開,又恢復了一慣的神態:“天也不早了,回吧。”
他神色如常,仿佛適才那個吻,真的只是簡單地占了她一下便宜。
宋然沉默著跟上去。走到中途,昨日崴了的腳又開始隱隱作痛。
沈寒溪見她慢下來,又一臉苦相,便停下問她:“腳疼?”
她道:“不妨事,找個地方歇會兒,緩一緩便好了。”
沈寒溪環顧四下,哪里有地方給她歇,輕輕道了句“沒用”,便朝她伏下身子:“上來。”
宋然見狀一頓,眼中漫上一絲惶恐:“豈敢勞煩大人……”
他語氣不佳:“不上來,難道要本官找轎子來抬你嗎?”
宋然遲疑片刻,總算攀住他的脖子,伏在了他的背上,輕聲道:“多謝大人。”
她緊貼在沈寒溪的背上,這樣的親密無間,令她心頭大亂,可最是讓她心緒亂做一團的是,她竟然……并不排斥。
“大人,我……”
他淡淡打斷她:“宋姑娘,本官又強你所難了嗎?”
她的身子輕而軟,伏在背上,沒什么重量。沈寒溪常年習武,腳步自是穩健,只是她每呼吸一下,便都落在他的頸間,讓他有一些分神。
她的語氣很輕,有一些委屈:“大人總是在強人所難。”
他不滿地道了句:“本官屈尊背你,你倒還委屈上了。”又添了一句,“日后可不會再有這個機會了。”
宋然為他的這句話又是一陣失神。
她突然想起一件她從不曾對誰說起過的舊事。十二年前的元夜,堯州城的百姓傾城而出,出門觀燈。唯有她,因做錯了事被父親關在府中。那是她期待了一年的燈會,雖然也怕父親責罰,還是鼓起勇氣,央求照顧她的姑姑帶她去看燈。
那日觀燈的人實在太多了,究竟是她沒抓緊那位姑姑的手,還是對方突然松開了手,她的記憶里一直都有一些含糊,唯有當時在人潮中的茫然無措和面對未知時的巨大恐懼,至今還盤旋在腦海中。
那一夜的燈會,也不知燃盡了多少蠟燭,她在熙攘的人群中,如無頭蒼蠅一般,茫然地尋找著回家的路,便是在她最絕望的時候,她遇到了他。
遇見他時,他正在與人打架。
說是打架,其實更類似于圍毆。在燈火照不到的漆黑巷陌,有七八個浮浪少年,正在圍毆他一人。她不知哪里來的勇氣,朝那里高喊了一聲:“官兵來了!”喊罷,便慌忙躲了起來,心口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見那些浮浪少年呼啦啦地撤離,她才提著撿來的燈籠,小心翼翼的靠近。拿燈籠一照,照出一張滿是血污的臉。啪嗒一聲,燈籠砸到了地上。
他從狼藉中坐起,抬手抹了一下嘴角的血,冷冷朝她看過來,低低道:“滾。”
她被他驚得一屁股跌倒在地。
所有的委屈,便都在那個時候爆發了,但她個性堅忍,只吸了吸鼻子,便將在眼眶中打轉的眼淚忍回去。手腳并用,爬到他面前,摸出一個帕子給他:“哥哥,你流血了。”
大概是看清她只是一個小姑娘,他才稍稍放松了警惕,沉默地接過她手中的帕子。正在擦拭臉上的血污,他的眸子卻突然一凜。只見那些浮浪少年去而復返,帶頭的那個錦衣玉帶,卻滿臉惡相:“哪里有什么官兵,臭丫頭,適才那一聲可是你喊的?”
她慌忙往他身后躲了躲,緊緊攥住他的衣袍。
那浮浪少年說罷,又兇神惡煞地望向他:“別以為你回回考試都得頭籌,周府學也看重你,你就可以得意忘形了,今日本少爺非要教訓教訓你,讓你看看這里是誰的地盤!”說完就擼著袖子上來,“還有這個死丫頭,竟敢耍我,看我不好生收拾你!”
宋然聽此人提到周府學,便已明白,這些人是府學的學生,他們處處比不上他,所以來找他的麻煩。
她年紀雖小,卻腦子活絡,正要想個主意嚇走他們,卻見他緩緩起身,道:“要收拾我,便來試試。”
他也不過十四五歲的年紀,可渾身散發的殺氣,卻駭得那些浮浪少年頓了一瞬。
但仗著人多,他們很快就朝他撲了上來。
接下來,宋然便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將那七八個浮浪子弟一個個揍趴在地。
不過一刻鐘,他便踩在那個為首的頭上,冷冷笑著道:“我不與你計較,你倒是挺會得寸進尺的。”說罷,不再理會他們,朝她伸出一只手,道,“過來。”
他的發帶斷了,凌亂的長發隨風輕揚,拂過他模糊難辨的面容。
年少的她愣愣地走上前去,牽住了他的手。
燈會已經到了尾聲,嘈雜聲不再,只殘留下繁華落盡的冷清,一高一低兩個身影,互相牽著手走在深夜的長街上。
在聽聞她走丟之后,他不發一言,牽著她往她報的地址走。她中途磨破腳走不動了,他便如今日的沈寒溪一般,朝她蹲下身子,道:“上來。”
她伏在他的后背上,詢問他的名字。
他許久都沒做聲,直到她昏昏欲睡時,才隱約聽到了他的答案。
好似是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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