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以我為質
那是宋然暈過去之前看到的最后一個場景。
尹星陽從車頂上躍下,將那頭顱隨意踢開,行至車旁。他的右手手腕上,繞著一根細細的銀線,若是仔細看,還能看到掛在銀線上的點點血跡。
他望著倒在那里的女子。長發散開猶如濃墨潑染,眉眼卻清秀淡雅,似一株工筆淡彩勾描的芍藥。
他撿起掉落在車下的那枚玉哨,將昏迷的她抱入懷中,垂目望著她的眉眼。
暗中跟了她這么多年,今日才有機會這么近距離地看她,這般美麗的一張臉,何其不幸生在了墨家。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何況是這百年望族。
他收回心神,將懷中的人抗在肩頭,利落地翻越一堵圍墻,隱匿了行跡。待夏小秋率影衛趕至時,便只看到一輛空了的馬車,和兩具身首異處的尸體。那兩個頭顱的切口異常整齊,就連殺人經驗豐富的夏小秋,一時竟都看不出那是什么兵器所致。
傳聞中,尹星陽不光五感驚人,還能模仿上百種聲音,殺人手法更是詭異多變,今日算是見識到了。
影衛道:“看來,是尹星陽把墨姑娘帶走了。”
夏小秋擰緊眉頭,道:“我去追,你們去告知大人。”
一葉烏篷,泛水而行。
有人坐在船尾,正持一把釣竿在垂釣。烏篷之內,昏迷半日的宋然終于醒了過來,緩了半晌,才坐起身子,朝船篷外看去。
“尹首領?”
她攬衣行至他身后,沉聲喚道。船板被她踩得嘎吱嘎吱響。尹星陽頭也不回,望著探入水中的魚線,道:“少主嚇跑了屬下的魚。”
宋然不理會他,問道:“尹首領要帶我去何處?”
“少主吹響了玉哨,可知這意味著什么?”他不等她回答,便道,“意味著少主已是暗門的主人,有權命令屬下做任何事。”
宋然呼吸一滯,一時之間不知他這是什么意思。
他道:“少主坐。”
聲音不大,但有種讓人不得不順從的威懾力。
在他身邊,有楠木小案,擺著茶水點心,宋然在小案的另一旁坐下,心中不敢有絲毫放松。
男子依舊戴著面甲,變了聲,整個人都透著難言的神秘。
“少主應當聽說過一句話,‘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曾經勢傾天下的大族,數代公卿的世家,也逃不過這樣的宿命。”
這句話她自然聽過,君子的品行和家風,先人的恩惠和福澤,最多延續到五代。墨家到她這一代,已經是第四代了。放眼族中,叔伯輩大多昏聵無能,平輩中人,也不乏心術不正的放浪子弟。她甚至想,如此下去,距離墨家的氣數消耗殆盡,應當也不遠了吧。
“令尊作為一家之主,要支撐龐大的家業,要平衡家族內部的明爭暗斗,還要防備著兒女遭人算計,這二十年來,算得上殫精竭慮。”
宋然的手顫了一下,神色有些僵硬:“尹首領無端端地提起這個,是何用意?”
他卻不答反問:“少主當真以為,侯爺與你水火不容,恨不得殺你而后快嗎?”
宋然眼眸冰涼:“難道不是嗎?”
尹星陽不置可否,只道:“侯爺這些年,是娶過許多房侍妾,但他娶了這么多房侍妾,竟無一人有過身孕。少主便不想想,這是為什么嗎?”
宋然沉聲道:“因他忌憚著秦家,忌憚著朝廷。秦墨兩家聯姻,是皇家賜婚,他必須保證秦氏的正房地位。”
尹星陽卻笑了:“少主太小瞧你的父親。那般輕世傲物的一個人,豈會把朝廷放在眼中?”
宋然怔怔望著這個自己才見過兩面的暗門首領,心中有絲絲縷縷的酸澀蔓延開來。這么多年,她連話都不曾同她那個“父親”說過幾句,提起父親來,最先浮現在腦海中的,也都是一張不茍言笑的臉。
他甚至,沒有對自己笑過。
“令尊不想別的女人有孕,只有一個理由,那就是因為他不想。”
宋然唇畔始終掛著微嘲的笑意,他們父女之間的隔閡已經存在十余年,自然不是他三言兩語就能輕易消融。他似乎也沒有打算說服她,只道:“少主可以不信,但屬下需要澄清一事,少主離開堯州,暗門是接到過侯爺的命令暗中跟隨,但,想要取少主性命的卻另有其人。”
他輕描淡寫道:“墨家少主的地位,不知有多少人眼紅,族中多的是想要利用你們父女之間的嫌隙,趁機取你性命的人。你還記得當年差點害死你的三姨娘嗎?侯爺不寵你,尚且有人暗中對你下毒手,他若是寵你,你在墨家只會活得更不容易。”
宋然依舊沉默,心中卻早已不復適才的平靜。可是一想到定遠侯對自己血統的猜忌,想到今日太皇太后親口說出的秘密,眼底剛剛融化的堅冰,便再次封凍起來。
“尹首領的意思是,父親仍希望我繼承墨家的家業?哪怕,我不是他的親生女兒?”
“這個問題,少主可以當面問侯爺。”
在她驚愕的神情中,他道:“侯爺已經請旨入京,和夫人已經在來的路上了。”說著,將魚竿收起,望向她的心口處,道,“暗門的玉哨已在少主手中,少主接下來想做什么,想見什么人,只需一句命令。”
宋然這才發現,那枚被趙進忠搶走的玉哨,已經重新掛在自己的胸前。
她輕輕握了握,良久,才道:“我要回宮。”
若她料得不錯,沈云眼下,怕是有大麻煩了。
此時的禁城,那場宮變已經悄無聲息地落下帷幕。所有人都不會知道這場宮變的真相究竟如何,世人僅會知道,廷衛司總指揮使沈寒溪發動宮變,禁衛統領謝禾率禁軍護駕,卻戰死在金鑾殿前,好在最后承武王率黑甲軍趕來,平息了這場叛亂。
經此一變,刑部徹底接管廷衛司的東西二廷,至于沈寒溪那個亂臣賊子,則被關在詔獄中,聽候判決。
朝廷大亂,天子欲借此良機,重整六部和內閣,這些日子通宵達旦,廢寢忘食,直到第五日,才有時間接見宋然。五日前,得到她平安的消息,他自是松了一口氣,但因事務繁忙,便沒有召見她。
若她果真是顧藺生的女兒,自然沒有資格再為皇后,如今,他也沒有必要再借助墨家來穩固皇位,但是,太皇太后的事被他壓了下去,她此時仍是他名義上的皇后。
他心想,自己這幾日一直不見她,大約也有逃避之意吧。
他不知該如何面對她。
靈華殿外的攬月亭中,女子一身素衣,在萬紅掩映中,是那般的不起眼,卻又是那般的獨一無二。
若是就此放她走,也許,他此生再不會遇到這樣一個人。
他收回心神,屏退身畔宮人,走入亭中。她并不行禮,只微微仰著頭,眸色淡漠地看著他。那雙眼睛,讓他不敢直視。
他避開她的目光,道:“墨姑娘一定是在怨朕,分明從沈大人那里得了這么多的好處,竟還如此待他。”
“鳥盡弓藏,兔死狗烹,卸磨殺驢——圣上只是做了最對的選擇,何錯之有?民女又何怨之有?”
他笑眼看她:“都用這三個詞來形容朕了,竟還說不怨。”
宋然不繼續這個話題,問他:“怡妃娘娘,圣上打算如何安置?”
“她無子嗣,按照禮制,原該與其他嬪妃一樣,要么殉葬,要么到宮觀為先帝守節祈福,但,她已死過一次,宮中知道她起死回生的人也不多,朕念在她身世孤苦,對先帝一片癡心,又是先帝最寵愛的妃子,不愿再毀掉她的一生。她幾日前受了些驚嚇,朕暫時讓李墨亭安置她,待她身體養好,若是有什么好的去處,朕也可以成全她。”
宋然點了點頭,道:“聽聞她還有個兄長,若是能兄妹團圓,也是一樁美事。”
天子看她一眼:“兄妹團聚,自然很好。”又道,“王叔昨日向朕請旨,想回邊境帶兵。”
“圣上準了嗎?”
“吳太妃一直希望王叔能夠盡快完婚,昨日還特意通過淑妃,旁敲側擊地詢問朕的意思。”
宋然沉默片刻,道:“王爺和李家小姐已經定親,是應當盡早完婚。”
“所以,王叔的請求,朕暫時沒有答應。”
又拉拉扯扯說了些無關緊要的事,宋然才咬了一下唇,喚道:“圣上。”
天子見她表情,便知她要說什么,轉向她,靜靜看了她片刻,道:“朕知道你想說什么。”
她從懷中摸出他給自己的那枚折扇,斂眉道:“圣上說過,有朝一日,可以以此扇為信物,應民女一事,不知可還算數?”
“自是算數。但朕記得當日也說過,除了離開朕,其他的事都可允你。”
她抬眸:“民女的這個心愿,不是為自己所求。”
在天子的目光中,她徐徐開口:“我想請圣上,放沈大人走。”
她聲音低微,但卻堅定:“若圣上對他還是心有忌憚,民女……少微愿意留在宮中。圣上可以以我為質,大人若是再有反意,圣上可以殺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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