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修改
賈氏著了陪房統籌,自回東廂繼續守著兒子。這陪房人都喚她賈二家的,原也是賈老太太身邊伺候過的心腹丫鬟,為著嫡親女兒出門子便把她嫁了個管事,兩口子一塊兒跟著國公府小姐從京里去了姑蘇,后又跟著姑爺到任維揚。
賈二家的低頭彎腰恭送太太離開,復又重新站直了出去催促。因拿住的是林老太太留下的老人兒,越發多了股子“宋□□滅南唐”的氣勢,扭著屁股往外門上大呼小叫,生怕人不知道當家太太嫡出的大姑娘叫親祖母留下的□□給害了。這也是賈家與那些積年高門不同之處,下人的嘴巴子松得甚么似的,主子身邊大事小情往外倒得飛快。
新榮乍富之家大多如此。
往上數三代賈家滿腿的泥都洗不干凈,不過跟著□□打江山以軍功積累至今,底子多少有些薄。
是以李媽媽被太太關起來一事長了翅膀似的霎時便在后院里傳開,西跨院里頭大小丫鬟婆子也叫嚇得惶恐,生怕主子再往下查,她們這些眼看著姑娘用了丸藥又不曾阻攔的怕是都不得落好。
黛玉在里間,兩三撥大夫前后腳看了幾遍都說無礙。送了大夫,旁邊丫鬟幾次三番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忍住甚也沒說。大姑娘才五歲,攛掇個五歲娃兒去鬧親娘要奶娘,往后叫查出來怕是下場還不如李媽媽。只能想法子尋人使錢去求太太身邊紅人兒給圓轉幾句,好不好的,別叫給趕出去斷了生路。
因此下里里外外具都只瞞著小主子一人,生怕她知曉李媽媽回不來了再哭出個好歹。黛玉何等聰明?這多早晚了傳話問個安而已,再不見人影,不必說她也猜得必是主院出了事。當年年幼,她亦不知李媽媽究竟所犯何事,如今想來怕是就有這番意思在頭里。
兩個小主子同時病倒同時好轉,奶媽子守著的姐兒痊愈,太太親自盯著的哥兒卻突然沒了,其中定有甚陰司官司。或不是遷怒,或不是真擔了干系,此番弟弟但凡有個甚么不好,李媽媽都跑不了得褪層皮。
——若是弟弟真出甚好歹又叫林家重蹈覆轍,何必重來這一回?
黛玉皺眉順勢提了句想往主院去,一圈人上前好說歹說的勸,費勁嘴皮子才算是勸住。沒奈何,只得派了個婆子站在院門口守著等消息,好叫那婆子一半想著尋機去給李媽媽求情,一半向來往諸人打聽主院消息。還是年齡幼小無有權威,也不能表現得太過。
這死而復生之事何等怕人,弄不好被打作妖邪平白給家門添亂。
她依稀記得弟弟夭折那日天降傾盆大雨,今天看著晴空萬里想來無礙,唯有自己個兒先早早強健起來,才好頻頻去主院東廂看顧。心里一想著要好起來,身上便待不住,左右喊了丫鬟扶著要在院子里走走——大夫是有提過適當活動活動,姑娘要不想動丫鬟婆子們也不好勉強,既是主子自己個兒提了要走走,下人們自然都愿意陪著她消散一番。
李媽媽不在,大丫鬟便喊了個二等丫頭上前彎腰扶著幼主走走停停。
這邊后院好一通忙活,二門上來來回回又是有人打聽外面的道士,又是又幾次三番延請大夫。鬧出這么大動靜,外院該知道的早也知道,只因老爺還未下衙才沒傳進耳朵。比及將官印一收,自有長隨上前將這番前后一一詳細報過。
林如海換得便服的功夫就聽了一腦袋內宅官司,末了慘淡一笑:“可見這外頭的風雨,終究未能擋下,連深閨弱質都有所察覺惶惶不可終日,唯恐破門之日不遠矣!”
幕僚先生們都已被屏退,只有親信長隨得聽悲音,唬得他雙膝一軟跪在地上道:“老爺何以如此?看在哥兒姐兒份兒上也得振作一二,林家數代傳承都著落于此,且得庇護著才能長大呢。”
“若不是看著這兩個小東西,早掛印尋個清凈地方進去尋仙修道,說不得還叫上頭高看一眼,呵。”
林如海也不知是諷誰,挽了袖子邁過二門直往西跨院走,先去看聽聞不知被奶媽子灌了甚么東西的女兒。
豈料他這一進門正撞見黛玉拖拽了丫鬟胳膊沿著院內小道一圈一圈的遛,走幾步便歇,歇好再走,走幾步又歇。
還在外面磨圈兒那婆子見了老爺來,張嘴欲出聲提醒。林如海機敏掃了一眼,兩邊下人便就立刻閉緊嘴巴不敢言語,低眉順眼小心翼翼覷著主家臉色,眼瞅不像是觸了霉頭的模樣,方才各個松口氣,垂手安靜侍立。
走了約莫有半個時辰,小人兒實是再走不動,站直身體伸了手叫人要抱。只見一雙大手斜里過來將她抱起,往臂膀上一架,耳邊便聽得父親溫和儒雅道:“姐兒今日如何?”
李媽媽還在柴房里押著呢,自有其他抵事的管事大丫鬟上前福身低頭:“回老爺,大姑娘今日醒來用了一盞木樨香露,后又進了個燉雞子,現下小爐子上正熬著上好的碧粳米吊點子粥,晚間化些雞湯進去借口葷腥味兒開開胃。”
“嗯,多用些姜去腥驅寒。”林如海應了聲仔細往黛玉臉上瞧瞧,忽然又問:“我聽你們太太那邊說,奶媽子給姐兒灌了外面來的假藥?”
大丫頭嚇得跪地搖頭:“哪里敢如此大膽?太太不曉得內里,那丹丸還是老太太在的時候請真武觀弘道長給家里合的養身方子。彼時主子們各自皆有,大姑娘這一丸乃老太太特特留下預備萬一……”
這丫頭也是家里幾輩子的家生子,祖母正是林老太太身邊得力的老嬤嬤。諸多賈氏都不曉得的事,她偏就曉得,平素這丫頭又一向與李氏交好,此番得老爺發問立時樁樁件件倒核桃車子似的往外倒。
聽下人這么一說,林如海恍然大悟,當年他尚在癢中讀書還未娶親,家事一應全由母親支撐。恍惚有一天是得過個匣子,說是能救命的靈藥非得叫密密收好,也沒在意,隨手就不知道塞在書房哪個角落里去了。
真武觀乃本地有名之道家清修地,諸位道長輕易不與外人來往,非積年老人圈里名聲并不顯赫,倒比江南那“一百八十寺”多出不少出塵之意,斷不至于做假藥害人。再算算時間,十幾年前林家亦不值人費心算計,想來丸子里無非些茯苓山楂,至多稍稍兌上點人參須石斛皮之類,治病怕是治不好,吃壞卻也不大可能。
想通其中關節,他微吟片刻交代:“叫瘦金去我書房里把當初老太太求的丸藥尋出來交給太太,告訴她不必憂心。我聽著后晌又請了大夫來,看過姐兒怎么說?”
丫鬟不敢耽誤一五一十道:“大夫也說看著無甚大事,只要能吃進去東西,盡量吃,略微活動活動,不日即可痊愈。”
林如海聽完頷首,抱著女兒邊往西跨院小花廳走邊順手摘了支開得正好的瓊花逗她。黛玉打從叫父親抱起來就呆呆愣愣,及至微黃有香花大瓣厚的花枝湊到面前才突然一激靈,一雙小手攥緊林如海衣襟,小臉一埋“哇”的一聲哭得驚天動地。
這又與見著李媽媽不同,腹中無數酸楚委屈盡皆傾瀉而出。
當時當日若是父親尚在,何至被人欺辱得毫無立錐之地?
那一串悲苦憤懣尋不著出路,如今可算得了靠山,連哭聲都與往日不一樣。眼淚都不是一簇簇向下落,緊著如同根錦線般連綿不絕,哭得急了幾番上下用力倒氣。
若在外祖母家客居,便是哭都不敢大聲哭,生怕招人厭棄。饒如此,仍叫人傳出個“小性兒”的孤拐脾氣,但凡有些尷尬不是都盡往她頭上栽。這個丫頭偷偷燒紙錢,那個丫頭聚伙嚼舌頭,主子不敢出頭便說“林姑娘許的”,“林姑娘喊她去”,也就仗著沒人敢往外祖母面前頂真兒的問,她一個孤女哪就那么大臉面來?
背后不知道叫人恨成什么樣兒!
林如海不知女兒心中郁結,只道這孩子哭聲聽著不太對勁?往日縱使略有不如意也未見如此,病中偶有哽咽更不會這般撕心裂肺。他還當女兒失了奶嬤嬤鬧脾氣,殊不知黛玉哭得是家破人亡孤苦凄涼。
沒奈何,只得抱著親姑娘進了花廳尋個軟座坐下,一手圈著一手慢慢輕輕順著背好叫她別哭得上不來氣:“去跟你們太太說,奶媽子有錯,卻也蒙了冤屈,我替姐兒求個情。大姑娘這里離不得她,且先發落回來小心伺候,日后再有不是一并加倍懲處發落。”
先前長隨瘦金送了丸藥去說明緣由,賈氏已知自個兒杯弓蛇影了。如今又見丫鬟來傳話乃是老爺為著小女兒軟款求情,得了臺階,平了心氣兒,便著人去帶了李媽媽上來,申斥一頓后高高拿起輕輕放下,趕她回西跨院繼續伺候。
上輩子黛玉用了丸藥可不如這次看著立時便好起來,自然無人與那李媽媽求情。叫關在柴房里活活關了月余,而后混在一眾被打發出去的下人里出了府,待其歸家未過數年林家便死得只余一個,這奶媽子亦無甚下場可言。
如今奶媽子得救,想來人的命數并非一定,有心為之不怕不能略略改上一改。
話分兩頭先說回來。
李媽媽知曉定是托了姑娘的福才沒挨板子叫趕出去,因此上回來后是加倍小心勤謹,洗過手臉換了干凈衣服才敢走到黛玉面前跪謝救命之恩。這會子黛玉已經收了悲啼眼淚,正不好意思縮著害羞,見李媽媽來急忙伸了手往她懷里去躲。看身形如今她才虛交五歲,內里卻已是十六七的大姑娘,情不自禁抱著父親哭得如同孩提一般,比及醒過神兒,再尷尬不過。
只見女兒粉白小臉上染了層薄薄緋紅,林如海又將折來的瓊花逗她:“姐兒莫惱,明兒讓人給你打一支花簪子梳頭,不必盯著院子里的花兒點數。”
這是笑話她看東西看得緊,這孩子打小便不愿意讓人碰自己用具,尤其可心的,外人碰了少不得氣惱一番扔出去。便是家里的花草輕易也不允人折。偏她還總有道理,說是草木皆有靈,小大人似的,叫人忍俊不禁。
岔過這場官司,只聽女兒方才哭得那么有勁兒林如海便知她實無大礙,略坐一會兒再三叮囑下人用心照料,這才起身又往主院東廂去看仍舊離不得人的幼子。
李媽媽方才一直跪在青石地上候著聽吩咐,待老爺抬腳走得沒影兒,黛玉叫了起她才敢起。半日關在柴房里心驚肉跳,又跪了這么久,腳下虛軟。偏她又不敢怠慢,咬牙強忍著先送主子回臥房休息,殷勤服侍著大姑娘用了雞湯熬的碧粳米粥,又喂了些水,守到她躺下才挪去耳房里掀開褲腳拿藥酒揉腿。
黛玉那里不知奶媽子辛苦?可要不叫她服侍她心里必然過不去,還不如由著她用心,這會子彼此都好安生歇下。
白日里睡得多走了覺,此刻天色尚早且還睡不著,李媽媽一出去黛玉便從被子里坐起來靠在枕頭上向窗外看。
墻角那一樹瓊花開得正好,如云似霧,花香襲人,真真正是兒時院落。不知哪里神佛顯靈保佑遣她重返幼齡,少不得耐心思量一番,莫叫慘事重演。想著想著,一陣陣花香伴著暖風熏人欲睡,到底還是小孩子的身子,方才在地上遛了許久,又耗盡心力大哭一場,未幾便伏在枕頭上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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