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夢的成因，有很多種。

        老生常談的兩個原因，一時睡覺姿勢的壓迫，二是心理作祟。

        睡眠時，理性被弱化，潛意識增強，有些平時藏在心底的東西就會冒出來，慢慢織成一片暗無天日的夢境。

        遲煉常常做噩夢，在父母剛去世的那些日子。

        剛到葉家的他，被安排住在家中采光最好最大的一間客房，衣食住行用奢侈來形容都不為過，其中不乏葉氏夫婦對于救命恩人的感激和回報。

        房間很大，床擺在正中，左右都是空空蕩蕩，冰涼綢面的床品好看又華麗，卻實在不保暖。

        遲煉常常把自己縮在被子正中，睜著眼睛發呆，困得不行睡過去，也會很快被噩夢喚醒。

        夢里，跳下水里救人的不再是爸爸媽媽，而是他自己。

        他不會游泳，只能任憑冷水灌進眼角和鼻腔，水位與視線齊平，隨著身子起伏，一漾一漾。

        醒來的時候，十次有八次，是伴隨著撕心裂肺的尖叫，住家保姆蘇阿姨睡得淺，往往會很快醒來，進屋，開燈，給他倒上一杯熱水。

        剩下的半個夜晚，就是注定無法入睡的了，只能闔著眼睛假寐。

        鬢角的冷汗會被緩慢的空調送風帶走，也會消耗一部分體溫，蘇阿姨給他掖被角時，會誤以為他已經睡著，發出幾句艱澀的嘆息：“孩子命太苦�！�

        為了讓遲煉適應新家的生活，葉家推遲了舉家搬遷到其他城市的規劃，后來更是不提了。

        但葉勝廣和李嫣畢竟生意繁多，完全賦閑在家陪伴他的日子，持續了半年，便再也進行不下去。

        遲煉心里也明白，這是他們能對救命恩人的孩子，表現出來的最大程度的誠意。

        收養他，給他一定程度的陪伴，優渥的生活，再安排一個順利的學業和工作。

        好像也想不到其他了。

        葉勝廣和李嫣重新投入漫無邊際的出差和會議里，不常在凌市落腳，平日在家里常住的，就只有遲煉，負責起居生活的蘇阿姨，司機老陳，還有葉夢圓。

        遲煉不愛看見她，尤其是剛住進葉家的時候。

        偶爾在夢里驚醒的時候，葉夢圓會和蘇阿姨同時醒來，卻不敢進他的臥室，只敢在房間門口，依靠著門框，漏出一顆小腦袋，好奇地張望。

        遲煉最崩潰的一次，直接把陶瓷杯子摔了過去，聲嘶力竭怒吼著，滾。

        小姑娘被嚇傻了，根本忘了躲，杯子砸在木制門框上，登時碎了一地。白瓷片貼著地面甩出很遠，不由分說在稚嫩的腳背上劃出了一道血痕。

        蘇阿姨回頭，一臉驚恐，遲煉也是這時才發現，小姑娘沒穿鞋，是光著腳丫，立在門外的。

        也不哭，也不喊疼，像是完全被懾住，慌張站在原地，小手從睡衣前襟的口袋里掏出來，緩緩張開，手心里，放著兩塊巧克力：

        “哥哥，我這還有�！�

        后來經蘇阿姨的口，遲煉知曉，因為李嫣不讓葉夢圓刷完牙后還吃甜食，她便總哭鬧。

        聽見遲煉的聲音，便天真的以為，他也是因為吃不到好吃的才如此。

        遲煉胸腔劇烈起伏著。

        他不相信一個馬上讀小學的比自己小一歲的孩子，能天真到這種程度，讀不出他對她的厭煩和恨意。

        她好像絲毫不知，自己才是開啟他悲劇人生的開端，總是仰著一張無辜的笑臉，在他面前晃，還嗲聲嗲氣地，喊哥哥。

        “我要去告訴白雅萌，我也有哥哥了�！�

        很久以后，遲煉才知道，白雅萌是她的同班同學，因為上面還有個長兄，因此被一群獨生子女的小女孩羨慕著。

        誰不希望被哥哥寵呢？

        遲煉還是對她喜歡不起來，一看到那張臉，就想起那個在水庫的下午，民警捂著他的眼睛，不讓他看打撈隊尋尸的過程。

        那天的太陽，大抵是他經歷過的，最沒有溫度的。

        陽光像是被封在老舊照片里，隔了一層迷蒙的污，灑在身上，只剩徹骨的涼。

        “我給你的建議是，嘗試代入父母的視角，來看待整件事，還有涉及這件事的人。”心理咨詢師這樣對他說。

        遲煉自己找的心理咨詢，在意識到自己失眠狀況嚴重到完全無法入睡的程度時。

        沒和葉氏夫婦提起，不想讓他們對他再有什么額外的關心。

        不管那些關心的話語到底含幾分設身處地，幾分真情真意，落在他耳朵里，都有些不自在。

        他不想要莫名的親密。

        盯著心理咨詢室方桌上的時鐘和日歷，遲煉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怔忪：“我恨他們，是對的嗎？”

        權威的心理咨詢師，一般只會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幫助患者吐露心聲，傾吐本身就是排解憂慮的有效方式之一，而不是給出單一的治療方法。

        畢竟心理問題有太多偶然性，沒有所謂的治療經驗是可復制的。

        對于一個還在讀小學的小男孩，心理咨詢師也沒辦法用什么專業術語，只能回應標準的微笑：

        “任何情緒的產生和消散都需要過程，所以我才建議你，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緊，也不要對自己產生的任何情緒有負罪感。適當時，可以帶入父母的角度，思考一下他們可能有的想法，你也許會對整件事有不同的理解。”

        遲煉垂眸，不再說話，任由剩下的咨詢時間就在沉默中消耗掉。

        父母的想法嗎？

        他突然有點想笑。

        為什么爸媽要用自己的命，換一條陌生人的命呢？如果再來一次，他們還會這樣做嗎？如果看到他現在過得是什么日子，他們會不會為自己過頭的善良和沖動，有那么一絲絲后悔呢？

        失魂落魄走出咨詢室，磨砂玻璃外，有一抹小小的身影，讓他不由得蹙起眉。

        下一秒，他沉聲壓著怒氣：“滾出來。”

        葉夢圓不知什么時候從家里偷跑出來的，蘇阿姨竟也沒察覺。

        她穿著粉色罩紗的小裙子，盯著鞋尖囁嚅：“想看哥哥去哪玩了。我也想跟哥哥一起�！�

        玩嗎？

        在她的腦袋里，就是零食，玩具，漂亮的衣服，不會有什么煩惱。

        遲煉幾乎瞬間又要暴怒，可看見也葉夢圓緊緊攪在一起的肉乎乎的手指，緊緊咬著的下唇，突然就有點恍神。

        爸媽的想法。

        木已成舟，如果爸媽真的在天有靈，他們應該不會希望看到，自己以命換命救回來的小姑娘，被他記恨被他厭惡。

        更不想看他，一輩子活在仇恨里。

        腦海里繃緊了的那根線，突然就斷了，遲煉神色依舊冷淡，但語氣已經降了幾分：

        “回家�！�

        小姑娘很有眼色，是跟著爸媽耳濡目染得來的一身機靈勁兒，自己心心念念的哥哥，第一次發出了一起回家的邀請。愣神片刻，眼睛倏地亮了起來：

        “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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