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圣旨
爹爹去軍營前特地囑托今天陛下會派人過來傳旨,讓自己在家安心候著,萬不要失了分寸。
本來她已經將千叮嚀萬爹爹父親推到了院子口,沒想到爹爹還是不放心的將自己帶到祖母的院子里,又囑咐一遍祖母,接旨的時候千萬要照看好她,弄得蘇言溪一時哭笑不得。她也沒辦法跟父親說自己上輩子已經學過了京都的各種禮儀習慣,甚至熟悉的已經刻進了骨子里。
蘇言溪終于和祖母將爹爹送出門,兩個人默契的互相看了彼此一眼,都能從眼神中看到對老父親過分擔心的無奈。
“祖母,我等會還要見個人,先回房啦。”蘇言溪一邊說著一邊走,生怕遲一點也要被祖母再念叨一遍。
等蘇言溪帶著華霏風風火火的趕回自己的玉蘭堂時,便在院門前看見了立在那里等候的錢華硯。
男子一身洗的略微發白的深藍的布衣,腳上穿著一雙合腳的布鞋,雖然穿著并不是華貴,卻整體看著干凈舒適。五官端正清秀的臉,就像是冬天接連著幾天大雪后的突然放晴,冷冽的寒風中帶著些許的暖陽,雖然冷卻也讓人內心感覺十分開闊。
“這一點也看不出來是個商人,倒像是誰家的公子哥。”華霏小聲的在蘇言溪耳邊嘟囔,被蘇言溪瞪了回去。
“小的錢華硯見過小姐。”
“早就聽說過你,進來坐吧。”蘇言溪抬步便走了進去,錢華硯卻愣在了原地,還在想這樣是否于理不合。
“錢管事?這是怎么了?小姐請你進來呢。”華霏看著呆立在門口的錢華硯不解的催促道。
錢華硯在內心嘲諷了下自己的想法,“自己不過是一個管事的,在小姐眼里跟那些干活的沒有什么分別,莫不是那些圣賢書讀傻了”。隨即應著華霏的催促走進了院中,剛踏進院門就聞到了清新撲面的玉蘭花香,抬眼墻上藤草似畫,院中更是種植著各色奇珍,能看出來主人品味不俗。
“錢管事,隨我這邊來。”華霏帶著錢華硯順著曲廊走到后面的一處屋子,屋子建于一泓清泉之上,泉邊植滿翠竹、芭蕉,錢華硯抬頭只見‘聽雨軒’三個字,倒也覺得十分貼題。
屋門打開,便看見蘇言溪坐在書桌前,笑意盈盈的等著他。
“錢先生,請坐。”
“小姐莫用先生二字,折煞在下了。”錢華硯連忙行禮,愧不敢當。
“以前就聽外祖說過你,得知你也曾打算參加科考,想必你的志向定是在廟堂。現在經商恐不是你所愿,所以還望先生教我經商之道,等我可以上手之后,先生也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蘇言溪說的真誠,倒是讓錢華硯覺得難得有人理解他。
“小姐可知商為百行末,小姐不嫌棄?”
“一種謀生手段罷了,只要能堂堂正正的活在天地之間,有何愧對?”
“倒是我活的不如小姐通透了,小姐放心,我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錢華硯沒想到的是他同意后立刻就喝上了師父茶,此后蘇小姐一直堅持的喚他錢先生了。
兩個人也是沒有半點耽誤的開始對蘇家這么多年的賬本一一查驗,中間有許多模糊不清的地方,剛開始蘇言溪還會圈出來問他,后來教的多了,她便已經會自己核對這個賬目的真假虛實了。兩個人就這樣查了一個時辰,直到華霏來叫說宮里來人傳旨了。
蘇言溪將賬本壓上,跟錢華硯打了聲招呼就往外走,只留下錢華硯一個人坐在那里。他看著剛剛她坐過的位置,想起剛剛華霏的那句通報,才反應過來,之前同自己一同整理賬目的可不是什么張三李四,而是自己來之前就知曉的,萬分尊貴的蘇家嫡女。只是自己現在的待遇同自己來之前預想的,大相徑庭。
“夏公公。”蘇言溪剛走到前院就看見了熟悉的身影。
“呦,溪丫頭,身子可好點了?”夏如海十分自然的開始同蘇言溪客套。
“哎,沒好。結果現在爹爹直接不讓我出門了。”小姑娘的額頭直直的戳入夏如海胸前,顯得十分憋悶。
夏如海的語氣不自覺的放輕柔,溫柔的摸了摸她的腦袋像是在安慰,“好了好了,蘇將軍也是為你好。溪丫頭就安心的在府里養著,等你及笄了咱家再帶你出去吃好吃的。”
“好。”蘇言溪見好就收,立刻就將自己悲傷的情緒收起來。
夏如海也是將小姑娘哄好之后才按照規矩開始宣旨,宣完旨后又立馬就讓人將蘇言溪扶起來,連連囑托要安心在府中養病,莫要讓皇上皇后在宮中牽掛。蘇言溪只得連連點頭稱是,乖乖站在那里聽訓話。
“你一定要將咱家的話放在心上。”
“好啦,知道啦。公公要是再念叨下去,怕是宮門就要關啦。”蘇言溪笑著打趣他。
夏如海無奈的點了點她的額頭,蘇言溪立馬示意華霏將應該給的打賞分給各位公公,卻被夏如海一再推脫,一直在說“哪有長輩拿小輩打賞的話說呢?”
“這是小輩孝敬您的,怎么不該拿呢?”蘇言溪說著就將荷包塞進了夏如海的懷里,另外遞了兩個食盒到他面前,“這是我準備的兩盒點心,一份是孝敬您的,另外一份麻煩您幫我送給五殿下。”
“知道了,這么多年了,那一次出來傳旨你沒有點心帶給五殿下呢?只是溪丫頭,你這是對五殿下有意思?”夏如海一臉促狹的看著蘇言溪,只希望從她這里得到什么驚天大八卦。
“哪有,只是那年在御花園看過他的窘迫,所以一直養成的習慣。”
“人家五殿下現在深得陛下青睞,哪里還需要你這么點點心充饑啊。”
“那就當是故人送的一點情懷罷了。”
蘇言溪的回憶逐漸被勾回幼時,還記得自己當時是進宮去見皇后姑姑的時候路過御花園,在御花園里看見了那個被小太監摁在地上打的小男孩。那個小男孩被打的蜷縮在地上,卻一聲不吭,一雙黑溜溜的眼睛直直的看著站在那里的蘇言溪。
想想自己當初的少不更事,年少沖動。也不管這樣是宮里何人授意,就直直的沖上去喝住那些囂張跋扈的小太監。那些小太監迫于自己是皇后娘娘的侄女,驃騎大將軍的嫡女,不敢再輕舉妄動,只好悻悻走開。
等他們都走遠了,那個小男孩才從地上站起來,恭敬的對著蘇言溪行了個禮,表情淡漠的說道:“多謝蘇小姐搭救。”
“你這個人倒是好玩,我既然幫了你的忙,你的態度就這般冷淡?”當時天真無邪的蘇言溪哪里明白他失去母妃后,體會宮中人情冷暖的苦楚,竟然還在要求邊千塵對她感激涕零。
邊千塵自然是沒管,自顧自的找了個平坦的地方席地而坐,開始享用起來自己好不容易搶過來的大餅。反正這樣所謂熱心的人自己已經見的多了,最后大多覺得自己無趣就會離開,皇后是這樣,父皇也是這樣。
蘇言溪看著他吃的那個臟兮兮的餅,眉頭緊皺,然后讓華霏將母親帶給皇后娘娘的糕點拿過來,華霏雖然覺得不妥,但還是照著小姐說的做了。
“你吃這個吧。”蘇言溪將一碟子糕點遞到那個男孩子面前,但是他卻一動不動,依舊直勾勾的看著她。蘇言溪了然的拿過其中一塊糕點,咬了一小口,然后遞給他,他這才對著那碟子糕點狼吞虎咽了起來。
“那個餅可以放的時間更久一點,留著你之后餓的時候再吃。”
“嗯嗯。”這次邊千塵勉為其難的理了理她。
“我下次可能要兩天后才能進宮,我到時候再給你帶。”蘇言溪笑著跟他說,走之前還給他留了一碟子點心。
自母妃走后他就明白自己的生命中不會再出現什么可以讓自己期待的事物了,但是還是忍不住每天都去御花園看看,看看是不是還會等到那個酒窩里盛滿蜜糖的小姑娘。
果然按照小姑娘自己說的時間,他如愿再次在御花園吃到了小姑娘給他帶的點心。這次小姑娘變得聰明了,帶來的都是一些經得住存放的糕點,偶爾他吃的時候她就在邊上絮叨自己最近吃到的好吃的,念叨著自己下次再給他帶些什么。
“那等我下次進宮的時候再給你帶,我到時候去哪里找你啊?”
“長春宮,我現在住在那里。”邊千塵說的漫不經心,內心卻是十分緊張,他怕她知道。怕她知道自己是那個傳說中妖妃的兒子,怕她知道自己不受皇上待見后像那些宮人一樣對自己拳腳相向,怕她以后再也不跟自己講話。
“好,知道了。你也不用天天來御花園等我,我到時候直接去找你就好啦。”
小姑娘說的明媚,跟每一次同他說要下次要給他帶什么糕點一樣的愉悅,那就好,那就好。在蘇言溪不曾注意的角落,邊千塵終于松開了攥緊的拳頭,表面繼續裝作若無其事的啃著點心。
有些事情都在悄悄發生改變,比如邊千塵每日被小太監欺負后不同于往常的氣憤,只會坐到宮門前的門檻上呆呆的看著前方;比如蘇言溪每日都會跑家里的小廚房看著師傅們給她做好吃的糕點,讓蘇遡夫妻兩人都覺得自己姑娘是個吃貨。
都是美妙的讓人羨慕的童年,不知不覺這個習慣就保持了這么多年。每次不管是能不能進宮,蘇言溪都要想辦法送進去一些糕點,怕宮里面真的有一個人會餓著。
許是自己的善意終于有了回報,上一世的邊千塵看在兒時那么多糕點的份上,幫了蘇言溪一次又一次。說來也是好笑,自己的親女婿在朝堂上一遍又一遍的彈劾岳丈不聽從皇上的旨意,而邊千塵一遍又一遍的在朝臣面前解釋什么叫做將在外,君命有所不授。
對此蘇言溪一直心存感激,但是還有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上一世在蘇言溪死之前,邊千塵榮登大寶。未來皇上的馬屁,怎么可以不拍?怎么能不拍?
蘇言溪想到這里對自己現在這種拍馬屁的行為予以肯定,朝著夏公公一再叮囑必然要給自己送到,夏如海便只能點頭稱是。
眼看著便是晌午了,兩人回玉蘭堂的時候,華霏就問午膳擺在哪里。
“那就擺在涵青亭里吧,祖母今日辟谷,你便從廚房取些來我們一起吃吧。”華霏自然明白這里的我們,還包括錢華硯。
錢華硯今天一天可能都是在受寵若驚的情緒中度過,他被喚過來的時候,只見蘇言溪和華霏兩個人在亭中聊得正開心,也不敢過去坐,只得站在亭子前。
“錢先生,不過來吃飯嗎?”華霏在石桌前分著筷子,看著一直站在亭前局促無比的錢華硯問道。
“這,這怕不是于理不合。哪有主子同我們一起用飯的道理?何況是男女有別。”錢華硯的耳根爬上一抹薄紅,也不知道是窘迫的還是不好意思的。
“我只是覺得這春日光景不可浪費才一時興起,沒想到倒是讓先生覺得為難了。我們還在邊關的時候,時常就在城墻下跟父老鄉親圍在一起吃,偶爾也會在軍營里跟士兵們一起吃,確實沒考慮過男女之防,萬分抱歉。”說著蘇言溪拿起手邊的酒杯,一飲而盡。“這算給先生賠罪,我自小在邊關長大,那邊并沒有這么多顧忌,對京城的一些規矩并不清楚。若是讓您覺得冒犯了,實在抱歉,我讓華霏將飯菜給先生送到書房去可好?”
“是小的不如小姐灑脫,小的自認為不比遠在邊關的民眾和士兵高貴,小的知錯。”錢華硯徑直走上前坐下,拿起面前的酒杯也學著蘇言溪的樣子一飲而盡,“給小姐賠罪。”
蘇言溪含笑點頭,三個人之間的氛圍逐漸開始活躍了起來,華霏抱怨著府里的雞毛蒜皮,蘇言溪在后面聽得起勁,錢華硯跟著附和。
等到下午三人在書房內終于對清楚蘇家這些年的各種賬目,錢華硯才終于如釋重負,“可算是結束了,這些年的賬目可真是荒唐。”
蘇言溪同意的點了點頭,“既然理清楚了,現在就可以跟你商量一下怎么安排了。我想將城中的這些商鋪都賣掉,這些田產除了陛下賞賜的,也都想賣掉。”
錢華硯默不作聲,在等著小姐的安排。經過這一天的相處,他發現只要這個小姑娘想要安排的事情,都自有她的道理。
蘇言溪說完就從抽屜里拿出來一沓厚厚的地契放在他面前,“現在你估計已經對蘇家所有的資產都已經心中有數了,現在你就先逐步處理一下這些吧,做的不要太明顯,對外只要說是蘇家小姐不會做生意,經營不善即可。”
“是,小的明白。”錢華硯領了事情就毫不拖泥帶水的走了。
等錢華硯走了,華霏這才好奇的湊到還在看賬本的小姐面前,“小姐......”
“好奇我為何對錢華硯不一樣?”
“是的,畢竟我是因為跟著小姐十多年了,才同桌吃飯的!”不知道為什么,蘇言溪從這句話里聽出來了一絲醋意。
“他這個人啊。”蘇言溪看著窗外的芭蕉,想到上一世那個佝僂著脊背為她擋雨的男人。
華霏啊,你不知道,上一世你走了以后,錢華硯是我在那個冰冷的王府里唯一認識的人了。
他驕傲自矜,憑著一年科考高中得了恭王青眼,后來成為恭王麾下的一名謀士。也就是上一世他進入王府后,她才知道他原來的夢想是為了擺脫祖祖輩輩傳下來的商籍,可惜恭王并非明主。等錢華硯意識到的時候,早已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上一世是華霏哭著跑到自己院子里來,告訴自己錢先生因為不肯聽恭王的命令,去謀劃誣陷一生耿直忠烈的傅太傅,現在正在前院被恭王打的半死。自己得知了這個消息也是快速往前院趕去,不光是為了華霏愛慕的那個人,也是因為錢華硯是外祖留給自己最后的助力。
是她高估了自己在恭王府中的地位,不管自己怎么哀求,恭王依舊站在那里絲毫不松口。直到五十大棍悉數落到他身上,恭王才平靜的走到跪著的自己面前,嘲弄的說,“希望王妃至此之后能明白,在王府里是誰說了算。”
人生這個話本,大多不能盡如人愿。哪怕蘇言溪最后給他找來最好的醫官,錢華硯還是因為那五十大棍跛了腳,一個風光霽月的男子就這樣被蓋上了厚厚的塵土。
那時自己已經被恭王軟禁,錢華硯艱難地挪到自己院門前同我告別,跟我說,我們兩個人都看錯了人。我透過門縫去看他,只看到了他殘缺了的背影,至那之后,再也沒有他的消息。
他明白大是大非,原本大有可為,要的只不過是一個人可以給他施展才華的平臺。自己又不是給不了他,何苦這一世再讓他去走那個彎路?
“那你就當我是他的伯樂,他便是我尋了許久的千里馬,可好?”蘇言溪想了許久,覺得這個解釋最為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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