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視野之內，是襯衫清冷的白，和頭頂那片白光融為一體。

        靜謐的空氣中有淺淺的呼吸聲。

        薄曉輕眨了下眼皮，從人物中抽離，將架在凳子上的雙腿放下來。

        抬眸向上，瞥見路余白微動的喉結。

        她后知后覺地道歉：“對不起啊，沒事先跟你溝通就咬了。”

        沉浸在劇情中，她自然而然地就對著他的脖子咬了上去，這會兒，反射弧才慢悠悠地傳來一陣不自在——

        之前拍戲的時候是未成年，沒拍過什么親密戲份，咬男人的脖子，的確是開天辟地頭一回。

        鼻息之間似乎還殘存著路余白身上的氣味，淡淡的鳶尾香混合著冷杉味道，干凈好聞。

        薄曉的視線順著他泛紅的喉結向上，看向他的眼睛。

        路余白這時偏過了頭，說：“沒關系。”

        薄曉仰頭看著他，問：“咬疼了嗎？”

        路余白沉默了片刻，低聲說：“沒有。”

        薄曉點點頭，又不太放心地追問：“真沒事吧，你的脖子看上去很紅。”

        明明只咬了一小塊皮膚，卻紅了好大一片。

        “……”

        路余白轉過了身，沒理她。

        薄曉卻能從鏡子中看到他低垂的眼睫和淡抿的唇線。

        她猜他大概有點不高興。

        按理說，這種情況應該事先溝通的，這是對對手的尊重，和真打耳光是一個道理。

        真打耳光沒問題，可要是走戲時沒任何溝通直接甩對方一個大耳瓜子，多多少少會讓人感覺有點不舒服。

        薄曉越想越過意不去，站起身朝他走近了一步，想道歉，也想確認一下有沒有給他咬出牙印。

        然而，沒等她靠近，路余白卻突然偏頭睨了她一眼，抬手把帽子戴上了。

        “沒事，我皮膚，咳，有點敏感。”

        薄曉正要說話，排練室的門忽然被人推開，一行人走了進來。

        是節目總導演程導、其中兩名導師藤譽和辛筠，以及特邀表演指導老師王念云。

        “呦，已經開始對戲了？”程導笑呵呵道。

        薄曉笑著和他們打招呼，“各位老師好。”

        程導對她點點頭，跟身邊幾位介紹：“薄曉，十八歲就拿過影后，前途無量。”

        薄曉被他這么一說，有點不好意思，走上前一步，謙遜挨個鞠躬打了招呼。

        “你好。”辛筠笑說：“聽辛澤提起過幾次，第一次見到本人，比電影里更漂亮。”

        辛筠是演而優則導的實力戲骨，也是辛澤的姑姑。

        不同于辛筠的平易近人，藤譽面色平淡，只微點了點頭。

        他是有數座獎杯在身的知名導演，家世顯赫，清高傲慢，看不上的人不管是誰都一視同仁地不給面子，薄曉對他的反應倒也不覺得失落。

        王念云是電影學院的老師，和楊藝向來有點不對付，對薄曉也一向不太看得上。一是因為她是楊藝的得意門生，二來，因為她的那些“黑料”。

        眼下，當著這么多人，她也只是對薄曉敷衍一笑，倒是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路余白身上，笑瞇瞇地說：“小路，好久不見啊。”

        薄曉順著她的視線看向路余白，發現他脖子上的紅色已經褪去了，這才放心地舒了口氣。

        幾位導演只是順路過來看一眼，寒暄片刻便去開會了，王念云則留下來指導他們排練。

        兩人又把剛才對過的片段重新走了一遍。

        開始之前，薄曉清了清嗓子，看向路余白。

        還沒開口，路余白突然低頭摘掉了腕表，他沒抬頭，隨手把腕表塞進褲袋，說：“和剛才一樣，該怎么來就怎么來。”

        薄曉會意，這是還讓她真咬。

        她點點頭，出于彌補的心態，保證似的補充一句：“我會盡量輕一點。”

        路余白：“……”

        薄曉說到做到，再演到咬脖子那段，她保持著兇狠的勁兒轉過去，卻只是淺嘗輒止地在路余白脖頸上碰了下。

        力收得太快，根本沒咬上，只有嘴唇似有若無地在他皮膚上蹭了下，保持著借位的姿勢。

        她有原則，卻并不執拗，真聽真看真感受是對戲負責的態度，但走戲嘛，咬脖子這么疼的事情沒必要讓對方一遍一遍地真感受，正式排練時做好就行。

        這段排完，王念云笑著鼓起了掌。

        “很棒，小路的情緒狀態都很對，怪不得程導對你贊賞有加，絕對的天賦加實力。”

        話音一轉，她看向薄曉。

        “薄曉，你前面表演還可以，怎么到后面突然就掉勁兒了呢？咱們雖然是排練但是也得把認真的態度拿出來，這些你們楊老師平時沒強調嗎？咱們電影學院的學生走出校門代表的是整個學校的形象，你可不能丟了你們楊老師的面子，好不容易有了機會，得把握住。”

        薄曉怎么聽不懂她的陰陽怪氣，如果放在剛出道少不經事的年紀，她早就忍不住為自己辯解了，但栽過跟頭也就記住了疼，這種不疼不癢的遷怒她也就不往心里去了。

        更何況，王念云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

        薄曉點了點頭：“知……”

        “我的原因。”

        她才剛說出一個字，就猝不及防地被路余白打斷。

        路余白看向王念云，語氣很平靜，“是我跟她說排練時不要真咬。”

        嗯？

        薄曉詫異地轉頭看過去。

        路余白抬手戴上了帽子，手指在帽檐那停頓半秒，道：“我皮膚敏感，怕疼。”

        “……”

        王念云以一句“人之常情，可以理解，排練時情緒到了就行，也不能真按劇本說得咬得鮮血直流啊”從善如流地揭過了這個話題。

        薄曉對她的雙標簡直無語。

        但她也沒因此憤憤不平，在這個圈子里，踩高拜低，看人下菜碟早已是常態，她不贊同，卻也沒辦法去干涉別人。

        更沒必要因為這種事情消耗自己的情緒價值。

        排練室的門被推開一條縫，有人輕輕敲了兩下門。

        “王老師，晚上好啊。”

        帶著笑意的聲音傳進來，是這段戲的另一個助演李光源。

        他出道十幾年了，一直不溫不火，但人好戲好，是《開演吧》節目組的競演嘉賓，決賽前一期剛被淘汰，被邀請返場表演。

        薄曉剛出道時和他一起拍過廣告，錄過節目，在幾個活動上碰過面，雖然私下沒有交集，但也算是舊識。

        他在這場戲里飾演喬深的競爭對手、時刻想要抓住喬深的把柄把他干掉的反派，戲份不算重，在結尾幾分鐘。

        彼此打過招呼之后，三人繼續排練。

        時間一晃就過了十一點。

        路余白的助理于楊進來送了宵夜，薄曉晚上只隨便應付了兩片全麥面包，這會兒看見香噴噴熱騰騰的食物也餓了。

        但為了貼近人物狀態，她忍著沒吃，只吃了幾顆圣女果就離開了。

        去了趟洗手間，薄曉拿了手機到窗邊吹風，順便看了眼未讀消息。

        楊藝一個小時前給她發了條微信，大意是鼓勵她抓住機會，好好表演。

        薄曉回復：【老師放心，我會加油的，不會給您丟臉。】

        后半句話是臨時加上的，既然王念云提到了，那她就一定要拿出最好的狀態來，不能讓人看了楊藝老師的笑話。

        回復完楊藝，薄曉又往下拉，看到姜凝的微信。

        姜凝：【啊啊啊啊真的嗎？《開演吧》可是臺網雙播的綜藝，收視率很高的！太好了寶貝兒！加油加油加油！！！】

        姜凝：【助演驚喜嘉賓表演，和誰搭檔啊？總決賽應該只有一段驚喜表演吧，我聽小道消息說，節目組好像請到了路余白！】

        薄曉挑眉，消息還挺靈通。

        節目組一直壓著消息，打算到總決賽前一晚再官宣的。

        手肘虛壓在窗臺上，她慢慢敲字：【你從哪聽的小道消息？】

        姜凝：【圖片】

        薄曉點開：【娛圈扒哥：獨家消息，《開演吧》總決賽特邀驚喜嘉賓請了路余白……】

        “……”

        薄曉無語：【你一女明星也信營銷號！】

        姜凝：【這人挺準的，我之前跟你分享的好多八卦都是從他那看的。】

        姜凝：【嘖，如果真的是路余白也不錯！他流量大，肯定能帶動收視率，到時候就會有更多人看到你的精彩表演了！】

        姜凝：【路余白人是冷淡了點，但臉沒得說，影帝對影后，男a女a，我愛看！】

        什么影帝影后，她一個過氣影后，走在后臺都沒人理，看得上她的人沒幾個，看笑話的倒是不少。

        也就姜凝，時時將她過去的榮譽掛在心里。

        薄曉笑著回復了一個“姐妹貼貼”的表情包。又聊了幾句，這才收了手機轉身。

        排練室里的人不知什么時候全出去了，門虛掩著，只有路余白敞著腿坐在沙發上低頭看手機。

        大概是察覺到了她的視線，他抬起頭，把面前的一個盤子往她的方向推了推。

        “吃嗎？”

        薄曉順著他的視線垂眸，看到滿滿一盤圣女果，在水晶盤里閃著晶瑩的光澤。

        微滯一瞬，她正要婉拒，路余白又說：“不酸。”

        挺平常的語氣，不冷，也不熱絡。

        說完之后，他就沒再管她，垂下頭繼續去看手機了。

        胃里很空，薄曉拿著劇本兀自坐了一會兒，還是沒忍住朝著果盤動了手，她很克制，只吃了一顆。

        房間里很靜，不知不覺中又回到了之前兩人相對無言的氣氛。

        薄曉慢慢翻著劇本，抬眸掃了眼對面的男人，他帽檐壓得很低，漆黑的睫毛齊刷刷地垂著，不知道在看什么，半天沒動手機頁面，表情好像很專注。

        見狀，她收回視線，繼續看劇本。

        下一秒。

        “想說什么？”路余白倏然開口。

        薄曉抬眼，撞上他的視線。

        他收起手機，清了清嗓子：“剛剛看我，不是有話要說？”

        原來他發現了啊。

        既然都被他察覺了，薄曉也沒扭捏，“剛才謝謝你替我開脫。”

        路余白微微偏頭：“開脫？你是說王念云？”

        薄曉點頭。

        “不是開脫。”他頓了下，語氣很平靜：“我說的是事實，你的表演沒有問題。”

        薄曉只當他這話是客套，“你明明說讓我該怎么來就怎么來的。”

        “嗯。該怎么來就怎么來的意思，就是讓你輕一點。”

        “不是跟你說過了嗎？”路余白低咳了聲，面不改色道：“我怕疼。”

        薄曉：“……”

        所以是她自作多情了？

        排練持續到凌晨一點半結束。

        于楊提前拿了東西下樓，剩另一個助理小張跟著路余白。

        薄曉走出排練室時，看到路余白還站在走廊上，跟蘇小雨低聲說著什么。

        等到薄曉走近，蘇小雨忙叫了她一聲：“薄曉老師，太晚了，節目組在附近酒店訂了房間，我找人送你過去吧。”

        “不用了。”薄曉惦記著家里的狗狗，出門之前她跟葫蘆說晚上會回去的。

        “我開車回去。”

        蘇小雨：“大半夜的，你一個人開車行嗎？要不你等我會兒，我去叫個司機。”

        “沒那么麻煩。”薄曉伸出兩根指頭對著眼睛比劃了下，“兩只眼睛都是50的，開夜路完全沒問題，你也早點休息吧。”

        她擺擺手說了句“晚安”，大步流星地走了。

        電梯到達，薄曉走進去按下負一樓，電梯門緩緩地合上。

        眼看還剩最后一絲縫隙，電梯忽然又被人從外面按了一下，重新打開了。

        薄曉一抬頭，正對上路余白的眼。

        她朝后退了一步，路余白帶著助理進來。

        電梯向下降，密閉的空間里很安靜。

        路余白半垂著眼睛看向鏡面電梯壁，薄曉垂著腦袋，大概在跟人聊微信，手指在屏幕上按得飛快，唇角帶著一點狡黠的笑。

        他輕輕抿了抿唇，問身旁的助理：“之前聽你說，你家住在哪兒？”

        助理小張受寵若驚：“在仙湖路那邊。”

        路余白淡淡頷首，“城北的仙湖路，好像是在電影學院附近吧？”

        那可偏到姥姥家去了。小張一驚，想說，電影學院附近是柳湖路。

        然而，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見路余白突然偏頭看向了薄曉。

        “薄老師也回電影學院？那讓司機順路送你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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