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生
是日除夕,祜都城籠罩在漫天大雪中,北風蕭瑟呼號,吹得霰雪像刀刃一般割在皮膚上,極目望去,盡是茫茫的白。
冬日晝短,進城的通衢行人寥寥,四面靜得出奇。當最后一抹日暮殘照即將消失在恢弘巍峨的東極門前,守門兵卒準備推門落鎖。
此時,蒼莽的雪幕盡頭,奔騰起一片急促的馬蹄聲,一輛極不起眼的馬車,被四匹駿馬擁著朝東極門正中的門洞奔馳而來。
見城門要關,領銜的騎士并不勒馬,而從蹀躞帶上摘下令牌一揚,口中高喊,“奉旨入宮!”
乍見赤金令牌上倞羽二字,而這騎士精壯勁健、蕭肅凜然,束發的紅巾迎風翻飛,蹀躞帶上佩一把七尺長劍,又橫插一把御賜的龍紋短匕,滿身肅殺之氣正撕開雪幕,嘯傲而來。兵卒無不驚愕,紛紛讓行。
車馬從在最后一絲微弱天光中魚貫通過。
舜嬅從一路顛沛的馬車里醒來,混沌不堪,任身邊擺上多少熏籠暖爐,都已捂不熱她病入膏肓的身體了。
她撩開一角車簾,伸出細弱的手掌,觸摸無形的風雨。冰冷的霰雪冰珠落在蒼白的皮膚上并不融化,她更感覺不到冷,只向外急切問道,“是到了嗎?”
騎士策馬靠近,握住她毫無血色、瘦可見骨的手,“已趕在軍令時限內了,不會耽誤入宮的時辰,放心吧。”
舜嬅撐著那只寬厚溫熱的手,艱難向窗外望去,大道兩側飛閣重檐、張燈結彩,皇城殿宇上的丹粉琉璃、青綠彩繪已宛然在望。
沒錯,是祜都了。
熱淚霎時漲滿眼眶,她虛弱地把頭擱在窗舷,仰面問道,“可以回去看看嗎?”
騎士心中不忍,怕她觸景傷情更損病體,“傷心之地,不看也罷。”
舜嬅微微一笑,淚滴成串滾落下來,“橝郎,我只看看……”
嚴若橝肺腑間撕裂一般疼,只握緊她的手,咬牙向裨將吩咐,“你們先去宮門等候,我稍后就來。”
又勒轉馬頭向烏紗巷疾馳,滾滾車軸催得舜嬅近鄉情更怯,她鉆回車里,一陣陣哀慟翻涌上來,幾乎要嘔出心頭的血。
馬車戛然停穩,嚴若橝下馬扶她,三層風毛夾棉的車簾一掀,融融暖意伴著藥香撲面而來,可車里的人卻形銷骨立、面色青白。她手心冰冷,勉力撐著他下車,雙腿卻根本使不上力,眼見就要栽倒。
饒是他臂膀遒勁,又哪里扶得起一個誠心要跪的人,便也只好擁著她緩緩跪倒,為她略擋一擋凌冽北風。
舜嬅解開外罩的披風,露出內里的粗麻白衣,這是最重的斬衰喪服,唯有訣別至親才會穿戴。
她凄惶哀愴地抬起頭,看向往日家門,楹柱破敗凋敝,門楣上的舜字已被蛛網虬結,兩張封條不止緊鎖了掉漆的大門,也封存了往日的溫馨和榮耀。
她難以置信地看著冰冷的家門,強忍住哭嚎,為什么會這樣?今日除夕,這里應該高掛了仙木桃符、楹聯彩絳,父親官袍鮮麗地坐御賜轎輦進宮陪天子守歲,母親言笑晏晏地在門下看兒女放煙火,哥哥們爭執著楹聯辭藻,還有淳良至善的孿生妹妹,他們都去哪兒了!
那個朝廷柱石、履世簪纓的清朗舜府,又去哪了?為什么只剩她一個在這茫茫的人世間!
她不信,她不服!
抄家罪臣,誰敢路祭。她埋在嚴若橝臂彎間,口中溢出的嗚咽聲撕心裂肺,他撫著這具瘦骨嶙峋的身體,眼神柔軟,卻滿溢著種種復雜的情愫。
他們成婚后隨軍駐扎北疆,三年來相敬如賓。自從舜府被抄家流放、又接連死在北上途中的噩耗傳來,她一病不起、日漸消沉,更終日自責不應嫁他從軍,以致于獨自茍活在風波之外。
可是他要護她安穩,他也要護這風雨飄搖的江山,否則,被抄家流放、甚至誅族的忠良何止一家,家破人亡、生離死別的悲劇又何止一戶!
嚴若橝下頜緊繃,掏出隨身的藥丸溫聲哄道,“嬅嬅,別哭了,吃藥吧。”
舜嬅揚起滿臉淚痕,乖順地就著他的手吞下藥丸,愴然立誓,“我要好起來,我要查明真相、討回公道,橝郎,我會好起來的,對不對?”
他一向冷峻的臉上泛起溫柔的笑意,“會的,我的嬅嬅會平凡昭雪,會看到一個河清海晏、欣欣向榮的大虞……”
她服了藥,聽著這許諾,心中哀慟慢慢平復,呼吸漸緩,知覺漸失,只能聽見她的橝郎在耳邊囈語,嬅嬅,我的嬅嬅,等我來接你……
再醒來卻是一處陌生的屋宇,床板上鋪的是枯黃的谷草,窗戶亦殘破得遮不住風雪,身上換了補丁疊補丁的舊衣,觸手盡是冰窖一般的冷。
舜嬅勉強撐開眼皮,見屋子另一頭站了幾個宦官模樣的人,口中不知所謂地喚著,“舜才人,醒來。”
打頭的宦官見她已醒,滿臉松弛的皮肉咧開一個笑,“舜才人,奴才奉命送你啟程,你可有心愿未了?”
她不解地一一看向來人,其中一個手捧托盤,上面放著的,似乎是一匹白綾。她掙扎起身問道,“嚴將軍在哪里?他入宮了嗎?”
宦官似乎證實了心中什么齷齪的想法,捂嘴嗤笑,“舜才人都到了冷宮了,死到臨頭還想著嚴將軍呢,怪不得他四處奔走要救你。”
她在遲鈍的思緒中恍然想起,父兄出事后,孿生妹妹也被廢黜妃位、囚禁冷宮,原來是貶至了才人的位分,她二人一模一樣的容貌身形,官宦自然會認錯。
可是她為什么會在這里,她明明只是吃了橝郎給的藥。這藥她已吃了數月,服下就能安神入睡,否則整夜輾轉無眠、痛苦難捱。她不過睡了一覺,怎么就成了冷宮里的妹妹了呢?
她急劇地思考著,宦官已托著白綾走上前,“才人不必慌張,黃泉路上先行一步,等嚴將軍殞命之后,你們一起投個好胎,來世去做夫妻吧。只可憐他家的影子夫人,白做了三年替身。”
舜嬅身上發冷,四肢更因虛弱乏力而微微顫抖,喃喃發問,“什么影子?什么替身?你在說誰?”
宦官只管笑得猥瑣,“誰不知道舜才人你與嚴將軍相識在爭鳴園中,卻被皇上捷足先登,他一氣之下娶了你的孿生姐姐,跑到北疆戍邊去了。真是感人吶,戲文也不敢這么寫啊。”
舜嬅渾身都凍住了,橝郎啊,橝郎,我以為你生性淡漠、不解風月,原來只是沒看清你的真心。
除了效忠天子,你的情義都給了妹妹,我不過是個替身,是個影子,是不是?
所以你趁我昏睡,送進冷宮換走了你的心頭摯愛,是不是?
一顆心沉沉地墜入深淵,舜嬅長吁了一口氣,理了理凌亂的裙裾,用盡力氣端坐枯草堆上,破窗飄進來的雪花紛紛揚揚,落在膝頭。
冷笑著問道,“我失了恩寵位分、失了父母靠山,再出不去這冷宮了,又何必殺我?”
宦官的眼神兇悍陰鷙,兩個小太監將白綾套在她頸上,“才人懷著皇帝唯一的子息,擒賊先擒王、斬草不留根,難道你想不出誰要取你母子性命?”
怪不得,怪不得,舜嬅依言輕撫上自己平坦的小腹,一條命換妹妹母子兩條命,她死得還算值當,“不是王皇后,便是王大人罷,陛下已成傀儡,長子必然要由王皇后嫡出。”
“你是只明白鬼。奴才會利索行事,不讓你難過太久的。”
宦官一招手,白綾猛然繃緊,她被死死按住,裂帛之音割裂了她的肺腑,口中溢出細碎的血沫。
這樣死法,恐怕七竅流血、身首異處,真的好疼!
無盡的劇痛拉長窒息的空白,她充血的眼中,浮現無數往日畫面,家中每到雪天都要吃暖鍋子,父母兄長圍坐一桌,還有那愛笑愛鬧的妹妹,來和自己爭搶母親的疼愛。
家里好熱鬧,好暖和……
她殘破的身子已經不起太多折磨,眼前越來越黑,氣息越來越弱,只聽得破窗外北風呼嘯,還有戌時打落更的梆子聲,砸碎了冰天雪地里死一般的寂靜。
正是氣血抽干的一瞬,舜嬅猛然驚醒、翻身起來,眼前是一片漆黑。
她伸手去摸脖子,皮肉皆好好得長著,沒有一絲傷痕、痛楚。
再摸身上,不是喪服,亦不是舊衣,而是簇新厚實的襖子和斗篷。
此時外頭忽然一亮,她竟是在馬車之中,又急忙開窗去看,剛剛走出幽暗的城門門道,駛入光明燦爛的都城之中。
大道兩側飛閣重檐、張燈結彩,皇城殿宇上的丹粉琉璃、青綠彩繪宛然在望。
更夫敲著戌時的梆子沿街高呼,“除夕新年,警惕火燭,平安無事嘍!”
她矯健地撩起車簾,脆聲驚問,“怎么在這兒?”
前頭趕車的老仆輕握馬鞭,信步慢走,“大雪封路,只有東極門最好走,所以繞了遠。小姐別急,老爺入宮守歲前肯定能到家。”
她暈頭轉向地坐回車里,這是怎么回事?
她不僅沒死,還變得如此健康,難道一切都是個夢?
是剛剛入夢?還是剛剛夢醒?
是夢也好啊,她魂牽夢縈的不就是回家嗎!
舜嬅興奮急切地催促馬車走快些,再快些。烏紗巷里一盞盞綿延的紅燈籠,終于出現在柳絮般飛舞的雪花中,靜默著漾出暖融融的光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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