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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崔明昌拿他沒辦法,只好給人搬了個板凳來,秦卓咐令士兵把榮福叫醒,自己好整以暇地看著他的慘相。

        榮福被迎頭一盆涼水潑醒過來,二月的風還冷得很,徹骨的寒意從頭竄到腳,榮福忍不住哆嗦,隨后五感才像是依次歸了位,脊背傳來的疼痛感一陣一陣麻過勁,他齜牙咧嘴想叫兩句,出口的卻是氣若游絲的哼聲。

        “行了,別瞎折騰,”秦卓板著臉恐嚇他,“問你幾句話,老實交代,別煩我們動軍法。”

        榮福帶著哭腔求饒:“將…將軍……求求您……饒…饒了…我吧……”

        “將軍明明把你安置回了內營,怎么就這么巧,蠻賊一來就捉住了你呢?”秦卓冷笑問。

        “咱家…冤啊!將軍!”

        “回話!”秦卓喝令,“叛國通敵,就地砍了都是便宜你,換了我,先叫你過一遍軍中的把式!現在開口,還有戴罪的機會!”

        榮福發著抖,哭叫聲倒是厲害了些。

        “你別嚇著他,話都說不來了。”崔明昌面無表情勸道,自己走近榮福蹲下,“公公,我們將軍也并非要怪罪您,只是軍中折損過甚,您這糊里糊涂的,將士們總要找個發泄口。”

        秦卓又在他身后喊道:“哪有什么怪罪不怪罪,把他通敵的罪名坐死了,陛下還能保他不成?”

        崔明昌接著說:“公公,您若是好好配合,我們有交代,您也不至于受苦。”

        這倆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把傷痕累累的榮福哄得什么都抖出來了。

        “咱家是無辜的啊!是陛下…是陛下派咱家來的啊!”

        ————

        夜色漸深,大漠中的風沙也沉,不時有寒風吹過,也被阻在厚厚的簾帳前。

        簾帳被掀開,漏了一絲風,案上燭影晃動,譚鶴清抬起頭,看見抱著書卷的譚霽走了進來。

        譚鶴清心情不大好,木著臉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繼續寫軍報。

        譚霽也沒煩她,自行坐在對面看書。

        寫了一會,譚鶴清松筆揉了揉手腕,看向譚霽:“我這熄燈晚,回去早點歇下。”

        “不急,”譚霽緩緩道,“阿姐在寫軍報?”

        譚鶴清點頭:“得跟杜軍提一下,要錢要糧呢……順便問問郡內情況。”

        偷襲內營的小隊是從郡內來的,譚鶴清不太放心。

        “郡內應該無甚大礙,”譚霽慰道,“不然就杜軍那憂國憂民的性子,早該遞來急報了。”

        話到這,又沉默了下來,譚鶴清見他看得認真,提筆的同時狀似無意道:“在看什么?”

        “兵法,從杜軍那借來的。”譚霽簡言道。

        譚鶴清就著他的話音給軍報收尾,裝好并封上火漆:“行了,有話直說吧。”

        譚霽只笑:“看今天阿姐心情不好,我就是過來看看你。”

        聽他這么說,譚鶴清忍不住笑,伸手捏了下他的臉,竟還能捏起一點肉:“自小就嘴甜,信你就有鬼了。”

        “猜都能猜到,為了榮福的事來的吧。”譚鶴清率先開口,“怎么,覺得我罰他不對?”

        “那倒沒有,換了我大概也會這么做。”譚霽搖搖頭,“先不管榮福是否通敵,總不能寒了將士們的心。”

        “既然你都知道,那還來找我?”

        “想同阿姐聊聊另一件事,”譚霽放下書卷,正襟危坐,鄭重道,“我覺著阿姐今日的態度,可能有點過重了。”

        譚鶴清輕輕挑了下眉:“哪里過重?”

        “態度。”譚霽回道,“榮福是朝廷派來的,阿姐不可能真的殺他。軍法當斬是說給榮福聽的,但當著秦卓的面說,也是說給將士們聽,叛國通敵的罪名壓下來,阿姐,你這是在給陛下施壓。”

        “喲,看出來啦。”譚鶴清哼笑了一聲,“陛下什么都好,建元年初能繁盛一段也是因為他宅心仁厚。可惜人年紀大了就容易犯糊涂,他現在才想著攬權,已經晚了。”

        譚霽想了想:“朝廷根系埋得太深,也爛得太深。”

        “早年權力分得太散了,現在人人都想要分一杯羹,從哪下手都不好。牽一發而動全身,陛下的做法太鋌而走險。”譚鶴清目光銳利,“就算陛下覺得是示威,鎮北軍也必須得表這個態。鎮北軍永遠只效忠大陳,軍權始終是陛下的,但至少現在,他不能收回去。”

        譚霽沉默了。

        見他這樣,譚鶴清嘆了口氣,伸手揉揉他的發頂:“阿霽,這世道太亂了,有時候活著就是罪過,你想鏟除爛泥爛根,自己就要先入沼澤。”

        “我知道,我就是……”譚霽哽了一下,“有點難過。”

        紙醉金迷和生靈涂炭莫名總在一個時代。南都歌舞升平的時候,東洲的百姓可能還吃不上飯。

        正當時,崔明昌前來稟報:“將軍!榮福開口了。”

        聞此,帳內兩人微覺錯愕。

        譚鶴清微抬頭示意譚霽先回去,招崔明昌進來詳談。

        “你們把人給審了?”一進來,譚鶴清直接問道。

        崔明昌點頭:“本來只是按規矩做個樣子就好,哪想是個慫的,兩句一嚇就開口了。”

        “就那膽量,諒他也不敢通敵,怎么,還屈打成招了?”譚鶴清沒指望能從榮福口中探出消息,“勸老秦悠著點,別把人玩死了,我還準備把這包袱還給陛下呢。”

        “不是通敵,”崔明昌張了張嘴,嘴邊的話卻難以出口。

        “還怕我不成,有話直說。”

        崔明昌神情肅穆:“榮福是陛下派來篡鎮北軍指揮權的。”

        譚鶴清像聽見什么笑話似的,好笑道:“陛下是高看他了還是低看我了?”

        “榮福說,陛下讓他尋個機會……”崔明昌不自覺咬了咬牙,“撤了將軍的職。”

        氛圍有些凝固,好一會譚鶴清才冷哼一聲:“我說他哪來的膽子敢擅自開放糧倉,原是早想著給我找事了。”

        蠻賊哪運氣這么好,隨手一抓就能抓到最容易倒戈的榮福,是他自己趁亂撇開了看守,溜到糧倉邊被逮住了。

        “陛下送了我一份大禮啊。”譚鶴清冷笑,捉起案幾上的軍報交給崔明昌,“給郡內遞信。”

        ————

        譚霽回了自己的營帳,簡單洗漱了一番,隔壁的宋騰一人獨占營帳,舒坦多了,早早便歇下了,唯有他躺在床上睡不著,試探性喊了一句:“延衛?”

        沒一會,段延風從從帳頂翻了下來:“怎么?”

        譚霽:“……”

        譚霽看了眼他跳下來來的方向,疑惑道:“你怎么上去的?”

        “帳頂有個支架,我試了試,還算穩,靠著墻怕你起夜被嚇著。”

        譚霽“唔”了聲,知道段延風不會答應同自己共睡一床,也沒再糾結,轉而問道:“延衛,你可知朝堂現下的狀況?”

        段延風沒直接回答,而是問了一句:“小公子是想問哪一方面?”

        譚霽斟酌問道:“延衛覺得,朝堂埋下的根系,該如何處理?”

        嘴上說著是詢問段延風的看法,但段延風能明白,他是想問太子的態度。

        段延風笑笑,意有所指道:“毒瘤埋在底下,爛在根里,自然是連根拔起。”

        這想法比建元帝還要瘋,卻恰好跟譚霽想到了一塊去。

        譚霽眨了下眼,又問:“這般冒險,就不怕傷及根本嗎?”

        “有些時候,不一次性下狠手,總有人會覺得還有怠懶的余地。”段延風解釋道,“大陳延續至今,不過茍延殘喘,自開朝以來,連年征戰不休,百姓就沒有真正安居樂業過。”

        “中原江山本不該是大陳的,開朝才兩代,百姓們都知道,不論西韓還是東陳,國土都是搶來的。”

        這話就說得有些大逆不道了。

        前朝齊開朝數百年,繁榮昌盛過,也落魄頹廢過,幾十年前,齊朝因窮兵黷武被謀臣推翻取締,領頭人段騅與趙巖分道揚鑣,分別建立起東陳西韓兩大政權。

        本以為新政開啟,能民生安定,可先是韓陳互斗了幾十年,再是邊族不斷侵擾,哪怕再強的國力,也終會被無休止的民生不安慢慢蝕磨殆盡。

        “東陳來得名不正言不順,誰也不知道會不會有下一個段騅或趙巖。但既然大陳能堅持這么些年,就還有出路能繼續走下去。”段延風沉了聲調,鄭重道,“朝堂若是洗不干凈,那就換一個好了。”

        譚霽聽得起了一身冷汗。

        建元帝想的是守,太子想的卻是變。

        不想被改朝換代,就只有主動改頭換面。

        沉疴太深,剝肉剔骨總要出點血。

        與此同時,譚霽想到了什么,再看段延風的目光有些復雜:“延衛當真……是陛下的人嗎?”

        ————

        南都

        二月底,南都已經開始轉暖,乍暖還寒的日子里又下了場小雨。譚鶴洵隨手攏了件披風,踏出宮門,侍從小南早已在宮外等待多時。

        雨天地滑,小南先就著譚鶴洵的意思將車夫譴了回去,只執一柄傘,兩人準備步行回府。

        小南方欲開口,恰有兩官員路過,兩人同譚鶴洵問好:“譚侍郎。”

        譚鶴洵點頭,算是回應。

        兩人走遠,細碎的話音卻傳了過來。

        “年紀輕輕就坐上了刑部侍郎的位置,長得又一表人才,可真叫人艷羨。”

        “還不是靠的祖蔭,瞧他那臉色,若不是有譚相在,他能混到如今這位置?”

        “不是說他破了幾個陳年積攢的舊案,陛下破格提拔的嗎?”

        “那還不是說給旁人聽的,刑部那么多人破不了的案子,他一來就破了,哪來這么多奇才……”

        兩人的話說得小南眉頭一皺,譚鶴洵卻沒什么反應,聽得多了,也就習慣了。他轉而同小南道:“繼續說。”

        小南愣了愣,才找回方才的話:“夫人叫二公子今日回府,好些日子沒見著了。”

        自打入了刑部,譚鶴洵便住入了譚家另一座宅府,離宮近。譚鶴洵常年伏案,往往會忘了時辰,譚夫人怕他一見時候晚了就在宮內湊合,回了宅子好歹還有底下侍從服侍著。

        前些日子忙得腳不沾地,好容易才緩過一陣,今日出宮早,譚鶴洵想了想,也該是回去一趟了。

        “阿娘又是要提說親的事嗎?”譚鶴洵隨口一問,見小南欲言又止的模樣,心里就明白了。

        他們家二公子總不著家,怕耽誤人家姑娘,推了好幾次親事,小南怕他又推辭,正想著怎么勸他,譚鶴洵就點了點頭道:“回去吧。”

        待得宋尚書從塞北回來,宋家女出閣,東宮就該辦喜事了。

        太子這個年紀都算是晚婚,何況自己還要大他三歲余。

        譚鶴洵垂下眸,本欲離開,看見小南提起腳邊的木匣,又頓住了腳步。

        匣子樣式熟悉得很,是東宮用的紫檀木。

        見他停步,小南跟著看了眼木匣,才反應過來,遞給譚鶴洵,應言道:“太子送來的。”

        譚鶴洵沒接,只道:“尚書還沒回都,原樣送回去。”

        譚鶴洵自幼入宮選為太子伴讀,兩人相識十余年,親近程度僅次于血親。自從段隨雨告知自己于宋家女有意后,他沒少給譚鶴洵送禮,就為了伶牙俐齒的友人能在宋騰面前潛移默化地美言自己。

        前些日,段隨雨莫名又開始給他送禮,連著送了好幾日,譚鶴洵都以尚書不在都給推回去了。

        小南點點頭,又補了句:“太子送來時還帶了句話,說是……賠禮。”

        這話沒頭沒腦的,譚鶴洵道:“他不欠我什么,何來的賠禮。”

        語意還是要送回去。

        天色漸暗,譚府點燈時譚鶴洵和小南才回來,堂前服侍的丫鬟瞧見了,歡歡喜喜地進里頭呈報:“夫人!二公子回來啦!”

        譚夫人忙出來迎他,眉眼都上了三分喜色:“阿洵回來了?快過來,讓娘瞧瞧!”

        譚鶴洵往常面帶寒霜,天生性冷,又在刑部當值,有好事者戲稱其為冷面閻羅。此刻歸了家,冰霜才微有消融跡象。

        他走上前扶住譚夫人,溫聲道:“阿娘。”

        譚夫人攥著他的衣袖,細細打量了好一會,才微嘆著氣道:“前些日忙著了吧?都瘦了。”

        “尚可。”譚鶴洵看著譚夫人眼角的紋路,又道:“讓娘掛心了。”

        “你們仨,哪個你娘不操心。”譚知這才慢悠悠走過來,“你就是順著她,她自個也能找點事掛念。”

        譚夫人嗔怪地瞧了他一眼,捉著兒子的手往府里走:“甭理你爹,娘今日親自下的廚,手也不知生了沒,旁的事不管了,咱先上桌。”

        母子倆走遠了,譚知還留在府前,他瞥了眼小南,小南尷尬地抱著木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譚知哼笑了聲問:“東宮送來的?”

        小南點頭。

        “送了有些日子了吧?”

        小南又點頭。

        譚知笑:“就說今日怎么回來了,這是受了刺激啊。”

        然后就蕩著小步進了府。

        小南沒聽懂自家老爺在說什么,但見他心情似乎不錯,也快步跟著進去了。

        譚鶴洵被拉至桌前坐下,譚府人丁不多,譚知也沒什么三妻四妾,一家人不講究太多,都上一個桌,不算出閣女譚鶴清,往常譚鶴洵能回來,便是四人一桌。可今日方坐下,譚鶴洵就覺得不對:“阿霽呢?”

        譚夫人臉色微微一僵,隨即若無其事道:“在你舅父家,前幾日府上填了男丁,我抽不開身,叫阿霽帶了份薄禮去了。”

        譚鶴洵沒聽出不對,也就這么信了。譚夫人每樣菜給他夾了一份,還未動筷,譚知便進來坐下:“不是有事要同他商量嗎?”

        譚夫人抿了抿唇,面有不虞:“就不能先讓洵兒好好吃飯?”

        “反正都要說,早點晚點也沒差。”譚知意味深長地看向譚夫人,接收到眼神,她微有猶豫,剛準備說些什么,譚鶴洵就開口道:“阿娘是要給我說親嗎?”

        譚夫人沒料到他會主動提起,語氣略有遲疑:“這不是,你這年紀,身邊沒個人,爹娘不放心。”

        譚鶴洵點頭:“阿娘安排吧。”

        聽此,譚夫人有些驚疑,她看看譚知,對著譚鶴洵的語氣都歡快了不少:“阿娘也不知你喜歡什么樣的姑娘,我見陳御史家小閨女當真不錯,模樣出挑得很,知書達理,還善持家……”

        “咳咳!”譚知一口清茶給嗆了出來,譚夫人又過去給他撫背:“誒呦!多大的人了,還沒個正形的,怎么喝個茶還能嗆著了。”

        子女婚事譚知沒怎么插手,他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她:“你想叫洵兒娶陳家女?”

        “怎么?你家兒子娶不得庶女了?那小女好的很,陳家嫁女苛刻,若非是庶出,哪能耽擱到這個年紀?”譚夫人剜了他一眼,“你除了政事,還懂些什么。”

        “當初阿清死活要嫁楚家子,我沒攔住,陛下就有些忌憚了。”譚知試圖同她講道理,“再同陳家聯姻,你叫天家怎么想?示威嗎?”

        楚太尉,陳御史,也就譚夫人心大,敢攀這門親。

        譚夫人覺得有理,又轉而道:“那我再瞧瞧旁家的……誒,洵兒,你去哪?”

        譚鶴洵起身:“爹,娘,你們先吃吧,孩兒還有些要務忘了處理,就先回房了。”

        譚夫人:“誒……”

        譚鶴洵卻已經走出廳堂,踏著晚風回了自己的小院。

        見他這樣,譚夫人一邊后悔一邊心疼,末了叮囑下人去給譚鶴洵送飯,嘆了口氣,又剜了譚知一眼:“都是你,沒事提什么親事!”

        譚知:“……”

        說得好像他不提,飯后她不會找時機開這個口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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