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肖斷騏這話問得突兀,譚霽默了好一會都沒開口,還是肖庭瑞先聲問道:“你怎么會在這?”
肖斷騏冷冷看了他一眼,回道:“受侍郎大人托付,來照看小譚公子。”
這話說出來,就表示他什么都知道了,譚霽臉色一白,無論如何也沒想到,譚鶴洵說的那個“可信之人”竟然是肖斷騏。
雖然肖斷騏之前給他的感覺也沒有多壞,但譚霽同樣做不到對他全然信任。
每次看見他,譚霽都忍不住想,人要無情到什么地步,才會像他那樣連眼中都毫無活氣。
其實在譚鶴洵設計壓制府衙眾多官吏之前,肖庭瑞也對他提出可以勸肖斷騏出手,當時譚霽是完全覺得此計可行的,但到了這會,他明白了肖斷騏的想法,頓時開始退步思考有沒有更好的辦法。
與此同時,他也忍不住懷疑,譚鶴洵為何如此信賴面前這人。
肖斷騏再度前進一步,這回譚霽終于開了口:“我只是為了幫助疫民,分內之職而已,肖公子何出此言?”
肖斷騏毫無感情地回道:“徒勞無功。”
“那也比肖公子一棒子打死要強得多。”譚霽抬眼看著他,難得鼓起勇氣懟了回去。
肖斷騏也沒有氣急,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隨即道:“那就愿小譚公子最好別后悔了。”
他點到為止,錯身離開官驛,而肖庭瑞也已將人送到了官驛,跟譚霽辭別后便追著人離去。
譚霽望著兩人背影,肩上被人輕輕一拍,回頭一看,是譚鶴洵。
“既然早就回來了,怎么不進去?”譚鶴洵問道。
他也沒打算等譚霽的回答,說完就轉身走進官驛,譚霽緩了口氣,跟了進去。
準備回房的時候,譚霽叫住了譚鶴洵:“二哥就沒有什么想跟我說的嗎?”
譚鶴洵動作一頓,回頭淡淡看他一眼:“你不是都想明白了。”
“可是你明明答應了我不會亂來的。”譚霽皺眉道,“結果呢?聯合許馳把我蒙在鼓里,故意撇下我,還弄傷了自己。”
“二哥,你這是好好商量的態度嗎?你根本就是自己打定了主意,知道我不同意,索性就不告訴我了。”
譚霽望著他,忍不住鼻頭一酸:“其實你還是把我當成了擔不得大事的孩子。”
“再有下次,我就不會相信你了。”
最后一句的話尾有些變調,他沒能忍住帶上了一點上揚的哭腔,戳在人心口顯得格外委屈。
譚鶴洵輕嘆一口氣:“阿霽,我沒把你當孩子,我只是一直把你當弟弟。”
因為是疼愛的弟弟,所以才舍不得他經歷太多。
不是當他擔不起,而是不想他去擔。
譚霽能夠理解譚鶴洵的心情,也正是因為理解,許多話才更難說出口。
他輕輕抿了下唇,沒再就這個話題繼續爭執下去,轉而道:“二哥,你明天就要走了是嗎?”
譚鶴洵點了下頭。
“好,你走吧,渚良有我呢。”譚霽目光微凝,“放心,再過不到一個月,我就能解決完這邊的事去找你。”
譚鶴洵知道譚霽也是個有主意的,應了一聲道:“還有什么,索性一道說出來吧。”
“肖斷騏,”譚霽也不客氣,直言道,“是怎么回事?”
方才樓下那一幕他二哥肯定看見了,譚霽相信譚鶴洵的眼光,即使自己不理解,但他那么做定然有他的原因。
譚鶴洵卻問:“我且問一句,關于他,你知道的已有多少?”
譚霽回答:“他的身世和來歷。”
聽到這些,譚鶴洵斟酌開口:“他的身份是建元十一年被影衛挖出來的,現在算得太子的人手。”
說了這么多,大多數事情都能解釋得清了。
“自從東池王妃離去后,肖斷騏一直跟著肖家主族的老長輩生活,在泯安,民眾想過平靜安穩的日子太難,他十歲出頭的時候就混到了孤陽王面前,雖然人太小,但肖斷騏的武藝精湛,實屬難得,孤陽王也挺信重他,將人帶著身邊當近侍。”
“不過肖斷騏心不向此,肖家本家還是在平南,當初為了逃命才去了泯安,他想回都,又不能同孤陽王直說,只好尋個由頭被遣派來了渚良。”
“那年他不過十五,太子派人去同他交談,允下他光明正大回都的要求,只讓人在渚良當個眼線。”
不過他這個眼線要比影衛方便得多,不但能查探消息,他還掌握了渚良官府的決策大權。
“不過以他的地位,真要嚴格來算不比太子低多少,因是有功,回頭少不了一個封王,所以跟他只能談合作,不能硬來。”譚鶴洵接著說道,“你今天這么一遭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方才才會對上。”
“別說肖斷騏了,”譚鶴洵又補上一句,“我也沒想到。”
譚霽眨了下眼:“你說找了個信得過的人照看我,是肖斷騏?”
譚鶴洵點頭:“有他多看著點,能確保你的安全,再者,也是防止你做事過頭。”
譚霽頓時明白過來:“二哥是想我跟他互相牽制?”
譚鶴洵輕應一聲。
肖斷騏性子沉穩,但這些年的獨來獨往成了習性,多少有點專權過頭,而譚霽面上什么都好說,卻最是個喜歡出損主意的,萬事都要過后才知道找補,譚鶴洵是想借肖斷騏來打磨譚霽,順帶穩住渚良。
這也是譚鶴洵給譚霽的歷練,叫他學著如何“輔佐帝王”。
譚霽理解了譚鶴洵的深意,默了一會回答道:“阿霽明白了。”
隔日,譚鶴洵登上了前去汴溪的馬車,同一天,肖斷騏正式接替了渚良郡守的職務。
鄭安被這個結果氣得牙癢,又不能在譚鶴洵面前露出不甘,只得被迫笑著跟在肖斷騏身邊忙前忙后。
該說的都說了,臨走時譚鶴洵沒再多言,反倒是許馳抓著譚霽千叮嚀萬囑咐的,千言萬語都沒離開一句“注意安全”,弄得譚霽差點懷疑該走的是不是自己。
目送馬車遠去,譚霽微微嘆了口氣。
現在,渚良就只有他一個人了。
想到這,他回頭看了眼朝自己露出笑的人。
嗯,頂多算上個段延風。
按理說段延風本不該出現,但譚鶴洵信不過譚霽,譚霽又信不過肖斷騏,繞來繞去不得解決,段延風便主動出來領過了“照顧譚霽”的重任,他給自己弄了個侍衛的假身份,只要肖斷騏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府衙其他人也看不出來。
“好了,公子,侍郎大人已經走遠了,我們也該回去了吧?”段延風同他笑笑。
譚霽點了下頭,嘴上卻說:“可我不大想回官驛。”
段延風又問:“那去看看疫民嗎?”
聽見他倆對談,鄭安瞥眼看過來,他當真沒想到這個叫“嚴蔚”的侍衛敢直接這么對主子說話。
譚霽思索了一會,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肖斷騏截去了話:“程公子先等等,府衙馬上要登告示了,晚一點也不及。”
譚霽看過去,他知道肖斷騏還是在抓昨天的事,他微微皺眉,剛想回答,段延風已經幫他回懟了:“我們家公子確實不急,反倒是肖大人,這是慌了嗎?”
譚霽:“”
這一個兩個的,怎么都喜歡搶他的話。
肖斷騏回敬一句:“侍從要有侍從的本分。”
段延風不遑多讓:“大人說的對,我這不是維護我家公子嘛,哪里有錯?”
眼看兩人沒完沒了了,譚霽伸手捉住段延風的胳膊,嘆了口氣:“現在什么都忙,說點正經事吧。”
好不容易制止了紛爭,譚霽轉向肖斷騏,正色道:“肖大人,布告一事還請慎重,您這是徹底扼殺了將流民救回來的可能。”
“況且,說不定那些流匪已經混進來了。”
這話別有深意,就看他能領會多少了,但肖斷騏沒開口,譚霽也不知他到底聽進去了沒有,末了,兩人辭別而過。
————
肖斷騏猶豫一陣,最終還是沒聽進譚霽的勸言,將布告貼了上去。
當外邊的消息傳進渡安堂時,譚霽正帶著肖婷月在后院研磨藥草。
自譚霽提醒肖庭瑞試試之前說的的法子,兩人便按照當初列出來的那些方子開始煎制藥湯,昨日難得有病患愿意接受未用過的藥方,熬用一副之后,雖沒有太大的變化,但癥狀確實要輕微了一些,肖庭瑞不敢怠慢,專門盯著人看察狀態,而因為渡安堂的事也要照顧,他不便分神處理,又將肖婷月拉了出來。
肖婷月雖平時有些鬧騰,但明白事情急迫之后也斂了性子安安靜靜幫著忙,譚霽則順帶試著準備其他藥方。
“濃到這種程度夠嗎?”肖婷月一手扶著藥碗,另一手停了研磨的動作,拿搗藥錘輕輕戳散聚在一起的粉塊,“我還沒見過這么稀的藥粉呢。”
譚霽瞟過去一眼,看著這顏色也差不多,便點了點頭說道:“可以了,倒出來吧。”
肖婷月聽話地將藥粉倒入紙包,身后忽然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她轉過頭,看見了走過來的段延風,輕輕“呀”了一聲:“嚴公子。”
“叫什么嚴公子,肖小姐多禮了,我就是個跟班侍衛。”段延風笑著道,“跟公子一樣喊嚴蔚便可。”
段延風被譚霽帶過來幫忙,他一手拿著一摞疊好的藥包,一邊走到譚霽面前:“這些都理好了,是三日的量。”
譚霽停下手上的動作,沖他笑笑:“辛苦了。”
堂堂影衛統領變成了他的貼身侍衛,還被拖過來幫活,聽起來是有點跌份。
段延風倒不覺得有什么不好,天天守著譚霽也挺有意思的。
他將藥包擱在臺上,伸手輕輕撫了下譚霽的額頭,譚霽先是一愣,后知后覺閃開,耳尖又忍不住泛紅:“延延衛,你做什么呢”
段延風笑了笑,攤手給他看:“出這么些汗,不累的嗎?”
“還還成,”譚霽磕巴道,“主要磨得太入神了”
段延風接過他手上的藥碗,拍拍肩示意換他來:“到里頭歇會兒,心神不寧也傷身,你又一直身骨弱,說不定出門吹陣風就倒了。”
譚霽知道他是關心自己,但還是輕輕嘟嚷了一聲:“我也沒那么嬌弱吧來渚良那么久了,也沒見有個不好的。”
段延風聽了,輕笑著伸手揉他的頭:“非得病了才知道防護是吧?”
譚霽輕輕蹙眉,抬手去扒他:“延衛你怎么總喜歡揉我頭發啊!”
“下意識動作,”段延風收回手,“正巧轉過頭就會看見你的頭發頂。”
譚霽:“”
不就是比他高一頭嗎,就這么欺負他長得矮。
而一旁一直看著兩人對話的肖婷月默默低下了頭。
怎么總覺得這兩人的氛圍怪怪的,好像誰都融不進去似的。
“算了,我不進去了,在外邊待著也是一樣,離正堂也近。”譚霽拿過段延風拎過來的藥包,仔細對應上每一個疫民,檢查一遍后,他稍稍松神,“也不知道有多大作用。”
“放心吧,人染了病總有原因,哪里出了毛病就對上哪里的根源,你們從源頭對癥下藥,總不會有錯。”段延風頭也不抬地勸慰他,“再說,也不會有比現在更糟糕的情況了。”
譚霽聽著覺得有理,便點了點頭,他忽又想起一事,朝段延風問詢道:“府衙那邊告示貼上了?”
段延風動作微頓,像是在思索,緩了一會才回答:“應該差不多了。”
話音才盡,前堂就開始哄鬧起來,譚霽同段延風對視一眼,互相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樣的意思。
來了。
暴怒的人群涌進渡安堂,嘴里還不斷在詰責質問著。
“流匪都混進城了!府衙憑什么不管他們,還大費周章給他們治疫!”
“咱們平民百姓這些日子吃糠咽菜,就是養著這些恩將仇報的白眼狼嗎!”
“把流民趕出去,把他們趕出城!”
悲憤的百姓們涌入各個藥堂醫館,喝令他們放出流民受責,有能力回抵的好歹還扛得住一陣,而一些小的醫館,幾乎要叫他們給喊拆盡了。
自打流民南下、疫病徒發,渚良的百姓們就被迫過上了節衣縮食的憋屈日子,近兩年郡內災害消停了些,好不容易過了個豐收年,沒成想現在居然要勒緊褲腰接濟流民,更沒想到的是,這些流匪竟然還反抗起來了。
雖然告示上言明流匪只是有可能入了郡,但在這些百姓眼中,已然將流民當作了流匪。
就算現在不是,以后說不定就會燒殺劫掠了。
一個人,無論活著盛世還是亂世,都喜歡以最大惡意來揣度他人,好像只要這樣,就能將一切危害排除在外。
渡安堂里擁堵異常,每個人的臉上都是如出一轍的悲憤交加,似乎他們譴責的不是什么溫飽不定還疾病纏身的流民,而是隨時會起來壓迫他們的匪徒。
肖庭瑞站在堂前,望著一眾人,面色有些冷漠,他輕輕嗤笑一聲,眼中布著嘲諷之意。
這群人,等到災禍將臨之時才知道群起攻之,要是當初被府衙壓榨時就能有這般覺悟,他們哪至于受迫至今。
有人看出他面色不好,語調微微冷靜:“肖二公子,大家伙都知道你們肖家人是活菩薩,平日里多少也受過渡安堂的惠,如今匪亂,只要你把那些恩將仇報的流民放出來。我們也不會對渡安堂動手。”
肖庭瑞臉色微動,正當眾人以為他要松口時,他卻說道:“如果我不放人,你們就砸了渡安堂?”
方才說話那人眼角一抽:“肖二公子,你也是大家伙看著長大的,我們知道你性子軟,但切莫為了某些不該幫的人不識好歹啊。”
“不該幫的人?”肖庭瑞忽然輕聲笑了笑,抬眼時目中淡淡的,竟有那么一點肖斷騏的影子。
當百姓們對他心生忌憚時,肖庭瑞毫無生氣地開口道:“是說那些到現在還昏迷不醒的流民嗎?”
眾人被他的話哽了一下,尤其是打頭那人,一時覺得臉上無光,他抬起手中粗糙的木棍,板著臉說:“你還是太年輕了,那些流民病著也治不好,還一日日的好吃懶做,說不定就是流匪故意耗費咱郡的物力財力呢!”
人群中有人附和:“就是!本來去年的收成不錯,大家伙都能過得輕松點,憑什么非得供著他們!咱就不是人了嗎!”
譚霽幾人就是這會從后院走出來的。
肖庭瑞沒說話,只冷著一張臉,面前的譴責聲越來越過分,肖婷月皺著皺鼻子,氣鼓鼓地就要上前理論,段延風卻攔住了她,微微搖了搖頭。
微怔間,譚霽輕聲解釋道:“他們現在認了死理,一味解釋大義仁心沒用的,吵起來只會挑動他們更加激憤。”
肖婷月急得要哭了:“那怎么辦啊,總不能留哥哥一人面對他們吧。”
“人的天性都是趨利避害,”譚霽笑了笑,“不慌,看你哥哥的。”
肖婷月不大能理解,但還是惴惴不安地轉過去看著肖庭瑞。
群眾不斷聲討,肖庭瑞卻巋然不動,聲浪漸消,他才冷靜問了一句:“說完了嗎?”
“若是說完了,可否聽肖某一言?”
群眾安靜下來,幾十雙眼都盯著肖庭瑞,他緩了口氣,出聲道:“大家伙心情激憤,我也理解,但不是不愿放出流民,而是這疫病,是有可能傳染的。”
有人回問:“這點我們也知道,但被傳的不也都是些底子不好的流民嗎?”
“那是原先,”肖庭瑞平靜回答,“不知出了什么原因,現在已經開始大肆散播了,就是渡安堂,短短幾日內,照料流民的店伙就已經倒了一大半。”
這話說出來,眾人半信半疑:“該不會是你故意唬我們的吧?”
“我何必多此一舉,”肖庭瑞反言道,“不然你們以為,郡內各大藥堂為何同一時間人手緊缺?”
“這就是因為疫病已經不分人群地擴散開了。”
此言一出,渡安堂內頓時猶如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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