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學堂設(shè)在太女府西側(cè)的明翊亭里。
經(jīng)崇宗帝深思熟慮,原東宮因為長久無人居住廳堂陳舊老化,重新建設(shè)府邸時間上來不及,便擇早年建的西城逍王府改為太女宅邸。
當年太啟圣皇統(tǒng)共生育四個兒女,依照長嗣繼承的規(guī)定本該由長女睦王為帝,可惜睦王生來帶疾,皇帝的位子便落到了他父親的頭上。
三子鎮(zhèn)安王常年駐守邊關(guān)不回京,四女逍王本備受太啟圣皇寵愛,府邸也修的鋪張奢華,卻因早年喪偶,自此出門云游再未有過蹤跡,諾大一個府邸就此閑置下來。
姜聽明穿過抄手游廊,侍從早已將地面清掃干凈,鞋底踩在石板面上發(fā)出規(guī)律輕響。
究竟是因為東宮老舊不讓她居住,還是說崇宗帝怕半夜遭報應(yīng),害怕突然被她抹了脖子才讓她搬出來?
姜聽明想著不由自主輕笑出聲,步履匆匆衣擺翻滾卷過兩邊的白臘梅,墨色裘領(lǐng)染上了不少雪沫。
在燕國輕便的衣裳穿慣了,再換成這樣笨拙的寬袖大袍真是有些別扭。
明翊亭建的獨特,兩檐八角尖頂鋪碧色琉璃瓦,整個亭子用烏木包起卻設(shè)有空透圓窗,西南北各面對府里的泛湖、竹林、花樹,構(gòu)思精巧。
采菱先行一步撩開兩面珊瑚珠簾,謝玉景早已負手立于圓窗前等待,身上素裘脫下來交給一旁侍從托著,只穿著月白色的暗紋錦緞。
見她進來謝玉景轉(zhuǎn)過身,兩腮不自然的發(fā)紅,除此之外神色與尋常無異。
姜聽明睨了一眼角落兩個燒的正旺的朱雀泥爐,頷首一笑語氣不容置疑,“孤覺得這亭子里實在熱了些,今日天寒,若是讓太師折騰傷風就不好了。”
采菱會心點頭,走上前將泥爐盡數(shù)熄滅,服侍姜聽明裘落座后退下。
亭子里沒了炭火,冷風一通溫度很快就降了下來。
燕國乃苦寒之地,姜聽明在燕國生活數(shù)年早就習慣了嚴冷,上京這點雪片冰絲自然不入她眼。
謝玉景抬眸淡淡看了她一眼,輕輕嘆了口氣沒說話。
姜聽明知道,他畏寒。
本就是她母家的偏遠旁支宗親,家里又貧寒兄弟姊妹多了能平安長大都是難事,謝玉景也并不是最受寵的那個,所以自幼沒少吃苦。
后來謝玉景考進國子監(jiān)生活條件雖逐漸有了改善但也好不到哪去,身體因此落下了病根,一到冬天需得待在暖室里,否則膝蓋腕骨疼痛難忍。
“殿下離京數(shù)年恐怕進步許多,還請殿下先寫一副來供微臣參考。”
謝玉景聲音如同窗外落雪沉寂,姜聽明見挽起衣袖,叫來侍女在一旁研墨,提筆寫字。
早年太啟圣皇在世,她受命跟隨去國子監(jiān)考察。
百位監(jiān)生,一碰面她就看中了謝玉景。
雖并不是里面穿著最華貴,相貌最非凡的,一身粗布長袍,清瘦的身子挺立在那里,不卑不亢像御花園里那棵她鐘愛的小松。
尤其是那對桃花眸里迸發(fā)出的瀲滟光彩,實在過于惹人注目。
后來一詢問,她才知道竟還是母家同宗,若恭敬論起來還應(yīng)當稱謝玉景一聲表叔,更是相見恨晚。
謝氏嫡系向來攏權(quán)排異,她便力排眾議,將謝玉景一路提攜視為心腹。
在太啟圣皇臨終前一晚,天上烏云蓋頂,紫宸殿里燈蠟亮的晃人。
謝玉景直直跪在殿中榻前,薄唇抿緊,眼珠漆黑卻又似蘊有浩海,三指越頂沉聲堅定:“此生輔佐幼主,絕無二心。”
可惜輕塵棲弱草,若誓言有用,天底下遭天雷劈死的人怕不是能填滿黃河,姜國每年何須再勞民傷財修河堤?
“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
“……殿下的字功底雖好,卻有些外露張揚,線條多尖刻,鋒芒畢露內(nèi)蘊不足,還是收斂一些為佳。”
片刻之間一行詩浮于紙上,姜聽明落筆,待聲音從耳旁傳來,才發(fā)現(xiàn)謝玉景不知什么時候悄無聲息站在了她身側(cè)。
他垂下眼瞼從架上另取一支筆來沾墨,將紙移走于下方空白處重寫,懸腕身躬,行云流水收放自如。
目光余角,可以看見他一頭烏發(fā)散落在腰際,半縷繞于筆桿外,發(fā)梢里若隱若無的清香入鼻。
鼻尖凍的微粉,剛才站在窗口被風催出來的淚意未消,睫毛上沾的雪粒化成水珠殘存在上面于眼下打出陰影,只是他消沉漠寂宛若一尊石雕,讓姜聽明沒由來心底生出一股煩躁。
鬼使神差,她腦內(nèi)發(fā)熱,猛地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皓腕:“孤倒是覺得太師的字乏力綿軟,相比當年退步許多。”
謝玉景被注視著,只覺得自己像落入圈套中的獵物,急于收回手卻被她錮地死緊,只能被迫感受著手腕處源源不斷傳來的灼熱。
她身子不由自主往前傾,呼吸噴在修長的玉頸上,凍緩的血液開始加速流動血管一突一突,謝玉景渾身發(fā)顫,僵在原地。
毛筆筆尖墨水凝聚下來,細微的“嘀嗒”一聲僅能使靠近的兩個人聽見,濃墨落在宣紙上兩個“辨”字中間,將兩個字溶接成一團。
“殿下……”
微涼的氣息飄來,姜聽明盯著他如今死氣沉沉的桃花眸如夢初醒,冷笑一聲甩開他的手,眸子晦暗:“孤不習慣背信棄義的賊鼠輩靠近孤,對不住了太師。”
謝玉景垂頭冷著臉,右手沒放下筆就慌忙不迭垂下,藏在袖口里:“無事,殿下嫉惡如仇,于姜國百姓而言是好事。”
姜聽明沒料到他如此回復(fù),定在原地看著他薄唇開始凍的發(fā)紫,卻依舊不依不饒,一身犟骨,心中不知為何躁郁許多,戾氣也跟著發(fā)散。
趁她愣神功夫,謝玉景抽身又踱步回到圓窗前,背對著眾人,誰也看不到他左手輕輕搭在剛剛被姜聽明握住過的地方。
他近乎貪婪的想挽留住這幾絲來自姜聽明的熱量,卻又怕動作幅度大被人發(fā)現(xiàn),臉色煞白只能咬緊牙關(guān),心底慌亂快要蓋不住。
疾風冽冽灌入,姜聽明看他在窗邊明明發(fā)冷抖的不行,卻不愿再往亭內(nèi)靠近半步,還端著太師的架子不肯露怯披上裘衣,嗤笑一聲低頭胡亂寫東寫西。
又是半柱香時間過去,姜聽明無意往亭口一瞥,見采菱已經(jīng)站著不知道等了多久,精神一振。
當即沒心情再和謝玉景耗下去,姜聽明摁桌起身,動作幅度大引來謝玉景的矚目。
“殿下,時辰未滿。”
姜聽明早有準備,語氣不善:“孤自幼受太啟圣皇啟蒙教導(dǎo),太啟圣皇鐵畫銀鉤文武雙全,相比還是不遜色于太師的。”
說完姜聽明轉(zhuǎn)身向外走,前腳剛踏出亭,身后就傳來緩緩聲音:“既如此,臣希望殿下能不負太啟圣皇期望。”
姜聽明一心撲在消息上,腳下未停留半分也沒多細想,斬釘截鐵道:“自然。”
出了亭廊直至廳堂,揮手命其余侍從退下,姜聽明坐下自顧斟一杯茶倚在桌子扶手上:“怎么樣。”
采菱雙手將竹筒遞上,“信鴿一降奴就把信接到了,沒經(jīng)第二個人染指。”
若有細心人觀察,便能看出這竹筒用的竹料乃是北方燕國才獨有的黑斑竹,姜國土地不適宜黑斑竹生長,全國上下絕對找不出一根。
拔出筒塞,兩根修長的手指指尖彈開信紙,當著采菱的面姜聽明沒有遮掩紙上的內(nèi)容。
薄薄的一張紙上線條橫七豎八,形如蟻爬,顯然不是任何一國的文字,就是專門讓有心人破譯也解不出。
姜聽明細細看了兩遍,剛想隨手扔進炭盆里燒毀忽覺不妥,反將紙放進茶杯使茶浸成爛糊細沫,走到窗邊潑進雪地。
燕國制紙技術(shù)特殊,尤其是向皇室進貢的紙在燃燒后會散發(fā)奇香,雖說微乎其微但總歸還是保險些好。
而這封信,正是來自燕國如今的新午侯之手。
她去往燕國的這七年里,發(fā)現(xiàn)燕國雖表面看上去國力雄厚,但各個王侯之間明爭暗斗土地割裂。
她被分到午王侯的領(lǐng)地,探查一番后便抓住機會,迅速與午王侯的庶子午淵搭上并建立起盟友關(guān)系,兩人合作她幫午淵培養(yǎng)禁衛(wèi),待她回姜國的當天午淵會造反,若成功得以襲承爵位午淵則無條件反過來再幫她。
這種特殊的記號語言就是為此想出來的。
方式雖險,也是無奈之舉。
謝家嫡系就算還在上京,但也確實如當年謝玉景所嘲,內(nèi)部腐爛新生子弟平庸。皇爺爺留下的人這幾年被崇宗帝或收買或迫害,剩下的風聲鶴唳,早早辭官或躲起來不到危急時刻不出手。
她眼下回朝不久根基淺薄,朝廷各處都已被瓜分的差不多了,想要聚攏勢力談何容易,所以不用午淵也得用。
她已經(jīng)信錯了一次,希望這次午淵不會再讓她失望。
“殿下。”
采菱思索半天,小聲開口打斷姜聽明思緒,“剛剛奴還在碰見了曾在東宮服侍過的阿安。”
姜聽明扭過頭看向她,詫聲道:“阿安?”
采菱點點頭,“是,他說當年殿下離京后圣上清查東宮,他因為只是粗使奴才,打了二十大板后逃過一劫被派去慎刑司做活,殿下可要把他再召來太子府?”
姜聽明臉色一喜,這阿安是皇爺爺當年偷偷派給她的侍衛(wèi),為了避嫌才表面上只讓他在東宮里做粗使的活,但竟是陰錯陽差給自己留了位可用的人才。
指尖在茶桌上輕點,姜聽明沉吟半晌:“不,告訴他讓他先在慎刑司待著,我自有打算。”
姜聽明重重一闔眼,再睜開時喜色又完全被冷靜蓋住,嘴角微翹聲音帶了漫不經(jīng)心:“就算曾經(jīng)信得過,七年時間也足夠改變一個人,私底下先觀察他一段時間,最后沒有異樣也別把要事交給他。”
(https://www.dzxsw.cc/book/48564401/29793362.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ǎng):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wǎng)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