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你說她那算是答應我了嗎？”

        暮誠擰緊眉頭，墊著下巴看向窗外。為情所困的模樣，不像威風凜凜的十八局局長，更像情竇初開的毛頭小子。

        云不期被暮誠那聲“哥”嚇得茶杯一斜，頭痛道：“你在這里糾結有什么意思？你直接問她啊！”

        暮誠翻過身，手臂墊到腦后，悵然地長嘆一口氣。

        “怎么？不敢啊？”云不期調侃他。

        暮誠不答話。晚風溫柔地親吻著他的發梢，帶得碎發一晃一晃的，他卻渾然不覺，兩眼空空地望著屋頂，心中思緒萬千。

        那天林朝抱了他那么一下，之后就一直躲著他。他鬧不清她的意思，到底是一時激動，還是一種回應，想不明白就會反復去想，而后忐忑、煩悶、期待、惶恐。

        暮誠活了快三十年，大概沒有什么時候能像現在一樣讓他不知所措。

        云不期自詡打小看著暮誠長大，天下敢說懂暮誠的人，他認第二，便沒人敢認第一。當然，他其實并沒有比暮誠大上幾個月這點，他個人覺得沒什么要緊的。

        暮誠的煩惱他理解，又不是很理解。

        暮誠母胎單身二十八年，一朝墜入愛河，自然是寤寐思服、輾轉反側，怕自己想得太多，又怕自己想得不夠多。

        這在奉行“及時行樂”原則的云不期看來，非常不符合感情價值取向。

        他所理解的男女關系來源于父母，應該是不受拘束、保持愉悅的，而不該煩惱遠多過快樂。但云不期的優點是，即使不能理解，也能選擇尊重和接受。就好比當初暮誠做出那樣的選擇時，他不認同，卻也沒有阻止。因為人總是應該由自己來決定人生走向，不管將來會不會后悔。

        而作為一個合格的哥哥，他所能做的，就是在傻弟弟茫然無措的時候，及時指點迷津。

        云不期將倒好的茶推給暮誠：“這事兒吧，即便我拍著胸脯跟你打包票，你也不見得能踏實。你便去拉著她的手問個明明白白又怎么了？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她要是說自己沒那個意思，你就能放手還是怎的？男子漢大丈夫，婆婆媽媽算怎么回事？”

        暮誠坐起身，覺得云不期這話在理。

        云不期一看說明白了，攬著他的脖子道：“大不了，哥哥再教你一計！”

        暮誠轉頭，云不期戲謔一笑，湊近了和他耳語，跟密謀似的。

        暮誠：“……”

        他面不改色地抬眼看了云不期一眼，如果不是耳尖染著不同尋常的紅暈，倒也看不出來有什么異常。

        云不期沖他擠眉弄眼：“怎么樣啊，要不要試試？”

        暮誠清咳兩聲，道：“我知道了。”

        云不期倚在門口看暮誠離去的步伐匆匆，跟丟了魂似的，笑了一聲：“出息。”

        三山十二峰上客棧、帳篷早已人滿為患，云不期不愿意去和人擠大通鋪，只好軟磨硬泡從同門師叔那里要來了這樣一架可以長時間停在半空，足有一室一廳小公寓大小的飛行靈舟落腳。

        至于這樣一架飛行靈器的維持需要耗費多少靈石，那就不是他要考慮的問題了。能用鈔能力解決的問題，在云不期這里，都不算問題。

        靈舟懸在半空，云海在下翻滾。

        云不期靜默片刻，喃喃道：“這里看山看海也好，看星星月亮也好，小妖精要是在，應該能高興。”

        旋即他又意識到自己最近想起蘇瀧的頻率確實有些偏高，不由得皺起眉頭。有些感情，淺嘗是樂事，若是耽溺其中，就變成自討苦吃了。

        “這樣不好，這樣不好。”云不期皺眉勸誡自己，琢磨著是否該去尋些別的樂趣。

        徙云小筑內，陳依依正在替林朝挽發。

        四天的仙門大比轉瞬即過，農歷十月十四晚仙門大比收官、千燈節開幕。千燈節當夜有盛裝夜游的習俗，暮誠為她準備了精致的襦裙，妝容她自己也能勉強搞定，但要做個能搭配襦裙的發型就實在太難為她這個土生土長的現代人了。

        林朝不禁感慨：“依姐你手可真巧！”跟舞館表演請的專業化妝師比也絲毫不差。

        陳依依像是想起什么，神情半是無奈半是縱容：“不忘和洛洛喜歡玩cos，有時候會讓我幫忙做造型，一來二去手也就熟了。”

        陳依依雖不是執行部里年紀最大的，但大概在家時就做慣了姐姐，所以總習慣以姐姐的身份去照顧他人。林不忘和修一洛仗著年紀小，愛跟陳依依撒嬌，陳依依也就慣著，只要不是原則問題，陳依依就沒有不應的。

        “依姐真好！”林朝真心實意地贊道。

        陳依依真心笑了笑，沒反駁也沒客氣。

        門口突然傳來幾聲叩響：“朝朝……你好了嗎？”

        驟然聽見暮誠的聲音，林朝肉眼可見地緊張起來。

        那天腦子一熱當眾抱住暮誠后，林朝就有點不敢和暮誠獨處了，不是怕，就是羞的。

        陳依依把最后一朵珠花簪到林朝頭上，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別看他平時多厲害，喜歡一個人也是頭一回。你怎么想的，也該給他個準話了，不然他心里七上八下的，也怪可憐的。”

        林朝看著鏡子里陳依依鼓勵的眼神，認真點了點頭。她站起身，按住不停跳動的心臟，長吸了一口氣，慢慢拉開門。

        門外暮誠正背著手泰然觀賞景遠景，神情中瞧不出一點不耐煩。他側身而立，如臨風玉樹，散發出一種不同平時的清微淡遠的氣質。

        聽見開門聲，暮誠偏過頭，面容一半籠著夕照一半沉入陰影，在明暗交界中勾起一個溫柔的笑容，問：“收拾好了？”

        從初見那天起，林朝就知道暮誠長得好看。

        他的眼睛不精致，眸光卻總是沉靜深邃，好像一泓看不到底的幽泉，引著人不自覺地去探究其中深藏的情緒；而他鼻梁和下頜的線條明晰中又不乏柔和，緊繃時凌厲異常，放松時又透著幾分少年氣的可愛。

        但暮誠的好看是隨性的，灑脫的，帶著朝暮飲風的露水氣，這種露水氣林朝常常能在那些匆忙路過十八局行政大廳的賞金獵人身上見到。

        因此，暮誠總是不像修仙世家的名門公子，而像個奔波勞碌的紅塵俠客。這種氣質極具迷惑性，模糊了他灼人的光彩，讓人覺得他平易可親。

        可他今天卻一改常態，穿了一身紺青色的銀絲云紋交領長袍，用一條綴滿玉飾的腰帶勒出精瘦的腰線；又將黑發變長，用雕琢精巧的銀冠束得一絲不亂。

        那份林朝習以為常的露水氣早已消失不見。俗世劍俠換作云端神子，過往被忽視的光彩驟然綻放，便和暮色時分的云霞一樣，壯闊瑰麗，奪人心魄。

        林朝忘記了呼吸，除了面前這個人，眼里再裝不下任何東西，只剩本能還支撐著她點了點頭。

        暮誠漆黑的眼睛里映照出林朝的身影，像是靜謐的深潭上灑落了日光，折射出令人沉溺的光彩。

        那個意圖蠱惑信徒的神靈朝她伸出手：“走，帶你去看好玩的！”

        林朝便也如他所愿地交付出自己的虔誠，將手掌覆蓋上去。她被暮誠緊緊拉著，提著裙擺，快步跑過庭院，跑過回廊。挾著晚香玉清香的和風從兩人身側穿過，帶起衣擺和發絲，林朝抬頭看見暮誠嘴角噙著不同往常的笑意，整個人生動又真實。

        林朝能感受到暮誠握住自己那只手，手心沁了一層薄薄的汗，清晰地告訴著林朝，這個男人，此刻有多緊張。

        林不忘看著兩人遠去地背影，表情有些難以形容：“誠哥今天怎么打扮成這樣啊？”往年千燈節暮誠也不是沒拾掇過自己，可也沒有這么花枝招展的……

        “美人計沒聽過嗎？”陳依依對著鏡子換了只簪子，頭也不抬地笑道，“忘忘，學著點兒！”

        暮誠拉著林朝跑到鯨頭的位置。

        此時日暮西斜，千燈節即將開始，鯨頭上已經站了不少人，都是同住在徙云小筑內的修仙者，臉上帶著些期待和激動。

        巨鯨飛得不算高，站在鯨頭能清楚地看見曉望峰上密密麻麻地站滿了人。

        林朝好奇地問：“看什么啊？”

        暮誠故作神秘，但笑不語，等了一會兒才眼睛一亮，說：“開始了！”

        只見暮誠袖間藍光一閃，焚輪“嗖”地一下飛向天際，與此同時，不計其數的飛劍、法器自三生山中競相飛出，化作無數道耀眼的流光，爭先恐后地追向焚輪飛去的方向，像是人為地布下了一場自大地飛向蒼穹的流星雨。

        林朝看著暮誠望向的方向，遙遠的地方似乎有兩個豆大的人影，因為實在太過渺小，林朝甚至懷疑是自己的錯覺。

        速度極快的“流星”群兇猛地撞過去，卻又在剛好要淹沒那兩個人影時乖巧地繞了路，似游龍一般在空中圍繞兩人飛舞游曳，在天宇綻開無數絢麗的光影。

        林朝能感受到空中氣流的涌動，一種難以名狀的感覺自她心頭拂過。她仿佛看見秋日里自然掉落的葉子，在湖面漾起微微的漣漪；又像是看見一只振翅飛起的白鳥，無拘無束地飛向天際。

        “這是什么？”林朝愣愣地問。

        “是道心傳承。”暮誠眼睛里閃著異樣的光彩，“大道三千，卻殊途同歸，能在修道一途走到師祖他們那個位置，實屬不易，且萬中無一。兩位師祖這是在用劍、用風、用我們所能感知到的一切，將他們在修行一途的領悟傳遞給所有人。”

        不只暮誠，周圍其他修仙者全都激動得臉頰通紅。即便不懂修行，林朝也能明白這場儀式的珍貴，也因剛才那須臾的畫面若有所思。她低聲喃喃：“這就是……道嗎？”

        在高空盤桓的光龍越飛舞便越耀眼，最后幾乎要燒出火光一般，然后倏地一下，俯沖進下方廣袤無際的大海里。一時間，白浪翻天，云蒸霞蔚，在萬丈光華中，一座隱藏在茫茫云海中的“天街”拔地而起，在“流星”群的托舉中，緩緩升向高空。

        “云海天街”穩穩當當地停在半空后，“流星”群驀地四散飛回三生山，焚輪也在眨眼間回到了兩人眼前。

        暮誠眼中的光彩還未退卻：“我們走！”說罷，便拉著林朝越上焚輪，以極快的速度飛向天街。

        四周圍是同樣驅使靈劍或法器爭先恐后飛往天街的修仙者，他們的眼中有和暮誠一樣的光彩，面上都是毫不遮掩的暢快。

        置身其中的林朝被這種暢快所感染，突然理解到了所謂“仙道”一途的魅力——是馮虛御風的快意，是天地仍我行的豪氣。

        而所謂道法，就是哪怕渺小如螻蟻，也要以有限的可能，去探求無限的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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