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凡塵一夢
皇帝早早下了朝,偏殿卻不見有人。
“人呢?”皇帝驚問。
侍者搖頭:“陛下,去請了,但趙女子說……”
又來個眉眼精神的聰明人道:“說家中郎君病重,暫時走不開。”
皇帝怒道:“你再說一遍?你少給她打掩護,把她的原話一字不差的告訴朕!”
天未亮,宮中就派人去知會趙呵,早朝前要侯在偏殿等覲見了。
趙呵卻惱他們打擾了葉子安養(yǎng),飛身帶起宮中的大侍者,將他放在了宮門外,回客棧封了門,還舞了張“勿擾”的條子貼在門上。
侍者們急得團團轉,自古就沒有讓皇帝空等的道理,天亮再請就晚了,若是早朝后讓皇帝見不到人,那就是他們的罪過了。
好不容易又趕到客棧,天已蒙蒙亮,侍者下令拆門,轉頭卻見趙呵守著個剛搭的小藥爐燉藥粥。
侍者壓下怒氣,笑臉去請。
趙呵搶在他開口前道:“沒見我在熬藥?等會兒還要看著葉哥喝了,不巧,走不開。”
皇帝聽完發(fā)火:“難道還要朕去見她不成?!”
侍者見狀,遞來主意:“陛下,小侍見那藥碗里正是昨日遺失的鎮(zhèn)國金參……”
人贓并獲,若是皇帝想,現(xiàn)在就能定她的罪。
皇帝的目光卻忽然落在偏殿的一個角落,二十年前,那里放著一只玉白梅香瓶。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好久之后,她道:“給朕更衣罷。”
既如此,她就親自出宮,見一見。
也有許多年了,不知從何時起,自己記不清皇兄的那張傾國傾城的花容。
他的女兒,她想見一見,也只是見一見……
此外,心底深處,尚且有個沒解開的結,她想親眼看一看,看她究竟像誰,到底,是不是皇兄與葉柳清的孩子。
趙呵拿著從岑太醫(yī)家中“借”的《明典針法》,在自己身上試了之后,讓葉子睡得更安穩(wěn)了。
她不想看葉子被馬上就要到來的“尊貴的麻煩”打擾到,更何況,他要是醒著,還要拖著病軀跪下。
既然打定主意讓葉子跟著她了,自己這邊還未怎么護他,就先讓他因自己而遭罪,那實在太不是人了。
她總要比葉柳清做得還要好才是,青出于藍,就得方方面面比葉柳清還要周到才對。
于是,皇帝親臨時,葉子昏睡不醒,而趙呵也沒打算跪她。
她牢記著葉柳清的話,趙家欠憐哥太多,遇上了一定要罵。
所以,當侍者不知天高地厚的呵斥,讓她跪下見禮時,趙呵淡定地擦了擦手上的藥渣,揚了揚下巴:“喏,坐吧,我爹囑咐過,有朝一日碰見京城姓趙的大戶人家,千萬別給好臉色,一定要替他罵一句混賬東西才是。”
趙呵把葉柳清說的話移植到親爹身上,面不改色,通過轉述將這混賬東西罵出來后,又無辜且懂禮貌道:“但我想咱們是頭一次見,以后也不會再見,好端端的罵你混賬東西,我也過意不去。有什么恩怨等你百年后親自同我爹說才是。你說對嗎?”
侍者還要再說,忽然被趙呵慢悠悠一個眼神掃來,頓時冷汗直下,嘴不敢張開說話了,那股脫鞘的劍氣像直接刺破了他的皮膚,扎破了他的咽喉,卻也托著他的兩條腿,故而沒讓他當面軟下去,給趙呵行個大禮。
“你們下去吧。”皇帝抬起手懶懶招了招,嘆了口氣。
她臉色不妙,剛剛分明是生氣的,但與之前相同,她的怒氣很快就偃旗息鼓,渾身散發(fā)著一種抬不起頭對不起人的卑微和小心翼翼來。
趙呵向來是信葉柳清的。
葉柳清雖然會將自己的事跡傳奇了講,但在憐哥的事情上,葉柳清從未說過半句虛言,無半點夸張。
如今看到皇帝這種反應,趙呵明白,這個天家趙姓,果不其然是欠父親許多的。
但她知道,自己在皇帝這里也問不到實話。她們越是虧欠,就越會掩飾真相。
趙呵從未指望,也不想從皇帝嘴里得到什么前塵往事。
她只信葉柳清。
葉柳清說,她娘早死了,死了的就不要再提。
那她就不提。
趙呵只是想讓皇帝看她一眼,趕早確認完她們心中要確認的事情,放了心,她便帶葉子回云間去。
皇帝果然以寒暄作掩護,使勁的打量她,琢磨她。
她話里話外問了三遍趙呵的年紀,最后才徹底舒心,沒有了疑慮。
“天寒地凍的,哥哥那副身子骨,是怎么生下的你……”
“葉柳清神醫(yī)在世。”趙呵話尾揚著,像調侃也像炫耀。
“胡鬧,怎么敢叫你娘的名字。”皇帝又起了疑心。
“有次爹喊她吃飯,叫她她不應,我說爹你聲音小,我來幫你。我好心幫他叫了葉柳清,結果她飛來要揍我。”趙呵悠閑搖著椅子,講起了故事,“說我小兔崽子敢直呼親娘名諱,是要反天了。她追著我滿山跑,把我追急了,我就說,以后我就要叫你名字,不服你揍我。只要你能挨到我半片衣角,我乖乖叫你娘。如果做不到,我不僅要叫你葉柳清,我還敢叫你男人憐哥。”
皇帝先愣又繃不住,哈哈笑了起來。
“憐哥……”只是笑完,她又嘆了口氣,“朕好久沒見過哥哥了。那你可叫你爹憐哥了?成何體統(tǒng)。”
“當然不成。”趙呵道,“葉柳清揍不到我,但我爹一個眼神甩過來,我就得乖乖回來,我爹按著我,讓葉柳清揍了我兩巴掌。”
這話有一半不假。
實際上,她從小就沒叫過葉柳清娘。
葉柳清不讓,說總要明明白白讓她知道,這份親情并非是因血緣,愛就是愛,跟如何稱呼無關。但叫其他的,葉柳清又嫌別扭,就讓她直呼名字了。
“我想,我倆在武學之道上,雖說是師徒,但卻平平等等,你如此叫我,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云間高出人間百丈,只有咱三個人,何必還用規(guī)矩束縛?想叫就叫吧。”
趙呵就叫葉柳清名字,叫到七八歲左右,那陣子好奇心強,就學著葉柳清叫憐哥。
這就不行了,葉柳清追著她漫山遍野的揍,還抓不住她。
最后,是親爹冷著臉推開門,朝著雪風中喊了一句:“你們不回救死外邊吧。”
一大一小兩只乖乖回家,憐哥趁機關了門,回頭揪著趙呵的衣領,冷笑道:“你叫我什么?”
趙呵識相道:“爹,親爹。”
趙呵不管和誰,都能聊熱絡了。
皇帝的笑聲不斷地從房間內傳來,聽的門外的侍者也跟著勾嘴角。
就算回了宮,皇帝換衣服時,也還會突然笑起來。
“陛下想到什么開心事了?”
皇帝就說:“跟太醫(yī)院說,她要什么就給她。對了,還有明珠皇子從前喜歡的那些字畫古玩,一并清點了,就先……先送到京郊的鴻鵠別莊,收拾收拾,讓她住進去。”
“此女果然人如其名,呵……令人驚嘆。”皇帝眉開眼笑,“性情言語,像極了葉柳清。”
“昔日的小平陽侯……”侍者也微笑,“最是逗趣,鳳城君在的時候,最喜招她入宮,還說,聽葉小侯說話,人都要長壽個十年。”
“哈哈哈哈……那朕豈不是也要延壽十年?”
但三日后,趙呵卻帶著葉子,消失不見了。
藥能帶的都帶了,人去樓空,走得像一陣風,像妖精吹口氣,就消散在了人間。
皇帝震驚,又問:“她還帶了個病人,那么大兩個人,出城入城,就沒有一個瞧見的嗎?”
皇帝攤在椅子上,愣愣道:“和當時一樣……”
和當時一樣。
她的兄長點頭后,葉柳清就帶著他,從她的眼前不見了。
他抬頭時,只能捕捉到風聲。
這之后,去的暗衛(wèi)無一例外,要么跟丟,要么再也沒回來。葉柳清是動了真格,天神來了也擋不了她救兄長出宮的決心。
最后,她消失在云間山的云霧之中,云層之上,無人知它的模樣。連最好的采藥人,都不曾踏足過那片凈土。
葉柳清帶著兄長,就像踏云升天的仙,離開了云層之下的人間。
而趙呵,也是如此。
好半晌,皇帝抹了一把背后的汗,怔怔看向偏殿一角。
她眼睛死死盯著那塊地方。
或許,不是錯覺。
葉柳清和她的兄長,都是仙人,連同趙呵也是一樣。
或許,那天,她已用那梅香瓶,砸死了她的兄長。
她的兄長,也成了仙。
皇帝覺得自己出了問題,她魂魄飄忽,忽冷忽熱。
她已分不清真實與虛幻。
她問侍者:“前幾天……朕真的見趙呵了嗎?”
侍者忙叫太醫(yī)。
太醫(yī)并沒有說幾句話,探了脈輕言討論著給藥方。
恍惚之中,皇帝卻聽到了她們說:
——是老毛病了。
——皇上又癔癥了。
——皇上只要一想到明珠長皇子,就會傷情傷心。
——這年紀,恐怕不利。
皇帝躺在那里,眼睛直直望著雕花的床。
忽然覺得,自己現(xiàn)在的眼神,一定和當年的兄長一樣,瀕死般無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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