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皇子沒把那個女孩安置得多遠，也在同一家驛站的小偏房里，楚明軒和他穿過長長的走廊，不多時就到了那個房間。
“我找了兩個人守著她，還叫驛站里的婆子給她找了干凈的衣服換上，傷口也包扎了一下�！绷�皇子撓撓頭，“那些傷也不知道是怎么弄出來的……”
“皮外傷恐怕都是次要的了，如果事情真是我猜的那樣的話……”楚明軒眉頭緊鎖，吩咐門口的人，“叫個大夫過來�！�
二人一起走進偏房。
那個六皇子口中的“小妖精”就瑟縮在房間的一角，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看著他們。
那大概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女，即便雙頰已經(jīng)瘦得凹陷了下去，但依然可以看出是個美人胚子，楚明軒看著她那張十分招人喜歡的臉，眉頭鎖得愈發(fā)深了起來。
“你說你在山間看到的那些所謂的妖精們……都很美貌？”楚明軒低聲問。
“容顏看不清，不過身段都很婀娜，應(yīng)該都是年輕貌美的女子吧。”
六皇子摸不清楚明軒在問什么，只好老老實實地回答道。
不過一炷香的工夫，大夫就被找來了。
“殿下……”那侍衛(wèi)壓低了聲音，附在楚明軒耳邊道，“這一位是個兩日前才云游到朱州的江湖郎中，人生地不熟，應(yīng)該和鐘洪來不及牽扯上什么瓜葛�！�
楚明軒一點頭，叫那郎中開始診治。
一炷香的工夫后，郎中結(jié)束了診斷，恭恭敬敬地沖楚明軒一拱手：“公子，這位姑娘是您的什么人？她之前……經(jīng)歷過什么？”
楚明軒輕輕一皺眉：“我們是因緣巧合找到了她，之前并不認識，經(jīng)歷過什么也無從得知�！�
“那么我猜想……這位姑娘可能是從哪個人販子處逃出來的。”這位郎中大概是醫(yī)術(shù)不錯，故而整個人顯得頗為自信，井井有條地說道，“依據(jù)我的診斷，她現(xiàn)在神志不清且失語，并非病癥，而是被人下藥毒害至此。”
楚明軒眉心一跳，沒有說話。
六皇子急急道：“還有得救嗎？”
“那藥想必如狼似虎，短期內(nèi)恢復(fù)是不可能了，我開個方子，照著慢慢調(diào)養(yǎng)，可能少則一年半載，多則三年五年，才能完全恢復(fù)到之前的水平�！崩芍袚u頭嘆息道，“可憐之人�。　�
六皇子舒了一口氣：“還有的治就好�！�
“如此麻煩大夫了�！背�明軒點點頭，示意侍衛(wèi)帶這名郎中到隔壁去開方子，待房中就剩下自己和六皇子后，才低聲把在鐘洪府上見過多個美貌啞女的事簡明扼要地對六皇子說了。
“什么？”六皇子聽后便是一驚，“如此巧合？不……這必然不是巧合……”
“鐘洪老謀深算，把事情全都推給山匪，自己不過是垂憐可憐女子的善人�！�
楚明軒低低說道：
“這樣六弟，我這次出來沒怎么帶人手，你叫你的人去民間打聽打聽，問問朱州城里的達官貴人家中，還有沒有類似現(xiàn)象的女子�！�
就在六皇子的人去民間明察暗訪之際，如柏和宋羨魚正在如火如荼地討論著如何才能找到失蹤的宋玉兒。
“你師妹最后一封信里，提及過她要去哪里嗎？”
“她說其余要采辦的東西都已經(jīng)買齊，只剩下一些門內(nèi)弟子平時治跌打損傷的草藥了。不巧朱州城內(nèi)藥商聯(lián)合在一起哄抬價格，她經(jīng)費有限，買不下來。”
“你們堂主是怎么回復(fù)的？”
“叫她再等些時日，等藥市穩(wěn)定了，或許價格會自己降下來，或者再去找別的貨源�！�
如柏在街邊找了個干凈的石臺階坐下來，道：“如果令師妹確實去找新的貨源了……她會去往哪兒找呢？”
如柏不等宋羨魚回答，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別的城太遠，何況不知道會不會也有這樣的抬價，如果藥商藥農(nóng)那里都買不到的話……”
她猛地抬起頭：“你說她會不會出城？”
“朱州城外群山連綿，山中必定有諸多采藥人……宋玉兒會不會去找他們碰碰運氣？”
事不宜遲，想到這種可能性后，如柏和宋羨魚當(dāng)機立斷，決定出城去打探打探消息。
“朱州別的特產(chǎn)都不出名，山匪這個特產(chǎn)倒是很有名氣�！�
趕了整整一下午的路后，如柏和宋羨魚已經(jīng)行走在了山間的小路上，宋羨魚頗為警惕地打量著周圍，一邊提醒如柏：
“我縱然不算高手，對付個把山匪還是不成問題的，你千萬別離我遠了�！�
“宋姑娘太謙虛了，我雖身在江湖外，也知道能坐上臨淵堂少堂主之位的人，必然……”如柏一邊客氣地回應(yīng)，一邊也跟著打量周圍。
山澗里一片綠意，除了鳥鳴聲和風(fēng)吹過樹葉的颯颯聲外，并沒有太多別的聲響，十分安靜。
如柏正要繼續(xù)說下去，卻突然被宋羨魚一把捂住了嘴。
“噓……”宋羨魚捂著如柏的嘴，凝神細聽了片刻，然后猛地拽住她就往草叢里一趴。
“別說話，有人來了。”宋羨魚用低到幾乎微不可聞的聲音說道，“我聽到了刀鞘在行走的時候磕到靴子的聲音，來的不是尋常人�！�
如柏被她捂著嘴，也沒法回答，只能骨碌骨碌地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睛表示自己明白了，同時表達了一下欽佩——剛說完宋少堂主的功夫不是蓋的，她就立刻證明了自己的內(nèi)力是真的強悍，隔著老遠就能從一堆雜音里辨認出刀鞘撞擊之聲。
果然，幾乎是她們剛在草叢中趴好，山石的另一端就轉(zhuǎn)出了幾個人影。
那是幾個漢子，臉上的胡茬都頗為濃密，隨身挎著刀，粗布短打扮，有兩個的臉上還刺了字。
如柏和宋羨魚默不作聲地對視了一眼，彼此不約而同地做了一個口型——“匪”。
“跟上去！”不知為什么，如柏心里突然猛地一動，對宋羨魚比劃了個手勢，立刻輕手輕腳地站起身來，彎著腰跟了上去。
如柏空有一顆足夠縝密的心，卻沒有與之匹配的足夠縝密的行動力。
宋羨魚要把她攔回來已經(jīng)來不及了，沒有武功傍身的沈二小姐很快就一腳踏到了一塊落葉堆上，猛地一滑，雖然她很快穩(wěn)住了身形，但還是發(fā)出了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一聲聲響。
幾個山匪猛地站住了。
“什么人？！”其中一個身形格外彪悍、臂上紋了一條黑蟒的漢子當(dāng)即帶著人回身而來，往前走了一步，黑蟒漢子“咵”地一聲抽出了手中的刀。
如柏當(dāng)機立斷地趴進草窩，然而她知道對方只要察覺了，便一定會細細地搜，草窩旁邊沒有什么遮擋之物，她又不會功夫……
眼看著那下垂的刀尖離自己越來越近，如柏狠狠地打了個激靈，只覺得渾身的衣服在頃刻之間都被冷汗浸透了。
然而下一秒，她身后一個黑色的身影凌空飛出。
宋羨魚在發(fā)現(xiàn)躲是肯定躲不過了之后，剎那之間便決定了出手。
她輕功了得，凌空而起，飛身落在那黑蟒大漢身后，大漢立即察覺，回身便一刀砍了過去。
宋羨魚猛地一矮身，閃過這一刀，隨后猛地向旁邊一撲，掠過了另外兩個持刀沖向她的漢子。
六、七個山匪圍坐一圈，這些亡命之徒們一點商量不打，全都直接揚刀就砍。
然而宋羨魚如同一條滑不溜手的泥鰍，也不見她出刀，整個人只是在刀光劍影中輾轉(zhuǎn)騰挪著，那刀竟沒有一把能近她的身。
幾乎是幾個瞬息的工夫，宋羨魚便閃到了那黑蟒大漢的面前。
說時遲那時快，宋羨魚拿出臨淵堂最擅長的下盤功夫，猛地抬腿一踢，沒人能看清她出腿的角度，然而她的腳尖就是穩(wěn)準(zhǔn)狠地踢中了那漢子的手腕。
黑蟒大漢的長刀立刻脫手飛了出去，宋羨魚輕舒手臂，像在空中拈花一樣，將那把分量頗重的長刀拈到了手里，她一個騰挪，刀便已架到了黑蟒大漢的脖子上。
“諸位好漢……”宋羨魚刀上的寒光逼在黑蟒大漢的喉嚨邊，震懾著周圍幾個不敢再上前的山匪，她語調(diào)貌似客氣，事實上卻透著一股森然的冷意，“在下臨淵堂宋羨魚�！�
“臨淵堂”三字一出，周圍的漢子們都猛地打了個顫。
“貴幫什么名頭？打劫要劫到臨淵堂頭上么？”宋羨魚手持長刀寸步不讓。
“姑娘誤會了�！�
突然，山澗里響起了一個平和中正的聲音。
“什么人？！”如柏和宋羨魚俱是吃了一驚，二人回頭望去，但見清風(fēng)明月間，一個中年書生站在那里，沖二人微微一笑。
“我?guī)捅緛聿�無惡意，只是突然發(fā)現(xiàn)被人尾隨，忍不住吃了一驚，之后姑娘又鋒芒畢露，寸寸緊逼�！�
中年書生嘆了口氣：“我們這些做山匪的，都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害怕被官府的人發(fā)現(xiàn)，故而神經(jīng)繃得太緊，方才他們做出了這些舉動，還請姑娘諒解�！�
他后退半步，道：“姑娘若不能消氣的話，我替他們給姑娘賠個禮�！�
他拱手，深深鞠了一躬，長袖被山風(fēng)吹著，在山間自由地飄起。
極有讀書人的風(fēng)度。
“你說……你們？”宋羨魚不可置信地看看這個彬彬有禮的中年書生，又看看自己身邊五大三粗的黑蟒漢子，“你是說，你們是一伙的？”
仿佛是在印證那中年書生并未說謊一般，黑蟒漢子帶頭叫道：“幫主……兄弟幾個給您丟人了！”
“哎，什么丟人不丟人的�！�
中年書生擺一擺手，笑著對宋羨魚說道：“不才確實是在山寨里坐第一把交椅……姑娘可稱在下為‘火龍’。”
如柏默默地翻了個白眼，這可是貨真價實地占山為匪和朝廷作對了，恐怕勢頭還不小——小的話怎么敢直接稱上“龍”了？
仿佛是知道宋羨魚和如柏詫異看上去文質(zhì)彬彬的自己為什么會有這樣的花名一般，中年人道了聲“失禮”，然后解開了自己最外面的、讀書人穿慣了的長袍。
長袍之下，他和那些漢子們一樣穿著粗布的短打扮，露出的手臂上，紋了一條火紅的長龍。
“姑娘方才說是來自臨淵堂？真是失敬�！�
火龍道：“我這幾個手下不長眼睛，沖撞了二位姑娘，不如由我設(shè)宴款待二位，就算代他們賠禮了�！�
火龍雖然身份是個土匪頭子，但說起話來一副知書達理的派頭，使人忍不住對他生不出太大的敵意，宋羨魚架在那黑蟒漢子脖子上的刀松了松，嘴上卻仍然冰冷道：
“抱歉，我不覺得臨淵堂和與朝廷作對的山匪之間，有什么共同語言。”
火龍并不生氣，只是平靜應(yīng)道：“臨淵堂離朱州尚有段距離，姑娘不了解這里的情況也是正常�！�
他轉(zhuǎn)頭看向如柏：“這位姑娘是本地人么？”
如柏搖搖頭。
“這便是了�！被瘕埖溃�“二位不在朱州本地，不知道朱州本地的民情……”
如柏和宋羨魚對視一眼，一起將疑惑的目光投向他。
火龍低低地嘆了口氣，“倘若有吃有穿，平平安安，誰愿意造反？誰愿意落草為寇？兄弟們不過是被逼到?jīng)]有辦法了，才被迫上山討一條活路。”
如柏沉默片刻，道：“還請細說�！�
“就在此處么？”火龍道，“我們的寨子離這里不遠，姑娘們不嫌棄的話就去喝杯壓驚酒吧，席上我們細說�！�
“恐怕不得空�！彼瘟w魚道，“我們還有別的事情——我們要找人�！�
宋羨魚不是不想行俠仗義，如果真是官逼民反，她很愿意幫這些人一把。然而她現(xiàn)在一顆心全懸在宋玉兒身上，實在分不出來太多的精力了。
她想了想，把刀一收，推了一把那個黑蟒漢子，示意他自由了。然后還刀入鞘，拉起如柏，眼看就要離去。
“姑娘慢著！”火龍突然出聲叫道，“姑娘尋的人……可是個女孩么？”
宋羨魚猛地停下了腳步，轉(zhuǎn)過頭去，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或許是天意。”火龍低低地嘆了一口氣道，“我為反無道狗官，被迫落草為寇，如今已經(jīng)這么多年了，仍然一無所成……姑娘既是臨淵堂后人，可愿助在下一臂之力么？”
如柏停頓片刻，道：“你說的官員，莫非是……”
“對！”火龍點頭道，“朱州刺史——鐘洪�！�
“鐘洪這個老狐貍！”
六皇子忍不住罵道。
他的人已經(jīng)回來了，帶來了一些消息。
雖然達官貴人們養(yǎng)的女眷總是藏在深宅大院里，不怎么露面，不過天下豈有不透風(fēng)的墻，派去打探的人又都是高手，不多時便打聽到了三、四家豪宅里，都似乎藏了這樣貌美卻癡呆的啞女。
“這個數(shù)量恐怕還不全，必然有一些作風(fēng)更謹慎的，把人藏得很深，消息不曾傳出來。”六皇子轉(zhuǎn)頭對楚明軒道，“三哥，這些人都是朱州的官員或者大商戶，你說鐘洪……會是他們的領(lǐng)頭人嗎？由他帶頭，干一件驚天動地卻又無聲無息的勾當(dāng)……”
楚明軒沉默半晌兒，道：“你把你的猜測說完——什么勾當(dāng)？”
“三哥……”六皇子清清嗓子，“地方官員強占民女，已經(jīng)不算什么新鮮的罪行了，不過這種事情很容易被查出來，捅到上面去，讓這些官員們丟掉烏紗帽。所以我想，會不會是由鐘洪組織，存在那么一條暗線……在這條暗線上，被達官貴人們看中的良家女子被無聲無息地擄走，灌下藥去，變成無法申訴的啞女，然后再被顯貴們出于‘好心’收留。”六皇子低聲道。
楚明軒揉揉眉心，道：“不愧是六弟，很聰明�！�
“你的思路和我?guī)缀跏且粯拥摹�—然而有一個很嚴重的問題沒有解決。”
六皇子睜大眼睛，看著楚明軒。
“渠道�！背�明軒低聲道。
“這條暗線是通過什么渠道運轉(zhuǎn)的？鐘洪通過什么手段把這些民女擄走？”
楚明軒道：
“他肯定不能讓官府的人直接出手，官府的武力是經(jīng)過統(tǒng)一訓(xùn)練的，一出手的話痕跡十分明顯，很容易被有心人查出來，那么他還有什么人可以用？才能既不引起民間的口舌，也讓受害人的家屬乖乖認栽，不來官府鬧事？”
“還有……”楚明軒的眉頭皺得愈發(fā)緊了，“朱州這么多年來，山匪之禍從來沒有斷過，雖然這里的地勢決定剿匪注定不會順利，但是我一直覺得不對勁……太平年間，哪個老百姓會閑得沒事兒去當(dāng)土匪？”
“別是被鐘洪逼得落草為寇吧……”六皇子喃喃自語道，“三哥你說，這兩件事間會有聯(lián)系嗎？”
楚明軒撐著額頭想了一下，片刻后，他才緩緩開口。
“強龍難壓地頭蛇，我們初來乍到，鐘洪什么線索都不會留給我們的。”
“那……那怎么辦……”
“這樣，你親自帶著人，去查一切和鐘洪有關(guān)的線索，你知道該怎么做。”
楚明軒一抖袍領(lǐng)，站了起來：“線索即如針藏海，沈家有女使�？荨�—我去找一個人�！�
楚明軒也沒有帶別人，直接去了他留給如柏的那個紙團上標(biāo)注過的地點。
他估摸著如柏應(yīng)該會首先去快活林酒鋪，于是片刻也沒有耽擱，直奔酒鋪而去。
酒鋪的老板自然還記得那一場風(fēng)波，于是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楚明軒。
“……就是這么一場鬧劇，那位姑娘也沒出什么事，和另一位女俠結(jié)伴而去了�！�
老板道。
楚明軒聽到如柏沒什么事后，才不動聲色地松了口氣，問：“知道去哪兒了嗎？”
那老板自然是不知道的，然而也是湊巧，一位正在結(jié)賬的客人恰巧在一邊聽到了二人的對話，插話道：“那二位我似乎是見過的。”
兩個女孩結(jié)伴而行，尤其是其中一位又是宋羨魚那樣一身惹眼打扮的女俠，路人自然有記憶。
“我之前經(jīng)過南城門那邊的時候，剛好看到過她倆�！笨腿说�，“似乎是要出城�！�
“從南城門出城？”老板驚訝道，“兩個姑娘家家的，從南城門出去做什么？那邊出門不遠就是大山，什么也沒有啊……”
楚明軒的瞳孔猛然一緊。
都是大山？
總不會是去找山匪的吧？
他匆匆忙忙地告別了酒鋪老板，直接回六皇子的驛站牽了一匹快馬，又從后院的鴿籠里掏出一只信鴿，用粗線繩把翅膀一勒，系在了自己的腰間。
然后他便快馬加鞭，直奔南城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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