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明軒和如柏在傍晚時分回到了太子府，卻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候在院內。
平時如柏的臉上都罩著“司徒月竹”的人皮面具，并不擔心身份暴露。于是二人徑直走上前去，卻發現是皇帝身邊的貼身大太監馮公公。
馮公公笑容滿面，見到楚明軒便快走幾步上前作揖：“恭喜太子殿下，賀喜太子殿下。”
楚明軒眉頭一皺，莫名有種不好的預感：“何喜之有？”
“喲，太子殿下還不知道呢，皇上做主，決定八月份就給您和丹陽公主成親啦！”
馮公公自以為是天大的喜事，完全沒注意到楚明軒的臉色瞬間陰沉了下來。
同樣沒注意到楚明軒臉色的還有他身旁的如柏。
這完全是順理成章的事，如柏這么告訴自己。
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她突然覺得身體的某個角落瞬間空蕩了下去，像裂開了一個大口子，呼呼地透風，讓她的心裸露在傍晚的寒風里，很快就被吹得冰涼。
楚明軒臉上的表情看不出絲毫波瀾，他的聲音也是一如既往得清冷：“皇后出了不少力吧？”
馮公公點頭。
楚明軒略一停頓，馮公公已忙不迭地上來獻寶：“皇后娘娘可心疼殿下了呢，賜了一支鸞鳳和鳴的釵子給殿下，叫殿下以此作為給丹陽郡主的定情信物。”
錦盒打開，露出一支金光四溢的寶釵，通身以純金打造，七七四十九顆夜明珠相綴其間，又配以翡翠、瑪瑙、珍珠……端的是流光四溢、華貴非常。
楚明軒沉默地打量著那支簪子，片刻后，他低聲問道：“正式的賜婚圣旨什么時候擬？”
馮公公應道：“皇上說明日就擬。”
時間緊迫已刻不容緩，楚明軒鎖緊了眉頭。
“有勞馮公公了。”楚明軒微微一點頭，“禮物拿回去。”
“啊？”馮公公張口結舌，一時間愣是沒有反應過來楚明軒在說什么。
“把禮物還回皇后宮中，就說我不收。”
馮公公捧著盒子思忖片刻，這個跟了皇上一輩子的老人兒也是個察言觀色的好手，很快就猜出了七八分原因，低聲詢問道：
“太子殿下可是對這門親事不滿意么？”
楚明軒沒有說話，然而他的眼神無聲地默認了。
“唉……”馮公公重重地嘆了口氣，“照理說咱家一個做奴才的，沒資格對主子說三道四，只不過老奴還是仗著看太子殿下從小長到大的這一點情分，斗膽說一句——殿下可別太任性啦。”
楚明軒不說話。
“婚姻大事，自古都是由父母做主的。”馮公公嘆著氣，久在宮中，他對楚明軒和皇后間多有不和的事情也算了解，“老奴說個掏心窩子的話——皇后娘娘畢竟是皇后娘娘，是所有皇子的嫡母，殿下再不滿意她的安排，又有什么本事能和她抗衡呢？”
他看著楚明軒面無表情的臉，低聲說道：“皇上如今一心全在前朝的政務上，對后宮的事情不怎么上心。皇后娘娘又畢竟是后宮之主，這宮里再無人壓得住她了。”
楚明軒突然笑了。
“多謝馮公公提醒。”他低聲笑了笑，“我之前居然一直沒有想到，真是蠢。”
“簪子給她送回去，余下的我自然有辦法。”
打發走長吁短嘆的馮公公，楚明軒一揮手把小全子叫了過來，如此這般地耳語了一番后，連一直敦厚木訥的小全子臉上，都立刻露出了一點壞笑。
他沖楚明軒點點頭，去后院牽了一匹馬，急急地奔馳進了微薄的夜色中。
如柏看著小全子的背影遠去，依稀能辨認出他是去了宮里的方向。
她站在原地，很想說點兒什么，又覺得此時此刻，她什么也說不了。
楚明軒看了她一眼，問：“你餓不餓？”
如柏點點頭。
楚明軒：“……你下午那么多點心都白吃了？那趕緊吃飯，吃完飯跟我出去一趟。”
毫無疑問，如柏是那種能化悲痛為食欲的人，郁悶的她面對著面前的糖醋排骨爆發了空前的戰斗力。
眼看著第五盤也快下去了，楚明軒無奈地揉揉額角：“吃飽了沒？”
如柏不回答，繼續啃。
“別吃了！撐壞了還要吃藥。”楚明軒把如柏從堆成小山的盤子里拽了出來，“走了。”
“去哪兒？”如柏把最后一塊排骨啃干凈，嘴上問著，腿已經下意識地邁動著跟了上去。
如柏很快發現，楚明軒居然帶著她，也是去了宮里。
依然是兩人一馬，楚明軒坐在她的身后，兩個人緩緩地穿行在后宮的無數樓苑之中。
如柏起初以為楚明軒是要來找皇后，后來發現他似乎并沒有一個明確的目的地，只是漫無目的地牽著馬，緩緩地從一個個宮門口走過。走到皇后宮前的時候，他沒怎么做停留，直接走了過去。
“認識吧？這是未央宮，皇后的居所。”他突然開口道，“我父皇談不上多么寵愛她，但是也一直頗為恩遇，看著門前的牡丹，花雖然都已經謝了，但氣勢倒是不輸。”
如柏莫名其妙地點點頭，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再往前走是沈貴妃的宮了，楚明軒同樣在經過宮門的時候開口說道：“這是永和宮，沈貴妃生了云齊公主之后就被封在這里，這是宮里最好的居所之一了，不怕日曬，冬天也不冷，父皇對沈貴妃是很寵愛的。”
“這是永福宮。”楚明軒低聲道，“曾經岳貴人住在這里。”
如柏一驚，然而楚明軒并沒什么要討論案子的意思，只是低聲說道：“現在只剩當年和她同住的徐淑妃了，徐淑妃神志不清已經多年，然而父皇念在她生育了六皇子，于社稷有功的份上一直對她很是不錯。”
“這是長喜宮，十一皇子的母親蘇貴妃就住在這里。”
“這是墨陽宮，林貴嬪是主位，帶著幾個宮妃同住在此。”
“這是華陽宮，方昭儀是主位，帶著幾個宮妃同住在此。”
“這是玉陽宮，梅嬪、洛嬪、貞嬪和芳貴人同住在此。”
越往后的宮就越是清冷，如柏明白，這意味著皇帝的寵愛和臨幸越來越少。
最后他們走到了永巷。
他們一起看著仿佛永遠籠罩著夜色的永巷，如柏輕聲說：“不用介紹——我知道這是廢妃居住的地方。”
迄今為止她都不明白楚明軒到底在干什么，他只是帶著她把三宮六院游覽了一遍。
楚明軒帶著她離開了永巷，他們在御花園的千鯉池前停了下來，楚明軒在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把如柏拉到了他的身邊坐下。
良久，楚明軒開了口。
“人們常常羨慕帝王，因為可以坐擁后宮三千粉黛。”楚明軒的聲音清冷而柔和，就像千鯉池中層層疊疊蕩漾的水波，“但是其實我知道，男子坐擁多少佳麗，就有多少女子擁有無比寂寞的長夜。”
“就像我的父母，其實他們是很相愛的。我毫不懷疑父皇對母妃的真心，但即便這樣，我母妃仍然是寂寞的——因為我父皇沒法把一顆心都給她。”
如柏靜靜地聽著。
“我小時候，每次走過那些冷清的宮門，聽到里面若有若無的壓抑著的抽泣聲，心里其實都很難過。但我知道，我已經沒辦法為她們做些什么了。”楚明軒低聲道，“但是我可以在之后，讓更少的人變成她們。”
“你明白我在說什么嗎？”他轉過頭來，看著如柏的眼睛。
如柏看著楚明軒的眼睛，那眼睛清澈幽深，帶著一種無可置疑的認真。
她的心里突然有個角落猛地震顫了一下：“你是說——你要廢掉六宮……”
“對。”楚明軒滿意地輕輕笑了一下，隨即神色恢復了認真，“這是從她們的角度上想，而從我的角度，我這一生，其實只想要一個人。”
如柏的呼吸微微地滯住了。
“這樣我愛她，能和她愛我一樣多，我們可以攜手，度過這漫漫的余生。”楚明軒低聲說，“我不在意她是什么出身，不在意她是什么相貌……”
如柏失聲問道：“那你在意什么？”
楚明軒停頓了片刻，他看著如柏，如柏也看著他，他們兩個的瞳孔都干凈而清澈，倒映著彼此的影子。
“之前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在意什么……”楚明軒低聲說道，“但現在我知道了。”
“我在意她是不是你。”
那一刻，仿佛響應著這一句話般，月亮突然從云縫中鉆了出來，大片的銀光灑向波光粼粼的千鯉池，無數魚群浮上水面，爭相躍出，就仿佛在湖面上架起了無數道絢爛的虹橋。
“你不要害怕，也不要有顧慮。”楚明軒的聲音沉了下來，溫柔得好像一潭山底的湖，“你沖我點一個頭就夠——只要一個點頭，其余的所有事情，我都可以解決。”
如柏沉默了片刻。
月光灑在她的頭頂，這一刻，周遭萬籟俱寂。
她沒有點頭。
她只是踮起腳尖，抬起頭，直視著楚明軒的眼睛。
下一秒，她閉上眼，把一個吻輕輕地印在了他的唇上。
月光灑落在兩個人的頭頂，就像天穹的諸神灑下了無盡的祝福。
楚明軒沒有騙如柏，他說他可以解決，就是真的想到了解決的辦法。
小全子進宮后直奔永壽宮，片刻后再出來時，已是胸有成竹。
“老將出馬，一個頂倆。”他在心里得意洋洋地想，“太子爺真是太聰明了。”
一個時辰后。
“太皇太后看看，這是我的內侄女——丹陽。”永壽宮中，皇后端莊地微笑著，牽出身邊盛裝打扮的丹陽郡主，“去，去給太皇太后瞧瞧。”
丹陽踏著宮廷的小碎步上前行禮：“丹陽見過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今天一反常態地和藹慈祥，連咆哮體都沒用，完全就像一個已經老得半糊涂不糊涂、十分好糊弄的老太太。她拉過丹陽的手，笑得咧開了不剩幾顆牙的嘴：“這孩子好看。”
“太皇太后喜歡就好。”皇后心頭一喜，趁熱打鐵，“啟稟太皇太后，臣妾的母族也沒什么別的出色的女子了，但是這個丹陽確是真的好，容貌漂亮不說，德才都是最出挑的。”
她曼聲說道：“臣妾想著，丹陽這樣的姑娘，是可以……嫁給儲君為妻的。”
這話說得大膽了些，皇后自己一時心急，出口后自己都有些埋怨自己冒失了。哪知太皇太后聽了竟然頻頻點頭，十分肯定地應道：“皇后說的是，這樣的好孩子，不嫁給儲君，實在是埋沒了。”
皇后的臉上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太皇太后看著皇后，慈愛的臉上亦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下一秒，她就立刻回到了咆哮體的狀態，聲如洪鐘地喊道：“尼格買提提！”
“帶著你和你的使團出來吧！”
“太皇太后奶奶。”一個留著金色小短須的胖子愉快地從內殿轉了出來，帶著他身后一堆扎著小辮子披紅掛綠的使節們，“您不是說我不宜見宮里的年輕女眷，才讓我躲到后殿去的么？”
“那是剛才！”太皇太后愉快地咆哮著，“現在是一家人了！晚見不如早見！”
“我來介紹一下！這是尼格買提提！西域卡里吉亞國的皇子！以后就是卡里吉亞的國王！”太皇太后伸手點一點丹陽郡主，“這位呀，尼格買提提你也聽到了！天生該當未來國母的女子！”
太皇太后高興地看著皇后：“那么這事兒就這么說定了！”
皇后：“……”
畢竟是在深宮中混過多年的女人，皇后連忙說道：“其實陛下已經將丹陽許給了……”
畢竟是在深宮中混過更多年的女人，太皇太后一副人老了耳聾聽不見的樣子，轉頭吩咐身邊跟了她快一輩子的老姑姑：“也去跟小斌兒說一聲！就說這事我做主了！大家都很滿意！”
皇上的名字叫楚元斌……
太皇太后老當益壯地扶了一把幾乎快要虛脫在地上的丹陽郡主，老眼昏花地無視了面色陰沉得要滴出水的皇后，然后以一種煥發了神秘年輕光彩的聲音沖白白胖胖面相喜慶的西域皇子吼道：“尼格買提提！今天我真高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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