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夢？”李娉娉一邊擦桌子，一邊抬頭看了眼張知景。

        張知景握著水杯，輕聲說：“我夢見我回到學生時代了。你……你讓我幫你追黎祈。”

        李娉娉擦桌子的手停滯片刻，然后笑起來：“是嗎，那挺好的。你還夢到什么了？說說看。”

        張知景向后靠去：“我啊，我還夢到我把宋余南推向了別人，看著他和一個從未出現在我們生命里的女生在一起。”

        李娉娉沒有說話，繼續擦著桌子。

        張知景安靜了一會兒，隨后情緒有些激動。他面露煩色，皺著眉頭，說：“我們都太膽小了。”

        李娉娉收拾好桌上的殘羹剩飯，把他們都倒進垃圾桶，然后冷冰冰地說：“那只是你，我可沒有。”

        “你敢說你沒有？”張知景嘲諷起來，“你喜歡她十年，每一個可以表白的瞬間，你都沒有說出口。”

        “我們都是膽小鬼。”張知景說。

        我們都是膽小鬼，但是你比我好，起碼你沒有讓她失望。

        李娉娉脫下手套，將手套重重甩在廚房的桌子上，隨后徑直走向自己房間，關上門。

        張知景聽見一聲重重的砸門聲，他首先去看自己的兒子。他左顧右盼，都沒有看見張臨的影子。

        他半天才回過神，想起自己起床前聽見的一聲溫和的關門聲。張知景忍不住把那聲關門聲和剛剛的砸門聲形成對比。

        我們兩個明明都不是溫情的人，卻養出了一個乖巧溫柔的孩子。

        張知景走向李娉娉的房間，想去敲敲門。但他恍惚中，好像聽見了李娉娉的哭聲。于是他的手只是滯在半空，最后悄聲無息地落下。

        算了，一個泥潭里的人，就不要去安慰另一個泥潭里的人吧。

        他穿好衣服，打算出去走走。走到樓下的時候，他才發覺今天是艷陽天。陽光很熱烈，像是濃墨重彩地要畫什么。

        街上車水馬龍，都是嘈雜聲。

        街的對面有冉冉升起的白煙，耳邊是小販的叫怪異腔調的賣聲；街上還有推著兒童車的婦女，但車里好像并沒有嬰兒；不遠處一個老太太在揉肉沫，但在張知景眼里，那是螞蟻。

        此時的一切在張知景眼里都是詭譎的，但他早習以為常。他也不知道這是什么時候開始的。

        張知景從口袋里摸出一根煙，點燃它，他感覺自己獲得了巨大的愉悅感，滿足感。

        “知景。”熟悉的聲音從身后響起，張知景回頭看，是宋余南。

        宋余南手里牽著一個小女孩，這應該就是他上次說的那個女兒。張知景朝宋余南點點頭，接著蹲下，跟小女孩打起招呼：“小朋友，你好呀。”

        小女孩一點也不膽怯，她笑得甜甜得，朝張知景招招手，同他問好：“你好呀，叔叔，你吃飯了嗎？”

        張知景站起來，把煙掐滅：“沒有啊。”

        小女孩很活潑的樣子，讓張知景想到了陳以沫。夢里的宋余南一定會跟陳以沫結婚，然后生出跟這個小女孩一樣可愛熱情的女兒來。

        真好啊，他們真是般配。

        “我們也沒吃，要不你跟我們一塊去吧。”宋余南提議道，“去昌黎街南邊的那家面館怎么樣？”

        “哦，行啊，走吧。”

        昌黎街南邊的面館，就是張知景夢里吃的那家面館。宋余南很愛吃那家面館里的煮面。

        這一點，張知景是一直記得的。

        “……余南啊。”張知景做足了心理準備，才喊出這個名字，“你這幾年，過得還好嗎？”

        宋余南沒有否認：“還不錯。你呢？我們好久沒見了，有空出來聚聚吧。”

        “我嘛……我過得也一般。”張知景摸摸自己圓滾滾的肚子，突然有些自卑，“你過得好就行。”

        這倒是真話。張知景在過去二十多年里，一直都祈禱，想讓宋余南過得好一點。

        兩個人肩并肩走在路上，張知景站里面，宋余南牽著女兒的手站外面。他們誰也不說話，就靜悄悄的。

        張知景其實很想跟宋余南說說那個夢，表達一下自己的愧疚。但是說再多也沒有用，因為回不去。

        就算我把嗓子說啞了，嘴巴說爛了，口水說干了，也回不到過去。世界上沒有什么奇跡，人生注定不圓滿。

        三個人來到面館坐下，宋余南開始和張知景攀談起來：“我好久沒來這家面館吃了。這家怎么樣，還好吃嗎？”

        “老板早已不是原先那個了，是原來老板的兒子。這個新老板做的面更好吃。”張知景搓搓自己的手，說。

        張知景偷瞄了宋余南幾眼，不知道該說什么。

        說什么呢？我們已經不再年輕了，說再多也無法破鏡重圓。

        宋余南慢條斯理地擦著桌子，說：“過段時間，我們幾個老同學一起去聚一聚吧，你看怎么樣？”

        張知景看著宋余南擦桌子，感嘆他還是從前那般。聞言后，他目光逃避，支支吾吾地說：“嗯……啊，這個想法不錯。”

        “那你……”

        不等宋余南說完，張知景就搶先一步：“我就不去了吧，我忙，沒空，我兒子馬上要高考了，我要和我老婆一起陪他。”

        宋余南把臟了的紙扔進一旁的垃圾桶，點點頭：“我理解。那咱們等你兒子高考完再聚吧。”

        說完這話后，空氣又陷入了尷尬。幸好沒過一會兒，面就上來了，兩個大碗，一個兒童碗。

        宋余南拆開一雙筷子，語氣漫不經心：“對了，你老婆和黎祈還有聯系嗎？”

        張知景愣神片刻，然后說：“有啊，李娉娉和黎祈可是好閨蜜呢。”

        “嗯，他們關系不錯，挺讓人羨慕的。”宋余南說完，便開始吃面。場上的三個人都沒有說話。

        吃完面后，張知景和宋余南他們道別。他在路上磨磨蹭蹭好一會兒，最后才到家。

        他把煙收起來，將鑰匙插入鑰匙孔，轉動，開鎖，隨后一陣喧囂襲來。張知景知道，是黎祈帶著她的孩子來了。

        “知景，上次同學聚會，你們倆一個沒來，一個早退，咋了這是。”黎祈笑著問問，“娉娉上次都沒來，你這個做老公的也不勸勸。”

        張知景關上門，笑笑：“嗐，我哪勸得動她啊。”

        “欸，我們剛剛聊到哪了……”黎祈轉頭又開始跟李娉娉聊天。

        張知景收起笑容，走到兒子的書房，里面果然是兩個孩子在奮筆疾書。他們是同樣的年紀，都快高考了。

        張知景回到房間，點燃一根煙，腦海中思緒無數。待他抽完這根煙后，他慢慢起身，打開窗戶通風，印象里，他好像經常這么干。

        他躺在床上，想回憶過往的四十多年，卻發現中間有一大片空白。

        為什么我沒有記憶？18歲到46歲這28年里，為什么我沒有一點印象？

        算了，可能是快老年癡呆了吧。

        張知景繼續安心地躺在床上，心里希望再次做到那個夢，讓自己再看看宋余南。

        現實生活里，他已經沒有臉面再去看宋余南，干脆在夢里見他。

        門外傳來關門聲，應該是黎祈帶著她的女兒走了。張知景躺在床上大半天，也不知道該干嘛。

        他最終叼著煙來到客廳，坐在沙發上。李娉娉好像還在生悶氣，對張知景視若無睹。

        “對不起。”還是張知景先服了軟。

        空氣沉默了半晌，李娉娉才說：“算了，你說得也對。我確實是膽小鬼，我不敢告訴她我的心意。”

        “咱們都是一路人。”李娉娉說。

        咱們都是一路人，但你比我好點，起碼你很他在一起過，擁有過。而我一刻也未曾擁有，也許除了那次野營時的擁抱。

        “還記得那次野營嗎？”李娉娉問。

        張知景點點頭，吸了口煙。李娉娉繼續說：“那個晚上，我擁她入眠，我在她耳邊說了很多句我愛你。”

        “誰不是呢？”張知景自嘲地笑了笑。

        誰不是呢，我們是一路人。

        兩個人寂靜了很久，最近李娉娉起身去做飯，順便叮囑了他一句：“別抽煙了，抽煙對身體不好。”

        張知景識趣地把煙掐滅，扔在茶幾上白瓷的煙灰缸里。

        半夜，他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他看著窗外的月亮，忽地想到卞之琳的詩：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宋余南，請入我夢來。

        張知景閉上眼，再睜開眼時，發現自己果真回到了學生時代。他抬頭，是在教室里。

        教室里人聲嘈雜，都在討論題目。畢竟他們已經高三下學期了，馬上離高考就幾個月的時間。

        “安靜！”老師踩著高跟鞋到講臺上，場下瞬間安靜。

        “同學們，你們已經高三了，沒有幾天的時間玩。”老師安排班委發東西，“所以說，明天到大后天這三天，是你們最后的假期，珍惜吧。”

        “萬歲！”

        “太好了！”

        “好耶！”

        ……

        “不過你們也別玩得太過了，悠著點。”老師臨走前囑咐了最后一句。

        對，就是因為那次假期野營，他和宋余南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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