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在追查上個學期期末在愛琳身上發生的事情，試圖解開她身上的特殊性。史丹尼伯爵確實沒有提供他的父親沒有告訴他的情報，只除了一樣。

        ——國王似乎認為，愛琳是破解那個可怕的預言的一個關鍵，一把他沒辦法放手的鑰匙。

        他太清楚國王的冷酷無情貪婪，也太清楚那個預言的重要性了。

        愛琳、愛琳。他腦海中浮現過她纖細瘦弱的身影和蒼白憂郁的面容，心里產生了不可遏制的恐慌。

        他感覺他們航行在迷霧重重的大海之中，前方有著巨浪襲來的警告，而她太瘦弱，一個浪頭就能將她打翻，淹沒在冰冷的深海之中。

        半晌，他呼出一口氣，目光重新恢復得平穩堅定。

        有什么好怕的呢？他會一直守護在她身邊的。

        愛琳回了家以后，換了件居家的長裙就一直坐在客廳里，心神不寧地邊織著毛線娃娃邊等著維德回來。可直到黃昏將盡，他才步入焰火高燒的客廳之中，見到愛琳時，他頗有些驚訝，下意識看了眼鐘表。

        “你在等我嗎？”他笑了起來。

        “是的，維德，你現在有時間嗎？”

        “當然，如果是你的請求的話。”維德邊說邊坐在她邊上。黑色頭發的年輕管家法爾笑著問他要喝些什么，維德吩咐道，“一杯提司紅酒，謝謝。”

        法爾很快端了酒上來，他松了松衣領，靠坐在沙發上，單手握杯晃了晃，動作愜意，眉眼帶笑，顯見得心情很好。

        愛琳把織物放在膝蓋上。維德看了一眼，見不是她平時喜歡的黑灰色，眼神微動，狀似不經意地笑道：“這是要送給朋友的嗎？”

        “……”愛琳瞬間蔫了。

        她哪里來的朋友啊。

        她郁郁道：“不，這是給學生的回禮。”

        “哦……”維德摸了摸鼻子，眼神游弋，用一種莫名的熱情稱贊道，“你的手藝非常棒，看起來比外面賣的還要好，你的學生收到它們一定會非常高興的。”

        他一定是察覺到了她的腹誹，心里尷尬才這樣說的。愛琳想著，玩笑道：“我是他們的教師，哪怕不喜歡他們也要假裝高興的。”

        維德看著笑得一臉自然的妻子，又摸了摸鼻子，揣測著她是真的聽不懂還是在故意耍壞心眼。

        愛琳見他不說話，覺得他還在尷尬，作為一名自認體貼的妻子，她努力岔開話題——只是這項技能對于她來說實在有些超綱：“說、說起來，維德先生的初等學院是在哪里上的？是騎士學院嗎？”

        “……”維德瞬間沉默了。

        他把酒杯放在了旁邊的玻璃小圓桌上，從沙發上坐直了身體，緩緩說道：“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正是斐文德學院。”

        ……唉？

        他親切地、溫和地、紳士地看著她，極有禮貌地說道：“我想，我們曾經在同一所學校里上學，這也是十分難得的緣分，你覺得呢，愛琳小姐？”

        愛琳在他和煦的目光里凍僵了。

        竟然是這樣……！難怪文森教授和他這么熟稔，難怪他對學院內部如此熟悉！

        很多之前的疑惑得到了解答，可她直到現在才知道他們是校友，直接暴露出來了她之前對他是多么的不放在心上。

        但凡在婚前稍微有那么一點點關心，這種消息都會被輕而易舉地挖出來。

        聽到他“愛琳小姐”的稱呼，她汗毛都豎了起來，只覺得她給趕緊說點什么，腦袋空空，緊張地干笑著胡說八道：“啊哈哈，這么說來，我們說不定在哪里見過呢！哦，不過你即使在初等學院里肯定也是非常引人注目的，我要是見過你，一定不會忘記你。”

        維德看著她的目光越發深沉怪異起來，看得她惴惴不安。

        她、她說錯了什么嗎？

        他忽然微笑，溫溫柔柔地說道：“我想，沒能在你的記憶里留下絲毫痕跡，我肯定是還不夠引人注目，承擔不起這個詞。”

        嘶……愛琳緊張得胃都疼了，又覺得很冤，舉著手委屈地說道：“你比我高兩個年級呢，我又沒什么朋友，從哪里知道你？”

        啊，這句話從自己的口中說出來，實在是太悲慘了。過于悲慘的愛琳地小聲反駁道，“就算是你，也不會注意到默默無聞的我的，對不對？”

        對不對？

        維德不由笑了一聲，笑得愛琳心里無端難受起來。

        “維德？”她想握住他的手，他卻伸手重新拿起酒杯，握在修長的指尖里晃了晃，放到唇邊抿了一口，喉結微動，動作很賞心悅目，但讓她感覺到了距離。

        沉默毫無征兆地降臨，愛琳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膝蓋上粗糙的半成品，他則安靜地品著酒，他們只隔了拳頭大的距離，卻像是坐在對面，誰也碰不到誰。

        “你今晚等我，是有什么事情要告訴我吧？”

        良久，維德把手里喝了一半的酒放在了桌上，杯子與桌面發出了清晰的碰撞聲，打碎了沉默。

        “嗯？”

        他沉靜地望著她，無奈地笑了笑，道：“你總不可能專門等我，只是為了見我一面吧？”

        雖然確實如此，但在這個語境下，總覺得有些怪怪的。愛琳強壓下怪異的感覺，強打精神談起了正事。

        維德聽完她轉述的卡蘿的話語以及她察覺的違和感，沉吟了一會兒，道：“這是早有預見的事情，只是發生的比我們想象的要早。這可能和你的學生是從北面來的有關系，那邊消息傳得更快一點。”

        愛琳沉默了。

        因為她低垂著頭，他看不清她的神情，他便彎下頭，伸手撥開她的長發，掌心貼著她的臉頰，碧眸專注地看著她：“你在想什么，愛琳？”

        愛琳不答，他輕聲說道：“愛琳，我想要知道你在想什么。”

        她心里一緊，握起了拳頭，隨著他的動作抬起了頭，小小地吸了口氣。

        “喬治殿下和杰西殿下真的那么做了嗎？”她棕褐色的眼眸清澈而直接，像是在審視他的內心。

        “喬治殿下他沒有。”維德頓了頓，回答道。

        “那些傳聞中的盤剝，全都是杰西殿下做的？”她再問。

        “是。”他回視著她，應道。

        愛琳沉默了一會兒：“……可喬治殿下也沒能阻止他。”

        維德再次停頓了一下，在她直接的目光中，沒有回避，清晰地應道：“是。”

        愛琳緩慢地點頭：“我懂了。”

        “不只是你知道的這些。很快，厄爾多發生的事情就會傳遍整個國家，杰西殿下直接殺了當地領主、攫取財富，并激起反叛的消息就會傳入你的耳中，而國王此時正在試圖指派喬治殿下平息叛亂。”

        愛琳倏地變了臉色，震驚又譴責地看著他。

        “你可能會以為這是我在替殿下，或者說是為我自己推脫，但是喬治作為王太子，擁有的權利比你想象中還要有限。他甚至不得不發展出一些，呃，無傷大雅的奇特的愛好，讓陛下相信他是真的毫無能力、容易掌控。”維德靜靜地說道。

        維德的聲音平板理智，他一向如此，不會在這種時候給自己留下任何情面。

        愛琳睜大了眼睛，這樣的秘辛，沉浸在校園之中的她從未聽說過：“為什么？我是說，他們是父子，殿下是太子，前王后是大貴族……”

        “第六紀元已持續了近千年，光是這千年里，父子夫妻相殘的故事就不知道有多少。”維德輕柔的微笑帶著一種洞察世事的冷酷，當談到政治與國事時，他的溫和不再無害，反而有著舐過血的刀劍特有的鋒芒。

        他愛憐地撫摸著她的臉頰，用旁人聽不到的聲音低語：“國王不相信任何人，只相信金錢與權力。當他發現喬治是個有能力威脅到他的、年富力強的太子時，他就會被取代，一切的權力富貴都會被剝奪，然后被流放到哪個屬于罪人的島嶼上。”

        愛琳久久無語，卻覺得能夠接受。連她都擁有這樣的家庭，王室的關系只怕更加復雜。

        “維德，你相信如果喬治登上那個位置，他會做得比愛倫國王好嗎？”

        在她聽到的傳言里，喬治沒有讓人信服的武力，從未在騎士比賽中贏過首輪，無法成為率領軍隊的強大將領，性格也過于軟弱，唯一的優點或許就是長得好看——如果不算上他為寂夜常年提供的桃色八卦的話。

        “這很難講，愛琳。”維德的回答很無情，“喬治殿下的出發點始終是生存，他要先掙扎著守護住現有的地位，然后才會去考慮國家、民眾以及王室。或許他成了國王以后，會貪財好色，荒廢國政，而這必然會帶來剝削、濫權、增稅、苦難。”

        他說這話時，神情平靜得像是帶著一副盔甲，冰冷堅硬。

        愛琳歪著頭，凝視了他一會兒，忽然微笑起來，也伸出手放在了他的臉頰上。她掌心很柔軟，他沒有動，抬起長長的睫毛，碧眸安靜地看著她。

        “可你選擇了他。”她前傾，額頭抵著額頭，是親密的距離，兩雙眼眸彼此凝望，她也放低了聲音，聲音如琴弦被撥弄，低柔好聽，“而我，或許比你自己更加相信你，維德。如果他是你承認的人，那么他也同樣得到了我的承認。”

        “你的承認？”他低語，緊盯著她的表情，似是在確認著什么。

        “一位擁有魯伯特血脈的高階魔法師的承認。”她干脆地說道。

        維德久久地沉默。她竟是在向他宣布，哪怕她的家族并不支持，她也會選擇喬治，而這全都是因為……他。

        因為他。

        他閉上了眼睛，想掩去所有激烈起伏的心緒。

        他在娶她時，覺得她愿意待在他的身邊，已是最好的禮物。他想過要好好待她保護她，想過要照顧她教導她，卻從未想過她會接受他、他的信仰、他的想法。

        他沒想過她會主動施與他什么。

        可他們的距離太近了，愛琳的情緒又是那樣的敏感，她怎么會看不出他現在的心情？

        她驚奇得像是發現了新大陸，又起了促狹的意思，兩只手都包住了他的臉，身體前傾，淺笑著道：“維德，維德？你為什么要閉著眼睛，睜開眼看看我呀？”

        “你先等等……”他臉微微漲紅，被迫睜開眼睛，方才堅硬的神情已全被融化。他手忙腳亂地撇開她柔軟纖長的手，然而她一個勁地往前湊，他身體沒了支撐，竟被她推得倒在了沙發上，她驚呼一聲，隨著他倒下，長發纏繞在他的臉上、身上，細細密密，勾纏著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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