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裴濟仍如先前一般，巡查完畢后,趁各處宮門關(guān)閉，翻入承歡殿里。

        麗質(zhì)白日得了他的允諾，窗也未關(guān)，只坐在等下耐心等著，此刻見人來了，面上一下便浮起笑意。

        香爐煙氣裊裊，令屋中彌漫著熟悉的淺淡香氣。

        裴濟二話不說,闔上窗便大步走近，直接將她壓倒在桌案上糾纏起來。

        已是初夏,麗質(zhì)又已熟悉過了,麗質(zhì)身上的絲羅裙薄薄一層,連外頭的罩衫也沒有,輕而易舉便被他剝了個干凈。

        被堅實有力的身軀壓制著,麗質(zhì)只覺他身上灼熱逼人的氣息好似要將自己燒透，一張才洗凈的白嫩的面頰不覺蕩起緋色,撫著他胸膛的指尖也愈發(fā)輕柔。

        她隱隱察覺到他眼底的郁色，卻已被他擺弄得無暇思考，只能拋開一切雜念，盡力與他貼近。

        到底年輕力盛,他仿佛一身用不完的力氣。白日已打過一場馬球，又與她糾纏過一番,夜里再過來,不見半點疲色，仍是精力旺盛，昂揚不休。

        二人從桌案轉(zhuǎn)到榻上,又拿了外間的巾帕擦過身，最后一同臥在床上時，又一番溫存，裴濟才稍露出饜足之色。

        他一手攬著她，另一手抽出空去，拉過夏日薄被，蓋在二人胸腹處，沒多說話。

        麗質(zhì)歇了一會兒，待覺力氣恢復了些，才撐著他的肩微微抬起身，問：“怎么了？是出什么事了嗎？”

        裴濟雙眼凝視床頂，握住她擱在自己胸前的手將她拉到胸口處趴著，輕嘆一聲，道：“今日你我離開清思殿后，的確出了些事。”

        他遂將李景燁與太后、杜衡的事說了一遍。

        “陛下與太后，與杜相間的嫌隙由來已久，我雖早想過會有這樣一日，可不想竟來得這么快。非但如此，我還聽說，陛下竟不知何時迷信起那個從民間尋來的道人袁仙宗，甚至連御醫(yī)開的藥也不服，只用那人煉的丹藥！”

        如此行事，只怕不但令群臣失望，更會給有心之人以可趁之機。

        “我本想勸一勸，哪知——”

        他話到一半止住，麗質(zhì)卻已明白了，無非是被李景燁頂了回來。

        麗質(zhì)沉默半晌，慢慢翻過身去，與他并肩仰躺，一同望著床頂。

        “如此處置，倒不如一刀砍了來得干凈利落。”

        裴濟本因杜衡之事而感到心中復雜難言，聽她如此說，卻是一愣。然而細思片刻，便回過味來，嘆一聲，喃喃道：“是啊，利落些也好啊。”

        當今這位圣上的性子，他再了解不過。那是從小便由先帝與一眾東宮屬臣嚴格教導出來的人，二十年來循規(guī)蹈矩，恪盡本分，稍有差錯，便會被屬臣們上本規(guī)勸。

        做了皇帝后生出逆反、厭惡的心思本在情理之中。這也是為何，他父親身為宰相之一，在政事上從來與杜衡一條心，卻同時又默許他這個兒子不跟從朝臣們的隊伍，反而成為陛下的心腹與左膀右臂——皇帝年輕氣盛，又被壓制得久了，總是需要有人站在自己的一邊，而這些人，不該是蕭家父子那樣只擅阿諛奉承的小人。

        逆反的心思就如一顆細小的種子，深埋于土壤間，悄悄生根發(fā)芽。

        若長出一顆脆弱的幼苗，只消費些力氣連根鏟除便好；或者干脆長勢迅猛，一下成為合抱之粗的參天巨樹，令旁人無法撼動。

        怕只怕根已深埋，樹卻弱小，不論面上如何摧毀，都拔不去內(nèi)里的根本。

        便如當今圣上，對頑固不移的舊臣們芥蒂頗深，一心鏟除，然而二十多年的壓抑下，循規(guī)蹈矩、瞻前顧后早已深深刻在骨子里，成了本能。

        若對杜衡干脆狠心些，雖看來殘忍，也讓人心寒，可于一些按懷鬼胎或容易倒戈之人卻是一記強有力的震懾，要掌控住朝局反而容易些。如今這樣，雖打擊了杜衡，卻令人寒心有余，震懾不足，不上不下，最是要命。

        麗質(zhì)側(cè)目，望著他憂心又若有所思的模樣，忽而覺得自己從前有些小看這個少年郎了。

        他在朝中無甚自己的勢力，又因年紀尚輕，于大事上一向鮮少出言，雖已有戰(zhàn)功傍身，又有光明前途，可到底還顯稚嫩，與他父親那樣實權(quán)在握、威望頗高的股肱之臣相去甚遠。

        然而先前見他還能從蒲州的事情里嗅出異常，今日又在帝王權(quán)術(shù)與朝局把控上想得透徹，登時有些刮目相看。

        她能看清此中關(guān)節(jié)，是因身在局外，又早已知曉后事，而他卻身在局中，對未來一無所知，如此，足見其敏銳洞察，非同一般。

        夢境里的他，面對叛軍來襲，一心保護李景燁的立場從未動搖過。可這樣一個胸有丘壑的年輕郎君，心里當真不曾有過一絲野心嗎？

        “盛世出賢臣，亂世出雄主。三郎，若讓你選，你愿生在太平盛世，還是烽火年代？”

        裴濟面色一凝，隨即側(cè)過臉來，端詳著身旁那雙不含一絲雜質(zhì)，正笑意盈盈望著自己的美麗眼眸，心底下意識生出一絲戒備。

        “我已生正大魏，生在此時，沒有選擇的余地。”

        他一句話說得極慢，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

        裴氏一族起于河東，綿延數(shù)百年不絕，歷經(jīng)幾代，他這一脈多出名臣，卻從未有過以為君主。而他的高祖、曾祖、祖父，乃至父親，也都是大魏名震一時的武將，一向以護衛(wèi)君主，替朝廷開疆拓土、保家衛(wèi)國為己任，他的母親，更是李氏皇族的公主，與當今天子有割不斷的血緣親情在。

        他自出生起，便在長輩們的影響下立志要繼承家族之風，做大魏的武器，做陛下的賢臣。

        這本理所當然，可不知何時起，他的心里便一直隱隱有異樣的向往，不斷地試探著他的底線。

        年輕力盛的熱血男兒，哪個沒想過縱橫山河，闖出一番霸業(yè)？尤其眼下他想要的人，正被最強大的權(quán)勢裹挾著，令他無法走近。

        可是，這些都只是他深埋心底的隱秘，半點見不得光。他的理智尚在，明白裴氏一族的處境，明白自己的位置。

        不能動。

        麗質(zhì)靜靜望著他的反應(yīng)，心底逐漸了然。

        他當是有心的，眼下雖還沒有那樣的能力，往后卻會有。即便如此，仍毫不動搖立場，可見意志之堅。這樣的人，于他而言，最終如何選擇，不過一念之差——不論他選了那條路，都會一往無前地走下去，決不回頭。

        可是，他未來的選擇，與她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只要不是被現(xiàn)在的她拖累，怎樣都好。至于現(xiàn)在，他就在身邊。

        她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與滿足。

        ……

        第二日，裴濟仍趁著天未亮時，便悄悄起身，草草梳洗穿戴后，俯身吻了下半夢半醒的麗質(zhì)，在她耳邊說了這兩日要去蒲州的事。

        她仍睡眼惺忪的懵懂模樣，也不知將他的話聽進去了沒有。

        他心底無奈，忍不住咬了下她的下唇，見她吃痛，有清醒的跡象，才又將話重復一遍。

        麗質(zhì)水汪汪的眼里有些委屈，伸手推他一把，軟聲道：“我知道了，你快去吧，朝會該遲了。”

        裴濟滿心的憐愛無處安放，又知她說得不錯，只好替她將滑到腰下的薄被又拉上來些，深深地看她一眼，才轉(zhuǎn)身離開。

        從后宮悄然出來，一路至延英殿外時，大半朝臣都已經(jīng)來了，裴琰也已來了。

        他嚴肅的面容下，比平日更多幾分憂慮，身旁原本屬于杜衡的位置空蕩蕩的，格外突兀。

        “三郎，今日怎么這時才來？”一見兒子過來，他蹙眉開口，顯然因心事而有些焦躁。

        裴濟知父親有話同他說，便未往后側(cè)屬于自己的位置去，而是順著話走到父親身旁，躬身歉然道：“昨日巡視得晚，今日起來得也晚了，所幸未遲。”

        裴琰“唔”了聲，帶著他到一旁，壓低聲問：“你昨日留在宮里，可聽說杜相公的事？究竟如何？”

        裴濟垂著眼將那幾個內(nèi)侍說的復述一遍，又將自己后來去紫宸殿勸說被駁之事也簡短說了，問：“父親今日，可是要向陛下提此事？”

        裴琰皺著眉點頭：“不錯。昨日消息一出，不少朝臣便急了起來。可陛下又不曾下令責罰，大伙兒也不知情況，今日便由我先替大伙兒提一提，表個態(tài)。”

        雖然明白陛下八成聽不進去，可既然沒有責罰，便代表未犯大罪，不論如何，蕭齡甫絕不會為杜衡求情，唯有他這個尚書仆射，得將眾人的態(tài)度上達天聽。

        “三郎，你昨日已進過言，往后便別牽扯進來，盡快去蒲州，其余交給為父就好。”

        裴濟明白他意思，遂點頭應(yīng)下。

        不一會兒，時辰到了，眾人魚貫入殿，列座階下，如往常一般行禮，照儀程議事。

        待諸事說完，照例詢問眾人是否還有話說。

        裴琰醞釀已久，聞言便要起身直言，然才從榻上直起身，卻被一旁的蕭齡甫搶先一步：“陛下，臣有一言。”

        “蕭相公請講。”

        “陛下登基至今，已逾六載，而今天下太平，政通人和，此皆陛下之功。然觀內(nèi)宮之中，陛下膝下卻人丁單薄，至今只淑妃誕育下皇長子。臣請陛下為穩(wěn)社稷國本，廣充后宮人才，早日開枝散葉。”

        一番話不但聽得朝臣們詫異，連裴濟也不由側(cè)目。

        單聽前言，眾人皆以為他要奏請陛下早立東宮，如今長子為淑妃所生，立為太子后，自然于他最是有利。只未料到，他竟不請立太子，反勸陛下充后宮。

        他當真會這樣無私嗎？

        裴濟心里并不相信，暗覺不妥。

        李景燁也有些詫異，端詳他片刻，慢慢道：“蕭相公的意思，朕知道了。從前朕一心放在朝政上，卻疏忽了綿延血脈，穩(wěn)固社稷之事，往后必當兼顧。”

        說罷，又問眾人還有何事。

        裴琰忙要起身：“陛下，臣——”

        然而話音未落，已被打斷。

        李景燁竟像沒聽到一般，移開眼沖眾人道：“既無事，便都散吧。”

        言畢，也不待眾人反應(yīng)，率先起身離去。

        裴琰被當眾忽視，一時愣在原地，面色難堪又復雜，身后的一眾朝臣們也震驚不已，不由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唯有蕭齡甫氣定神閑，只默默瞥一眼裴琰，便從容起身離去。

        殿里的人漸漸散了，裴濟行到前方，默不作聲地將父親從榻上扶起。

        “三郎啊，朝中的風向，恐怕要變了。”

        杜氏門下人眾多，被陛下如此冷落忽視，恐怕不會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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