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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信


傍晚,正是長安城中的官員們處理完一日事務,各自騎馬行車回家的時候。

        裴琰因同吏部尚書議事多花了些時候,從丹鳳門外離開時,眾人已走得差不多了,只有兒子裴濟還在路邊,似是特意留下了等他的。

        “三郎!彼唏R過去喚了聲,面色看上去不大好。

        裴濟見他疲憊無力的模樣,忍不住蹙眉問:“父親可是又有傷復發了?”

        裴琰下意識伸出左手輕捶了捶后背,卻只搖頭道:“沒事,別擔心——更別同你母親說。為父是方才同吏部的人多說了些話,久坐所致,一會兒就好了!

        裴濟的目光掃過父親的腰背,不動聲色地勒了下韁繩,令馬兒小跑的速度放慢些。

        “近來吏部的人已忙得有些焦頭爛額了,因一下要處置二十余位官員,要想方設法調出合適的人選填補空缺,著實不易,尤其還有人要從中作!ィ迸徵林槪瑩u頭嘆一聲,“罷了,暫不提這些,你可是收到張簡的信了?”

        他雖對朝中的情況不甚樂觀,卻也盡力對陛下報以理解——身為天子,不論賢明與否,都絕不會容許任何人覬覦手中的皇位,處置謀反案,從來都是寧肯錯殺,也不敢漏殺的。

        裴濟抿唇點頭:“先前還在衙署時,石泉便已來同我說了,信已送至府上!

        衙署中不便拆閱,只好等回去后再看。

        他頓了頓,壓低聲補了一句:“石泉說,送信來的人道信發得有些急,張簡特意囑咐了要親手送到我的手上。”

        這樣的囑咐,顯然是在暗示信中寫了極其重要的事,耽誤不得,他這才特意留在此處等著父親,若父親夜里還有應酬,他也好先知會一聲。

        父子兩個一時面色都有些沉。

        好容易到了府中,兩人一同往裴老夫人處問安后,便匆匆往書房中去。

        大長公主卻早早等在書房處,一見父子兩個過來便迎上去,笑著從婢女手中接過一碗溫熱的湯藥,捧到裴琰面前,道:“快,將這藥喝了,我知道你們兩個,怕一忙起來,便什么都忘了!

        裴琰近來舊傷反復發作,大長公主便請了宮中的御醫來替他開了副方子。

        見妻子在,裴琰原本凝重的神色頓時緩和了不少,故作輕松地接過藥碗,將苦澀的藥汁一飲而盡。

        “好了,”大長公主望著他滿意地笑笑,又讓婢女將剩下的兩碗蓮子羹擱到案上,“那藥苦得很,快把蓮子羹喝了,解解苦味!

        裴琰微笑地看著她:“我飲得快,不怕苦。”

        大長公主瞪他一眼:“我怕,你若不要,我便留給三郎喝。”

        話音落下,裴琰已自覺地捧著碗舉著勺喝起蓮子羹來。

        大長公主這才覺滿意,又囑咐兒子一并用了,便帶著婢女先出去了。

        待屋門關上,父子兩個的面色再度沉下來,各自低著頭喝蓮子羹,一言不發。

        不一會兒,石泉便領著千里迢迢送信而來的信使進來,將信奉到裴濟手中。

        二人正要拆閱,卻忽然聽庭外一陣嘈雜聲傳來,緊接著便有浩浩蕩蕩數十人井然有序地闖入,將整座庭院都圍攏起來。

        裴濟眼神一凝,忙將信收入袖口中,踏出屋去,對上來人,問:“敢問劉尚書,何故忽然入我家門?”

        來人是刑部尚書劉寄,雖帶著不少人闖入,卻不見半點囂張跋扈的模樣,反而戰戰兢兢先沖他點頭致意,隨即小心道:“小裴將軍,裴相公涉舞陽公主謀逆案,我奉陛下之命,先將裴相公帶入刑部大牢中,等候審問!

        “我父親怎會牽扯入此案?”裴濟眉心一跳,登時驚愕不已,“他為人素來磊落,為官多年,從不與人結黨,就連先前有人勸立睿王為儲,也不曾參與過!”

        劉寄面露惶恐,道:“小裴將軍,我不過奉陛下之命辦事,自不敢有半點隱瞞。聽內侍省的人說,是陛下在此案物證中查出一封短信,同裴相公的字跡一模一樣,這才要帶回刑部大牢問話!

        他頓了頓,說了些細節,又生怕裴家不放人似的,又補充道,“連御史大夫也因審案不力被陛下呵斥,如今也在刑部大牢中待著呢。此案如今已交三司推事,實在非我一人能定!

        原本來拿人入獄這樣的事根本不必刑部尚書前來,實在是因裴琰身份非同尋常,劉寄才不得不親自前來。

        裴濟皺眉,還想說話,才離開不久的大長公主已領著下人趕來,見院中這樣的陣仗不由嚇了一跳,忙行到兒子身邊,四顧問道:“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忽然來了這么多人?”

        劉寄亦不敢沖撞這位陛下的親姑母,忙帶著身后的眾人沖她行禮。

        裴濟沉著臉將劉寄方才的話低聲同大長公主說了。

        “你父親怎么可能會做這樣的事?”大長公主先是面露詫異,似有些不敢相信,隨即便有些焦急和緊張,“你父親近來身子骨不利索,哪里守得住這樣的牢獄之災?這——根本沒影的事,怎么就像已定罪了似的?”

        母子兩個站在屋外面對著刑部來的人,裴琰則坐在窗邊,面色頹敗地望著案上已喝了大半的蓮子羹。

        早料到自己要出事,卻沒想到竟是被牽扯入謀反案中。

        他沉默著伸手將剩下的羹喝完,這才慢慢起身,在眾人目光下走出屋去。

        “裴相公,多有得罪,望能見諒!眲⒓膶⒆藨B擺得極低,上來依舊是先恭恭敬敬行禮。

        裴琰沖他點頭,強撐著臉色肅然道:“既然是陛下的旨意,我沒有違抗的道理,你放心,一會兒我便跟你走,只是眼下,請先容我同妻兒說幾句話!

        劉寄忙命眾人退后些,給一家三口留出空間來。

        “夫君——”大長公主忙上前來拉裴琰,眼眶也忍不住泛紅,“我要入宮見陛下——”

        “華兒,”裴琰握住她的手喚她的閨名,令她鎮定下來,“你聽我說,這事你別管,安心在家等著便好,待事情查清楚與我無關,我自會回來的!

        大長公主緊緊凝視著他的雙眼,過了片刻才慢慢點頭,算是答應。

        裴琰轉向兒子,低聲囑咐:“三郎,為父不在時,你定要顧好你母親,祖母那里有你幾位叔伯在,為父倒不大擔心。此事——你莫沖動,謀定而動,幾房叔伯兄弟那里,也定要讓他們穩住。”

        他說著,將目光悄悄移向裴濟方才收信的那只袖口。

        裴濟眼神一凜,鄭重點頭應下,心中卻有些悲哀難言的滋味。

        他的父親被陛下下令捉拿入獄,卻還記掛著要他處理正事。

        “兒子明白。”他垂下眼,悄悄捏緊雙拳,壓抑著心底的憤怒與不滿,“也請父親定要看顧好自己的身子,凡事莫強撐。”

        裴琰點點頭,拍拍他的肩,隨即轉身。

        臨去前,他沖大長公主微笑:“華兒,蓮子羹我已喝完了,一點兒也不苦了!

        大長公主的眼眶倏然盈滿淚水,下意識想背過身去,可一瞥見周遭數十個刑部的人,又生生忍下,直等看他昂首闊步跟著眾人離開,才真的落下淚來。

        “三郎啊,這可怎么好?你、你可是同你父親商量好了什么?”大長公主攥著兒子的手,滿眼憂慮。

        裴濟心中亦是七上八下。

        今日這樣的情境,即便自那日聽過陛下的警告后,便已隱隱料到,事到臨頭,仍是有滿心不忿與失望無處發泄。

        父親忠于朝廷,連私下議儲的事都做不出,更何談謀反?況且,父親做事一向謹慎,又怎么會寫下那樣一封一眼就能辨出字跡的書信,給人留下把柄?這分明是有人故意將禍水引到父親身上,又恐怕被查出,便干脆不署名,到時連有意誣陷的罪名也算不上。

        不過是正中陛下清理朝中勢力的下懷罷了。

        “是,今日的事,父親早就料到了!彼聪滦乃迹鸬,“待事情查清就好。母親放心,明日一早,兒子便入宮見陛下!

        大長公主頭一回感到六神無主,想親自進宮見陛下與太后,又惦記著方才裴琰的話,只得暫且忍下。

        好容易將大長公主安撫好,裴濟又趕往隔壁府中的裴老夫人處,將事情一一說清楚,再安撫好眾人,這才得空回到書房。

        此時已是戌時,他坐在燈下,取出方才匆匆塞入袖中的書信,展開仔細。

        信中言語十分質樸,只有區區兩頁紙,卻看得他臉色一緊,心口砰砰直跳。

        據張簡信中說,他派人在幽州境內暗中觀察數月,終于有了發現,先前被私扣下的鐵礦,實則并未全數為朝廷派去的人收繳,其中有近半的上等鐵礦早已被偷偷運至邊境線處——那兒有人私建冶煉之所,正以那些上等的鐵礦日夜鍛造精良兵器!

        這儼然是犯了大罪!

        須知這一年里,為鑄蒲津渡的鐵牛,舉國鐵礦都投入其中,就連各衛軍中配的戰甲、兵器,也未有換新,幽州卻有人偷偷鍛造武器,根本就是蓄意謀反!

        如今,長安城里風風火火地徹查如同兒戲一般破綻百出的謀反案,真正的謀反,卻在據此千里外的邊疆悄悄醞釀。

        背后之人是誰,他不必猶豫,幾乎就能斷定是睿王李景輝。邊陲之地多是貧苦出身,以軍功升遷的武將,又從沒有過一家獨大之勢,他們根本不會生出這樣的狼子野心,唯有同樣是先帝親子的睿王才會如此。

        信中還提及,原本冶煉鐵礦的事被壓得極隱秘,幾乎尋不到蛛絲馬跡,直到范懷恩被捉拿定罪,幽州刺史之位暫時空缺,他們才敢放開手腳行事。如今的新任刺史是蕭齡甫的人,對當地事務并不熟悉,幾乎便是被從前范懷恩的手下牽制著,幽州一地的權柄恐怕早已落進旁人手中了。

        裴濟猛地想起當初御史臺審案時,便說過,所有供詞都由范懷恩手下的人招認,偏范懷恩本人,無論如何不愿認罪,直到蕭齡甫一再催促進展,才忽然傳來招認的消息。

        如今想來,范懷恩恐怕只是個替罪羊罷了,興許他才是真正的清流,因不愿與人同流合污,反被設計誣陷,最后丟了性命!

        他猛地起身,在屋中來回走動,只覺胸口被壓得喘不過氣來。

        短短一年多的時間,事情竟已發展到如此地步!

        當初睿王仍在長安時,他還妄想能讓這兩位表兄的關系有所緩和,如今看來,根本就是他一廂情愿。

        親兄弟間多年的情誼,似比紙還薄。

        他本已數次或明或暗地向陛下進言,提及范與陳的案子恐怕并不簡單,偏偏陛下一再漠視,只將眼光放在朝中的形勢上,又有蕭齡甫等人的急功近利,才令事情發展至此。

        當務之急便是要入宮稟明陛下,請其迅速穩固朝廷情況,調動義武、河東兩軍前往平定即將掀起的叛亂。

        只是,父親才被刑部的人押走,眼下應當被關在刑部大牢中,不知何時才能出來。

        想到此處,裴濟只覺渾身被人澆了一桶涼水,僵硬不已。

        他效忠的并不是個能明辨是非忠奸,分清輕重緩急的君主,一味的忠誠不一定是好事。

        他站在窗邊,雙手緊緊握著窗框,眼神沉沉,凝望著寂靜的庭院。

        或許,他該好好用一用此事。

        若借機向陛下請戰,興許能換父親安然無恙。甚至,他還能求陛下主動將麗娘放了——兄弟二人的反目與相爭源起于一女子,唯有主動放開這女子,才能堵住悠悠眾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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