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海邊還是非常寒冷的，但也這寒冷也抵擋不住來看海的人。

        這座城市里唯一的觀海景就在這兒，據說這片海能直通到東海去。但在這座城市長大的人們，鮮少從這座海灣坐船出發去哪個城市。他們更多會選擇飛機出行，接著在其他有名的海島城市乘坐游輪航行。

        傍晚的海邊比市區冷多了，白日里一些逞強穿著單薄外套的年輕人，來到海邊也不得不從車里拿出羽絨服套上。

        蘇云靈和姬聞潛兩個人平靜地坐在一塊礁石上，兩人穿得都不多，倒也不會跟周圍格格不入。

        因為最引人注目的，還是在沙灘上成群的攝影師和新人們。

        許是要趕上什么結婚的大好日子，今天的沙灘上穿得單薄的新人們比往常都多了。當然，大多是新娘們穿著露肩的婚紗，在鏡頭前笑得燦爛，而鏡頭一關，她們就開始發抖。

        一些新郎看見新娘在發抖還把自己的外套拿下來披在對方的肩上，而一些沒做到則被對象擠兌。

        蘇云靈靜靜地看著在沙灘上嬉戲拍照的新人，姬聞潛也沒催她，只是安靜地陪坐在她的身邊。

        他好像第一次見到蘇云靈這種表情。

        過了好久，蘇云靈才緩緩開口：“這么短暫的生命里，這些凡人是怎么選定一生的伴侶的？他們怎么能選定對方就是能托付一生的人？”

        姬聞潛下意識想說，他又不是凡人他怎么知道他們怎么想的。

        但是他覺得蘇云靈今天心情真的不好，他便思索著開口：“可能是感覺？感覺到了，就在一起了。”

        “感覺到了就結婚在一起，接下來會變成那樣是嗎。”

        蘇云靈指了不遠處的一家三口，在嬉戲玩水。

        小男孩子的下半身似乎全部濕透了，爸爸把褲腳挽得很高，但還是被孩子潑來的水弄濕了一身。但他似乎也并不生氣，笑嘻嘻地反擊給回去。

        媽媽在稍遠一點的海水中，她只有腳踝踩在海水中，她在大聲喊著什么，以蘇云靈的耳力，也能聽見她在說：“你們都濕透啦！小心感冒，我可不照顧你！”

        嘴上雖然說著責怪的話語，但蘇云靈能看得出她的眼里滿是幸福。

        姬聞潛心里一頓，她在白蘞下凡之后，雖然看起來沒什么感情變化，但拿不準她心里還惦記著青梅竹馬的哥哥。她這是找自己來商量感情來了？

        “……是吧。”姬聞潛試探性地開口，“你覺得怎么樣？”

        “我？”蘇云靈指了指自己，看向了姬聞潛，“我能覺得怎么樣。”

        “我只是覺得凡人們很奇特，他們的人生那么短暫，但是他們的那么短暫的人生卻又那么燦爛。就連妖，他們遵循著自己欲望而活，活得都比我們這些神來得輕松。”

        蘇云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接著又笑了一聲，“什么我們神，我不早被開除神籍了嗎。”

        姬聞潛發現她今天用的詞是凡人，并不是人類。

        “你……還好嗎？”

        蘇云靈被姬聞潛一問反倒愣住了，她好像少見地外露出了自己的情緒。

        她笑了笑，“我能有什么事？”

        “你從秦家出來起就很不對勁，你愿意和我說說嗎？”姬聞潛把手舉起做了發誓的手勢，“我絕對不會說出去。”

        “原來姬老板也是這么八卦的人。”她調笑說。

        “我只是關心你。”

        姬聞潛脫口而出的一句話，蘇云靈愣住了，他看向姬聞潛的表情，看起來并不像是隨口說說，的確是下意識地回話。

        她抿了抿唇，想了想開口：“我只是挺羨慕他們的。”

        “羨慕他們什么？”

        “羨慕他們能奮不顧身愛一個人，能交出自己的下半生，能有一個……幸福的家庭。”

        “是因為……白蘞？”

        蘇云靈意外地看著他，她沒想到會出現白蘞的名字，她有些疑惑地問他：“你提他干什么？”

        “你不是還對他……”

        “你說我還喜歡白蘞？怎么會。”蘇云靈擺擺手，“都幾百多年前的事情了，路向辰家祖宗都換了好幾代了，早沒這想法了。”

        “那你……”

        太陽正慢慢落下，夕陽照射在海面上后，又折射到蘇云靈的臉上，她看著波光粼粼的海面，吸了口氣，說：“我……沒見過我的父母。”

        “在上古時代里，或許不算什么。但我出生的那個時代，周圍都是有父母的，新生代小神。”

        “我被天帝撿回來的，在云間靈池旁撿的，所以就叫云靈。我隨了天帝的姓，所以還挺幸運的。”

        “他撿我回來的時候，正好是他剛當上天帝不久。他對我還挺好的，我還被封了個公主來著，想不到吧？”

        她說這話的時候，眉毛還挑了挑，說得非常輕松。但姬聞潛知道，她在天界的生活絕不會輕松到哪里去，否則也不會被剝除神籍，一個人在下界生活。

        “公主嘛，我也沒干什么，吃吃喝喝睡睡，還派了個人陪我。哦，就是白蘞。”

        蘇云靈剛被撿回去的時候，周圍的人確實是挺上心的，畢竟是新上任的天帝撿回來的孩子，他們拿不準天帝對她是個什么態度，也不太敢怠慢。

        他一開始還會偶爾來看看蘇云靈，等到她大到能記事了，來看她的時間卻越來越少，蘇云靈的記憶中，似乎都是天帝忙碌的背影。

        白蘞是白家為了討好天帝，送來的一枚棋子也不為過。

        白蘞對任何人都是溫溫柔柔，他對比他自己小的姑娘，自然也不會差到哪里去。

        從小就看臉的蘇云靈立即喜歡上了白蘞，并纏著說以后要嫁給他。

        白家在這時還是挺高興的，蘇云靈畢竟是名義上天帝的女兒，還是公主，也不算虧。

        等到蘇云靈長大了些，周圍的同齡人漸漸多了起來，她發現，周圍的同齡人似乎都有著父母。

        神界自然也不會缺乏霸凌。

        一些人仗著自己比蘇云靈長一些，說她沒有父母養，血脈還不知道純不純正。

        雖然白蘞說她的靈力比我們其中任何人都高，但那些混不吝也聽不進去，反而如果他們聽進去了，也不會成為霸凌的始作俑者了。

        蘇云靈小心翼翼地問了天帝：我可以叫你父親嗎？

        誰知天帝大發雷霆，把她趕了出去，讓她以后不要再見自己。

        這件事很快傳遍了天界，她走在路上，到處都能聽到對她這位“前公主”的指指點點。她身邊的侍從也一個個離遠了，而白蘞，來找她的頻率也變少了。

        當然，白蘞并不是這種勢利的人。

        過了一段時間，她才見到白蘞，知道他是被關在家里，不許和她再見面。不過他答應蘇云靈，如果有機會偷跑出來，會給蘇云靈更多好玩的玩具了。

        蘇云靈的日子就這么冷清地過著，直到有一天，天界傳來消息，魔界徹底被封鎖了。所有人都在狂歡，自從上代天帝在位起，持續了五百多年的神魔大戰終于拉下了序幕。雖然聽說似乎是魔主突然受了重傷，但勝利便是勝利，不論用了什么手段，笑到最后的才會是贏家。

        這原本和蘇云靈沒有什么太大的關系。

        但魔界雖然被封，但他們的很多魔物都還在凡間肆虐，他們也得負責清除。

        除此之外，他們得到了一些魔界的圣物，說要在廣場展覽。

        蘇云靈生平第一次湊熱鬧，魔界被封鎖，世間應該再難見到魔了，因此她想見見魔界的圣物是什么。

        她原本在最后排，聽到前面的人都在說魔界的人審美都糟糕透頂。

        費了好大力氣才從下面擠到前排，她看見所謂的魔界圣物是一顆被雕成了骷髏頭的紫水晶。她也想說好好的一顆紫水晶為什么要雕成骷髏頭，但她剛和那個骷髏眼睛對上，她突然感到渾身的氣血上涌。

        她的額間忽然出現了一朵血紅的印記。

        周圍的人看見身邊突然冒起了黑氣，嚇得四散逃開，不知道是誰喊了一句：“魔、是魔！”

        “我也見過！我以前跟魔大戰的時候，就是見到這樣的！”

        “為什么天界會有魔？！”

        她只覺得周圍布滿了聲音，吵鬧得緊，但她卻聽不見周圍的人在說什么，干脆一掌全部推翻了他們。

        來看圣物的人都被她的魔力所打翻在地，她這才覺得安靜了些，慢慢地靠近了那個骷髏頭。

        而她再次恢復記憶的時候，已經呆在了暗無天日的牢房。

        她口渴得要命，但牢房里連一碗水都沒有，她看了眼門口似乎有看守的人，她奮力走過去，聲音沙啞地要命：“勞煩，大哥，能給我杯水嗎？”

        守衛聽到她的聲音，厭惡地看了她一眼，立馬離她遠了一點。

        牢房中雖然昏暗，但透過天窗她還是能清楚地看到守衛臉上的表情變化。她呆了一下，雖然這幾年她的確不太受待見，成為了邊緣人物，但也不至于會被如此明顯地厭惡，她又張了嘴：“大哥……”

        “閉嘴！我可不想聽魔族講話，你們說話都是臟的，別污染到我。”

        魔？

        一個不太熟悉的詞匯傳到了蘇云靈的耳中，她看了眼四周，發現只有她和守衛二人，她低頭看了看自己，難道魔……指的是她嗎？

        她沒再開口說話，靜靜地坐在堅硬冰冷的鐵床上，把自己抱做一團。

        過了不知多久，門口才堪堪來了幾個人，他們不屑地看了一眼蘇云靈，打開了牢門，“帶走。”

        “去哪？”

        為首的人并沒有回答蘇云靈的話，他們只把蘇云靈帶到了天界的大門前，并一股腦地扔給了蘇云靈一個包裹。扔得太重，包裹砸在了她的身上四散開來，她發現這個包裹里裝得都是她的物品。

        走在最前面的那個神官厭惡地看了她一眼，嘖了一聲，“從今以后你就不是神了，滾下界去吧，魔族。”

        魔族？

        這是蘇云靈第二次聽到這個詞了，她看了自己的手心，源源不斷冒出的靈力，告訴她自己是神沒錯。

        哪來的魔族？

        “你們是不是哪里搞錯了？”

        蘇云靈站起身，看著神官說。

        “搞錯了？”神官鄙夷地看著她，“在廣場處放出魔氣襲擊了許多沒有戰斗力的普通神仙，還有你那眉間的印記，都是邪惡魔族的象征！”

        眉間的印記？

        蘇云靈幻化出了一面鏡子，她透過鏡子看了自己的臉，眉心有著一朵血紅盛開的曼陀羅花。

        她手一滑，幻化的鏡子就變成了一道煙霧消失在了她的面前。她有些驚恐地捂住額頭，這是什么？為什么出現在她的額頭上？

        “別假惺惺了，趕緊滾吧，沒殺你算天帝憐憫你了。”

        捕捉到了天帝二字，蘇云靈抬起了頭，“天帝在哪，我想見見他！”

        “見他？就你？”神官呵呵笑了一聲，“你趕緊滾吧，不然我會動手殺了你。”

        蘇云靈見神官開始擺起姿勢，似乎真的有動手的架勢，她也就放棄了抵抗，蹲下身撿起自己的行囊。

        地上有著一個很顯眼的花環，她愣了愣，剛想伸手去撿，就發現花環上有著一雙腳，她抬起頭來，“江淮？你干什么？”

        “這也別帶走了吧。”

        名叫江淮的少年穿的布料在天界也少見，江家在天界也算是一大名流。

        江淮身后還跟著幾個跟班，他們也笑嘻嘻地喊：“原來就覺得你是怪胎，你是魔啊！這一切都說得通了。”

        “也不知道你拿什么手段把自己裝成神仙的，真是高明。”

        “哈哈哈哈，快滾吧雜種！”

        蘇云靈沒有理會這些人的吵鬧，只是看著江淮的腳，“……腳拿開。”

        “不拿。”江淮用腳用力地踩了踩那花環，花瓣立刻四分五裂地離開了本體，只剩下光禿禿的莖。

        “你！”

        蘇云靈剛一起身，江淮身邊的跟班就后退了一步，而她的脖子上也被架了刀片，仿佛她再動一步，首級就會落地。

        她只能深呼吸一口氣，轉身準備離開。

        “等等。”

        神官叫住了她。他把手伸到了蘇云靈的頭上，嘴里默念著什么，蘇云靈忽然感到渾身上下有一股力量在被抽走，她驚愕地看著他：她在被剝取神籍！

        所有的神并不是一生下來就有神籍的。

        他們需要在一定的年齡之后，靈力能夠到達一定境界之后才能被賦予正式的神籍，否則他們會一輩子都碌碌無為地呆在天界。

        被賦予神籍的時候，渾身上下像沐浴過春雨的大地一樣溫暖舒適。而當被奪取神籍時，就會像在冬日里被潑了一盆冷水一樣，冰冷刺骨。

        她忍受著巨大地痛苦，咬牙看著他。

        她在兩個月前，剛剛獲得了神籍。

        她還沒有來得及和白蘞炫耀自己新的神籍，她就被剝奪了。

        汗水從她的臉上淌下，她也沒精力再去擦汗。蘇云靈腳步有些沉重地走向了天界的出口，她回頭望了望，甚至只有江淮和那些跟班還在那兒冷嘲熱諷地看著她。

        他沒有來。

        蘇云靈咬了牙，頭也不回地跳下了界。

        “我當時覺得，如果我有父母的話，我可能就會不一樣吧。”蘇云靈自嘲地說：“不管他們是魔，是神，是妖，甚至是人。應該都會多少保護我一下，而不是讓我一個人呆那么久。”

        “不過也說不準了，畢竟是我一出生就把我拋棄了，可能早就死了吧。”她伸了個懶腰，“所以我挺羨慕秦家的，有個不管怎么樣都想著自己的母親。”

        “那你……下界之后呢？”姬聞潛雖然之前聽過蘇云靈在天界的一些事，但他只知道她在天界從眾星捧月的小公主，忽然變成人人喊打的大罪犯。雖然她說到剝取神籍時，一筆帶過，但姬聞潛能想象到，當時的她有多痛苦。

        比起身體上的痛苦，可能更多是精神上的痛苦。

        “后來？我先到了妖界，在妖界撿了幾天破爛，遇到了在妖界喝酒的四神獸。我們原來在神界見過幾面來著，他們看到我的遭遇只是遺憾地為我舉杯。”

        “他們說，他們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就知道我身上有魔的氣息了。我大概……是混血吧？人妖混血最近挺常見的了，神魔混血也還少吧？”

        “神和人呢？”姬聞潛問。

        “這你可問倒我了。”蘇云靈假裝皺眉思考，接著她又笑道：“神都很自負的，不會和人類結合吧。”

        “我那之后反正就到處跑，我也不會死，也吃吃各種凡間的食物。也認識了竹笑。再然后就遇到了路家先祖，他給了我錢讓我在清州鍵建了個房子。”

        “怎么想到開偵探事務所的？”

        蘇云靈想了想，“原來我沒想開什么的，但是人間的食物確實不錯，所以我就開了家跑腿的。最開始我家還沒有那個破爛牌匾呢，后來我撿了個小朋友，他不知道從哪里給我找來了個神木，我從天上帶下來的玩意兒都拿去做家具了，那種材質的木頭也是第一次見，一開始還濕漉漉的……然后我們就放了個牌子。”

        “再后面不是偵探小說流行，我就趕個時髦，把牌匾上的字給換了。”

        “為什么不換個牌匾？”姬聞潛問。

        沒想到他會這么問，蘇云靈沉默了一會，“那個小朋友突然不見了，不知道他是迷路了還是怎么樣。我想放著那塊牌匾，他應該能認出這是自己以前拿來的，哪天看到了就會認路回家吧。”

        “不過這么久了，估計早沒戲了。”蘇云靈聳了聳肩。

        姬聞潛嘴巴張了張，最后又把頭低了下去。

        還不是時候。

        他要把一切都處理好了，再來和你坦白。

        天色越來越暗，蘇云靈準備起身離開，她卻聽見姬聞潛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疼嗎？”

        “你說什么？”

        “我問，剝神籍的時候，是不是很疼。”

        蘇云靈一下子呆在原地，她好像被什么擊中一樣久久說不出話。

        她在那段時間里，哪怕是野獸也好，鬼魂也好，什么都好，都希望有個人，能像這樣問她一句，疼嗎。

        雖然這個疑問句過了幾百年才終于遞到了她的手上，她心中還是覺得有一股暖流流過。

        太陽已經完全落山，取而代之的是慢慢爬上坡的月亮。蘇云靈坐在礁石上，月亮正好探出頭來照亮了她的臉龐。蘇云靈日常雖然都在笑著，但總會給人帶來一種疏離感，姬聞潛很少見到蘇云靈像現在這樣，單純地笑著，他似乎覺得蘇云靈的臉頰上有什么閃亮的東西滑過。

        過了許久她才緩緩開口：“謝謝你。”

        “……還挺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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