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淼原本被草率地扔在一把椅子里，此時緩緩轉醒，一不留神便從椅子上滾了下來。所幸她是個幽靈了，不覺得疼，也沒有“咚”得落地聲。恍恍惚惚間，她記得放才做了一個漫長又無稽的夢，夢中似乎有很多她不能理解的事，可是還來不及抓緊，就已經消散遺忘了。

        逐漸清醒地腦海中卻閃過更多逐漸可以彼此相連的記憶碎片。

        她在高中時代成績非常好，一次機緣巧合參加某個科技比賽，到天文臺去實踐。那年她十六，性格靦腆，不太愛社交，坐在離天文臺不遠處一塊朝東的石墩上看日出。似乎就是那一幕，不知何方闖出來一個年紀相仿的姑娘，冒然進入了她的生命。

        返回南中時，她們在春江邊的某家店吃了頓兩人都不打算就此散伙的散伙飯。外面突然看來三輛黑車接她回家，蒼淼才知道自己新交的朋友竟然是單島公主。

        至于第一次見單暉，是在單蕓的十七歲生日宴上。那次宴會很盛大，凈是蒼淼不認識又有些害怕的盛裝貴人。單蕓卻說，那些人她也不認識幾個。她把蒼淼偷偷拉進一間屋子，里面都是她的朋友，但都是比她大好幾歲的大學生，除蒼淼外沒幾個是同齡人。人們吹了蠟燭，切了蛋糕，一切發生得那樣快。

        “姐姐！姐姐！”單暉不知從哪里鉆了出來，“姐姐許了什么愿望啊？”

        蒼淼謹記著母親說的：“不能說出來，說出來就不靈了。”

        單蕓卻已經說：“希望單島國泰民安，生民長樂，千秋不息。年年總是此愿望。”

        “又是這個啊，姐姐你也太好了。你怎么不許個關于自己的愿望？”

        “阿暉，心懷蒼生，才對得起你我投生在這個位置啊。”

        單暉那時候還是稚嫩的童音，撒嬌一般地道：“蒼生是誰啊，我又不認得。我就喜歡姐姐，姐姐最好了！”

        “你姐姐喜歡蒼生。”蒼淼玩笑一般的說，“蕓，你這可得以身施教啊。”

        萬座金碧，百里輝煌，其實都不記得了。

        曾有人說：

        “唯愿國泰民安，生民長樂，千秋不息。”

        “淼兒，我這一輩子就到這兒了，晚年的那座寶山，就交給你了。”

        她們赤誠的話語猶在耳畔，曾經在年少的胸腔里點燃一把火，想要翻天覆地，想要扭轉乾坤。

        可是，這些話不應該讓她聽見的。

        說出來了，就不靈了，就不會實現了。

        蒼淼并不知道，后來，十八歲的時候，單蕓第一次許下有關私人的生日愿望，且沒有告訴任何人。任憑單暉如何撒嬌盤問，她都不說。

        又過兩年。杜縣姻緣觀里，掛滿長情鎖的古橋前，那個夢碎了。不過也沒什么大不了的。那年那愿望，只不過是一場不小心自私的意外罷了。

        她真正的夙愿，乃是單島國泰民安，生民長樂，千秋不息。

        陰山幕前，青天云外雁成行，悲鳴遙送不歸人。

        “阿淼，靈魂體之事，你一定要勘查到底。”

        然后她就閉了眼。

        她未能見證后來的所有。沒聽過載魂之舟的名號，沒見過簇靈門另一側的蔚藍天幕，沒機會兌現給失去父親的孩子的承諾。后來青史里所有的榮辱興亡，都再與她無關了。

        單暉一直崇拜姐姐，因為姐姐愛蒼生。可單蕓從不好意思承認，她其實也愛過那個叫蒼淼的，還為他們“都姓蒼”這件事在心底偷笑過。

        都過去了。

        不曾躋身圓廳的歡聲笑語，倒也不用為昌陵淚流滿面。

        到如今，甚至連步了她前塵的后人亦會不屑地說：一個養尊處優的公主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的，死得早就把你們感動得不行了？

        其實單蕓在自我介紹的時候從來不說身份的。

        “叫我蕓。”

        僅此而已。

        她走的太早，很多事情來不及。來不及杜鵑啼血，來不及曾經滄海。

        再后來，載魂之舟在凌云星海里擺渡的第一縷孤魂，便是二十歲的她。她問的第一句話便是：“生民如何？”

        蒼淼答：生民長樂，將在你我身后，千秋不息。

        單暉當上島主后，修了滿城的雕像紀念單蕓。只不過，這姐弟二人向來生性迥異，那些毫無溫度的大理石或許并非她想留給世人的模樣，怎奈身后事，不由她。

        只不過，縱然島主有滿城雕像、滿身功名，都再也喚不回姐姐溫柔一聲：“誒，在呢。”

        北有孤島云中出，千載文明萬民國。

        有一段話，蒼淼已經不記得原文了，也不記得出處，只是記得個大概含義，在茫茫歲月里突然戳中內心。那段話的大意說，為什么這個世界上會有養尊處優的人站出來，不顧性命之憂為了某個高于個人的目標奉獻一切？

        因為，對于更美好生活的期望，是人類共有的最至高無上的美德。

        如果連對“更好”對想象都失去了，那生活該是多么黑暗啊，比死亡還要黑暗。

        這份生的浪漫于單蕓是浩浩蕩蕩的，生死皆入史詩。可世界上還有更多的普通人，生死都在塵埃里，淬著一點點微不可見的弱光完成。

        他們從北野回來的那年，亦成了蒼淼的母親在世界上的最后一年。高架橋下雜亂的路口，躺了一輛翻到的摩托車，不見人。

        蒼淼那時候在哪兒呢？少年人的胸腔里有一把火，想要翻天覆地，想要扭轉乾坤。總之，她不在場。

        世人皆知生死無常。

        可是——

        答應過的晚年的寶山呢？還沒出現呢。

        命運捉弄人。命運騙了她。他們騙了自己。

        總以為來得及——來不及。

        少年尚在滿天下闖蕩，以為自己命中注定不凡，還以為兒時故事里那座寶山指日可待，且將由自己親手奉上。看來，愿望真的不能說出來。

        說出來的愿望，終究是不靈驗的……

        蒼淼于轟然而至的悲痛里不堪重負，發狠地握拳捶向桌子。

        捶空了。

        她一愣，才想起來，哦，原來她也死過一次了。

        “蒼淼？蒼淼！”

        她迷迷糊糊中覺得好像有什么東西在臉上亂拍，于是掙扎著醒了過來。

        莊蘭溪一張放大的消瘦面容赫然出現在視野里：“太好了，沒給你整死。”蒼淼從地上爬了起來，重新坐回椅子里，甩了甩腦袋醒神：“我想起來了……不是，是誰把我打暈的？你？”

        莊蘭溪：“啊，不好意思，下次還敢。”

        “……罷了。”

        蒼淼環視著屋子里的人。宮代秋的火鍋店裝修得很有格調，基本上都是原木色，幾處柜頂上吊著綠植，加濕器騰騰吐著霧。視線挨個掠過幾人的臉，在左前方刻意多停了停。

        “我想起來了好多事。”

        “哦？”莊蘭溪眼中閃過一絲警覺，驀地垂下頭，“想起多少？”

        “太……太多了。太亂了，你等一下再問。”

        莊蘭溪后撤幾步，揪著宮代秋的袖子將他往前一拎：“瞧一瞧看一看，你認得他嗎？”

        蒼淼帶著幾分疑惑，老實答：“不認得。”

        莊蘭溪又一把拎過旁邊的孟既安，小姑娘想往后躲卻沒能躲過。“這個呢？”

        蒼淼搖頭：“也不認得。”

        孟既安瞪著那個在她眼中是空無一人的椅子：“什么鬼啊？？？”

        莊蘭溪松開揪著孟既安衣領的手，正要往前去拎所在墻邊的謝塵，蒼淼卻打斷了她。

        “別挨個抓了。我認得她。”

        莊蘭溪腳步一愣，轉頭，大驚道：“你認得她？”

        這回，卻是謝塵代替她回答了。

        “莊前輩，我的確認得蒼淼。”

        謝塵沉默一陣，盯著地板上一團黑色的木紋，似乎想起了別的什么事。過去幾秒后，她才輕聲問：“淼兒，是你嗎？”

        蒼淼太久沒聽過那個稱呼，本就昏沉沉的腦袋又恍惚了幾陣。她看見母親圍著圍裙，遞來一個小袋子：“淼兒，去把這個送給你謝塵姐姐。”于是她拎著袋子跑出門，跑下樓梯，敲上了樓下相同位置的單元，隔著門就喊：“媽媽又烤餅干啦！”

        還有一陣子，謝塵在學小提琴，每天像鋸木頭一般制造噪音。蒼淼那時候沉迷學習，每每被打擾了就躲一躲腳，示意謝塵好歹換個房間鋸，不要在她正下方。后來謝塵只學了半年，就放棄了。

        有一次單蕓來蒼淼家借筆記還是什么，恰逢下樓買西瓜的謝塵，她把蒼淼拉到一邊大驚小怪道：“不是吧不是吧，我沒看錯吧，那是我們的公主殿下嗎？”

        上次相見可能是上輩子的事了。

        蒼淼忍不住輕笑道：“你怎么成了殫靈人？”

        莊蘭溪滿臉詫異地看著她。宮代秋亦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副手。

        一陣詭異的沉默在不經意間蔓延至猖獗。

        莊蘭溪側目環視，忽然一揮手。一道既不可查的幽藍光圈忽然從她的腳邊四射，爬過地板，爬上墻面，爬滿吊燈，將整個屋子浸染一遍，又悄然消于無形。

        “現在，隨意說吧。”

        蒼淼看著謝塵：“你變老了。”

        謝塵淡淡一笑，眸中閃爍幾分，看著眼前已故多年的故人：“我三十七了。”

        “我死的時候多少歲？”

        “三十。”

        “挺好的。”蒼淼開玩笑道，“永遠在奔三，終于奔到了。”

        “你都還記得什么？”

        “……太多了，你問哪個？”

        謝塵指了指宮代秋和莊蘭溪：“認不認得他們？”

        “不認得。”

        “記不記得參加殲靈選拔，你和我一起去的？”

        蒼淼仔細回想了一陣：“……不記得？但我好像記得是有這么回事，卻不記得去了。”

        “那就對了。結果你不用選拔，我自己去的。”

        “因為蔣少洺？”

        “嗯。那是七九年。你能想起來的最近一件事是？”

        “我不知道，我腦子里還沒排好順序。”蒼淼小聲哀嚎著，“饒了我吧，我才復活不到一天啊，一天啊！”

        宮代秋道：“那你最好快點調整。我們現在有點著急。”

        “著急什么？”

        “召你回來，不是沒有原因的。”

        “……請明示？”

        宮代秋換上了一副嚴肅神情，望向莊蘭溪，再與謝塵交換一個無聲的眼神。他那張滿是橫肉的臉，霎時由和藹可親變得威嚴可怖。

        “八年前，昌陵巨變，眾門不合，兩界相通，靈魂體可以隨時隨地空降襲人。”

        啊，如此。

        本來想守衛單島免遭侵擾的那群人，成了將附詰帶進人間的罪淬禍首。或許是萬幸的，單蕓不曾見過這一幕。

        蒼淼問：“那我又能做什么？”

        “我們也不知道。”宮代秋道，“但你是我們最后的希望了，載魂之舟。”

        蒼淼沉默了。

        “我……我不懂怎么開關靈魂之門啊。那不應該找莊婷？”

        莊蘭溪立即道：“她死了。”

        蒼淼卻道：“我也死了啊？……難道，因為我是載魂之舟魂魄不朽不腐，所以才能在多年后被召回人世？”

        莊蘭溪點頭：“莊婷早就連渣都不剩了。”

        謝塵道：“現下當務之急，仍需恢復蒼淼的記憶。”

        莊蘭溪道：“對，宮代秋，你這徒弟借我用一用。”

        孟既安見那怪阿姨朝自己大步走來，立刻躲到了謝塵身后。謝塵哭笑不得，額角直冒冷汗：“那個莊前輩，我也能幫忙……？”

        “你不好用。”莊蘭溪卻道，“而且你長得不養眼。我就想要這個小的。”

        孟既安的衣領被莊蘭溪揪在手里，她求救般得望著自己師父，眼中沁光。卻聽宮代秋道：“去吧。她不是壞人。”

        “明天還有早課呢！周末還要打辯論賽還沒跟隊友合稿子！你還需要我記賬呢！”

        宮代秋擺擺手：“我看你也該放放假了，小卷王。”

        莊蘭溪拎著孟既安，滿意得笑了，一面打了個響指，見那瞬藍光從天花板倒退縮回她腳下，一面不懷好意地看著蒼淼：“你是自己滾過來，還是我過去拎你？”

        蒼淼麻利地滾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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