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露陵
前往露陵的大巴最前兩排,坐著幾個意外參與了此行的人。
蒼淼頭靠車窗,默默思考著人生。有時候,她覺得自己現在的日子像個巨大的密室劇本。
首先,是莊蘭溪的身份。
早些時候孟既安邊比劃邊解釋道,說莊蘭溪也有一部分記憶缺失。可是等把那小姑娘打發走,莊蘭溪坦誠地承認:“我沒失憶,記得可清楚了。但有些記憶我想挑出來給你看看。”
“為什么給我?”
“因為你是我們最后的希望。”莊蘭溪垂眸沉重地說,“況且,我可不能讓任何還活著的人看到那段記憶。”
她說起“那段記憶”時眼神一墜,嘴角輕輕勾起一個彎度,既像邪魅,又像苦澀。蒼淼察覺,她或許是寄希望于自己能夠讀懂她的。
“我們以前認識么?”
莊蘭溪不答。
此時,她正坐在大巴車第一排,兩只腳在前方蕩著,看起來開心得像個沒心沒肺的小孩。
在蒼淼旁邊,坐著白千帆。
蒼淼嘆了口氣,掙著脖子的手一滑,腦門便狠狠撞向車窗。但她沒有痛感,也沒有實體,那一瞬她的額頭沖破了玻璃的防線,體驗了一把飛馳在公路上的大巴外的疾風。
蒼淼連忙縮著脖子回到座位上坐直,頭倚小靠枕,刻意壓低聲音,道:“你知道為什么你能聽見我說話?”
白千帆小幅度搖了搖頭,也壓低了聲音:“我怎么會知道?”
沿海公路年久失修,頗為顛簸。這一代水系不甚發達,加之單島常年嚴寒,長不出什么太茂盛的植物。道路兩旁豎著半人高的稻草,太陽照得發黃。荒草外間悉可見幾抹藍色,油彩掛于天際,便是崎嶇的海岸在啃噬烏灰的礁石。
白千帆忽然問:“你真的是……你說自己是的那個人嗎?”
“嗯?”
“載魂之舟。你真的是載魂之舟嗎?”
蒼淼攤手,雖然他看不到。“自然是嘍。”
白千帆卻道,“現在你就是一個奇怪的鬼魂,幾乎像是我幻聽了。你得證明給我看。”
蒼淼噗嗤一笑。“如果我是你,現在大概要開始擔心了。你不覺得有太多奇怪的東西包圍你嗎?”
少年沒有回應,而是插上了耳機。蒼淼不禁回想起了自己這般大時的模樣,如果身邊有怪事出現——她大概只會格外賣力地往怪事的中心里鉆。
前方的路不斷延伸,窗外的荒草不斷向身后飛去。地勢微微翹起,仿佛永遠處在坐激流勇進的上坡時,等待著那一刻的頂點。
也許只要你站得足夠遠,地球永遠都是弧形。
待他們抵達露陵郊外的一片田野,已是黃昏將近。一輪半月懸掛于東方,皎皎光華流轉。待到他們將帳篷支起、營地初具規模時,夜已落幕,是一汪濃郁而溫柔的湖藍。
自此處小高地遙望向東,見露陵華燈初上,如茫茫宇宙里璀璨的星云,鑲嵌在海岸的臂彎中。
白千帆望了望天色:“試煉得明天開始吧?”
吳香道:“小傻子,靈魂體可不會等你吃飽喝醉睡醒了再來吃你。試煉隨時可能開始。”
他們在懸崖邊上點了篝火,圍坐成一個半圓形,面向露陵的燈火,以及燈火背后望不盡的萬千人家。
有人眼尖的注意到了北邊的小山坡上有許多光亮,不禁問:“那是什么?”
莊蘭溪聞聲看了看,道:“哦,在建機場呢。”
“機場??”
眾人皆是一驚。單島唯一在機場在南中,而且是用來和外界聯系的,島本就不大,島上交通基本上都是用公路。還有就是,內閣沒有錢。
“私人產業。”莊蘭溪歪過頭對孟既安小聲說,“是你師父宮代秋在建的。”
孟既安更是一驚:“我以為他早就不經商了。”
“傻孩子,和那什么沒關系,資本不流動了也是錢,你師父即使沒了家業,也有的是錢。”她忽然又心生好奇,順口問:“對了,你家在哪?”
孟既安沉默了一陣:“我沒有家。南中就算是吧。”
“那籍貫呢,生是哪里人?”
孟既安沉默得更久了些。旁邊的學生們絮語陣陣,聊著他們這個年紀的小心事,繁星一二點,落在野叢中。
“昌陵。”
莊蘭溪渾身一僵:“你說什么?”
孟既安一陣吞咽,仿佛在用牙齒咀嚼掉與這幾個字相關的一切:“我六歲之前生活在昌陵。”
不等他們這群人再說什么,天空中忽然降下一道驚閃。銀藍色的光照亮的山頂的樹叢,面前的溫暖篝火在某瞬間變做了石膏般的顏色,眾人的面容亦在那瞬間被閃電映得毫無生氣。
有人嘟囔了一句:“不會要下雨吧。”
孟既安猛然坐直了身子,警覺地盯著閃電過后重歸暗淡的夜幕。不遠處,吳香已經站起身,白光一閃,佩劍出鞘,只聽她道:“不對,沒有雷。”
在場眾人逐漸回過味來,紛紛放下手中的吃食,手腳并用地爬起來。凡是有點常識的百姓都知道,這景象是躋天門要開了。
莊蘭溪聳肩:“我不應該插手,只許旁觀。”她說罷很欠地扮個無辜相,看著孟既安,一如往常神態。剛才那瞬間的動容失態,好像只是幻覺。
孟既安不解:“看我干嘛?”
莊蘭溪:“你現在的身份可是水產街的交換生,這試煉有你一份。”
“你少詐我,我不去。”
“到時候會排名的,你的名字也得上榜。”
孟既安對她豎起第三根指頭,隨后便站起身加入了人群。
莊蘭溪抬眼望向那天際混沌,眸底顏色亦愈演愈暗。
旋風波動樹葉,天上云在朦朧月色映照下聚攏作一巨型漩渦,呈禿鷲羽毛般的藍灰色,站在天空,看守著地上的潮起潮落。
山坡上原本靜躺著休息的長草,驟然驚叫著驚醒,朝著山頂卷起層層浪濤。眾人點的火堆無聲地熄了,人們卻都來不及注意它。
大地越來越暗,夜空卻越來越明亮,亮得詭異。找不見光源,只是肉眼所見愈發清晰,仿佛人人都在那陣旋風中被換了靈魂,亦換上了一雙禿鷲的眼睛。
卷如綢緞的云打著旋兒遮住月亮,遠方天際暗淡。露陵燈火依稀照徹著城市上方的夜空,卻只照著那堪堪一隅。遠方的海上,浪聲拍岸依舊,也許在那處靜謐里,依然有人安逸地坐在沙灘上,點著篝火講故事。
云層卻已聚攏成龍卷般可隨處涌動的實體,不斷變換的凸面偶爾像是一張扭曲的臉,吊在空中,向下俯瞰著人世。如有意識一般,像是嗅到了不遠處露陵的煙火氣息,那詭異云團忽然緊緊一縮,扭曲的面孔皺起了眉。
整個云團仿佛長了手腳,忽然朝著東方移動起來。
“靠,這東西怎么會走啊!”吳香大叫一聲。
“拖住它!別讓它去露陵。”
眾人紛紛從包裹里翻找出一個手帕大小的編織物件,紋理間流淌著爍爍生輝的熒光。這物件蒼淼也見過,那還是她剛醒來的那一晚莽莽撞撞在大街上遇到了花明蕊和孟既安之時。不過眼下莊蘭溪又為她介紹了一遍:“這東西叫靈網,如果數量足夠多,也可以牽制住這樣一個尚未完全開啟的躋天門。”
“那若是完全開啟了呢?”
“涼涼唄。”莊蘭溪淡淡地說。
水產街一眾學徒,以吳香為首,紛紛將各自的靈網拋向空中。它們互相連結,在空中編成一張流轉著皎皎熒光的巨網,卻只能將將遮住云團的半面。
恰當此時,從南方的某處山頭上忽然投射出一摸一樣的靈網集合,填補了空缺的另一面。莊蘭溪笑道:“這片地區歸屬南中學院管轄,是孟小既安的娘家來了。”
兩股勢力聯合起來形成的巨網從下方拖住了天上盤旋的云團,熒光爍爍流動,似乎正與天上的那股勢力較量。
在云團中心正下方,靈網的光漸漸微弱了,可是它的邊緣卻還拼命一般地向上揚起,緊鉤著天上的星星。
停在了他們的正上方。
云團不再移動了,卻沒有減弱的跡象。忽然一股強勁的風從云團里掉下來,直接拍打在下方的眾人身上。所有人都在那一刻軟了身子,雙膝失去支撐跪倒在地。
云開月明,風卷草狂飛之際,七扭八歪仰在地上的人,一起抬頭。
天空裂開了口子,橫切一刀,刀口干凈利落。沒有風雪翻涌,沒有云霧流溢,只有切的干脆分明的兩個世界。
裂口外,夜幕漆黑如墨汁,寒風凜冽回響于錚錚蒼穹,而裂口內卻是一派寧靜祥和的藍天,似假非真,澄澈明朗如古畫中桃源之景。
一個躋天門打開了。那后面的世界便是凌云。
白千帆剛從地上爬起來,嘟囔著:“這可比書上寫的刺激多了。”
吳香淡定地從頭發里摘出好幾截細碎的樹枝,好像被什么利器切斷了。“大家要小心,這片地方上空的凌云好像并不太平。”
莊蘭溪斜眼瞄見了她手里的斷枝,皺了皺眉,牙關緊閉。孟既安卻已經大聲驚呼:“快放下!”
別說了吳香了,連站在人群圍成的圓圈之外的蒼淼都被嚇了一跳,她手里的幾根枯枝應聲落地。頃刻之間,那些木頭在地上自己翻滾起來,變做了焦黑,似在受著某種看不見力量的煎熬。
吳香的臉也白了:“大家小心,快開傘!”
白千帆問:“傘?什么傘?”
吳香瞪著他,沒時間解釋,只快步跑向被風吹到十米開外的背包,從中掏出一把漆黑的油紙傘。黑得反光,似是某種特殊涂層。“我媽媽臨行前塞給我的,沒想到還真派上用場了。”
其余同學都看著她,滿心焦急:“怎么辦,我們沒有這法寶啊。”
吳香手里的這件法寶,學名叫“滿凡”。民間對它的稱呼則就比較直白,甚至比較恐怖,人們叫它“人皮傘”。相傳在古時候,人們就發現有些人的意志力天生與凌云契合,雖然那時尚沒有進入凌云的技術,亦沒有殫靈組織,人們為了自保,就用那些意志特殊的人的皮膚做成傘——這些只是傳說罷了,沒有機會考證幾千年的事情。不過即使是現在,滿凡可以通過生物科技生產了,依然算是稀有法寶。
比較窮的組織,比如像水產街這樣的,實在是富裕不到每人裝備一個。莊蘭溪咬著牙嘟囔一聲:“該死的,忘找宮代秋要這個了。”
她還在原地坐著沒動,戳了戳面前熄滅的火堆。烈焰再度燃起,微弱的一圈暖光于茫茫夜色中略顯脆弱,至少也照亮了些近景。不遠處的樹叢輪廓漸顯,已從山脈一般順勢的斜影變作了一簇簇個個分明的樹杈,樹冠上的葉子全失,樹枝也受了損,不知被什么東西擄去了。
不一會兒,就又都給還了回來。
天上的縫隙——盡頭的深邃寶藍忽然閃過一道黑影,團狀的蜂群一般涌了下來,人群根本來不及避閃。這一幕,行內人喚做枯枝敗葉,就是有一類躋天門在開啟時會順便卷一陣風,將樹冠上的枝葉折斷了擄上天,再將已經枯死的帶腐蝕性的殘骸投下來。這是最近才有的,且只在單島東海岸也就是南中學院的轄區內常見,殫靈人們都無準備,只能采用和附詰一樣古老的、有點原始又惡心的方法。
解說“枯枝敗葉”一現象的是孟既安,她一緊張語速就特別快,又顛三倒四的。莊蘭溪聽后脾氣直往上竄:“這么重要的事,說好的兩派之間信息共享呢?”
“這…我們自己也沒搞明白,而且就是上周末才有的事。”
莊蘭溪低頭思索一陣,忽而對蒼淼說:“往后站。”
蒼淼連忙退后,離篝火和人群都遠遠的。與此同時,孟既安與吳香紛紛撐開滿凡去抵擋漫天飄落的枯葉。
八月夏末初秋,單島的葉子過不久就要紅了,此帶山間更是密布著終年不落的針葉林,只是它們都來不及落紅捻翠便已失去生命,化作殺人的利器。
這些隨風亂舞的葉子并不只從天上攻擊,也有一些橫著乘風漂流。有一片葉徑直射向白千帆的腰背,眼看就要刺中。
忽然空中劃過一道亮晶晶的反光,轉瞬即逝的。白千帆經旁人提醒,心有余悸地摸了摸后背,卻摸到了一片淡淡地濕意。
他四處轉頭看了看。
“你在那兒干什么!!!”
白千帆發現了無人發現的。在垂死掙扎的火堆旁,莊蘭溪靜靜地蜷縮一團坐著,沒有任何防備。也無人看見,也無人在意。漫天的葉子就在她周圍打著旋兒亂飄,觸地的葉子猙獰著融化,冒出點點璀璨星火。
還不等他腦子轉過彎來,雙腿已經邁了出去。孟既安想攔住他,卻也晚了一步。
莊蘭溪見他跑來,瞪時睜大眼睛:“干什么!回去!”
白千帆不由分說地拉著她站起來往回跑。
墨綠焦黑的葉片不斷自眼前飛掠,令他回神后幾度腳下躊躇,不敢冒進。可是莊蘭溪以一只手壓著他的肩,手勁兒特別得大,推著他,迎著肆虐的葉子直線前行,二人竟奇跡般的不曾受傷。
安然回到傘下后,白千帆抹了一把貼在臉上的頭發,發現全濕透了,也不知道是汗水還是雨水,喃喃道:“沒下雨吧……下的雨不會也有毒吧?”
莊蘭溪道:“只是水。”
吳香道:“這么作死都沒事,你可真命大!”
“什么意思啊,咒我死呢?”
他們一行十幾人,卻只有兩把傘,其實根本不能將眾人完全蓋住,更何況葉子橫豎亂舞防不勝防。然而,奇跡般的,縮成一團的眾人在擁擠不堪的傘下一直很安全。似有神佛庇佑。
蒼淼按照莊蘭溪的指令站到一邊兒,離肆虐的葉子也有些距離。正值她猶豫是否支援之際,一片落單的葉子貼地滑到她腳邊,卻在觸及到她的那刻化成一團碎末,飄散于風中。
淼深吸了一口氣。一抬頭,即看見又一波葉子正聚集涌下,較先前更兇更急,她不由得猛地向前一跳,躍入空中。
幽靈般輕盈的軀體在風中伸展開來,以懷抱接住了墜下的枯葉。
她完全沒看到莊蘭溪全程用口型對她說:別過來。
葉子在她胸口紛紛灰飛煙滅,蒼淼躍過人群,在空中翻了兩翻,輕輕落在另一邊。莊蘭溪狠狠一跺腳:“媽的沒人聽我的。”
吳香道:“這不正常,我們應該趕緊回去,稟告花總帥這里的情況。這未知之物根本不能拿來試煉的。”
莊蘭溪立刻附和:“說的對。”
此時躋天門的入口有一道黑影閃過,消失在了另一端的天幕里。孟既安道:“是南中學院的人進入凌云了,我也同意你們應該趕緊離開。”
莊蘭溪道:“不錯,收拾收拾,趁著還沒出別的幺蛾子,趕緊下山離開。吳香,你看好了他們,一個都不許少——媽的小心!”
她話音未落,陡然轉為一聲驚呼,剛剛散開的幾個同學紛紛回頭。可這回頭的一剎那,就錯過了他們身后驟然而至的一道半實半虛的風漏,將整個豎直空間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漏斗,豁口直對蒼淼。吳香這邊只感覺是微風一起,蒼淼就被直接刮上了天。
不只蒼淼,那些分散地站在離她不遠處的同學,以及急忙朝她跑去的莊蘭溪,統統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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