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莊婷住在岳景笑家住下了，變成了他們家的第二個女兒，一間整潔的客房變成了她日漸凌亂的臥室。

        岳景笑猛一撲在她床上，拍了拍柔軟的墊子：“明天媽媽帶你去辦寄養手續，以后你就長長久久地住在這兒了！”

        莊婷從窗外望去。很亮。

        亮的是萬家燈火，海岸在很遠處，是黑色的一條線。

        又一頓壓力感十足的飯后，岳景笑歡天喜去和爺爺一起看電視了，莊婷借口要回房看書拒，待眾人散去后，她注意到岳家雇的廚娘還在廚房里。

        莊婷悄悄走過去，說：“我來刷碗吧�！�

        “不用，有洗碗機�！�

        “那我下次幫您做飯�！�

        “誒。”廚娘這話拐了個彎，“做飯是我本職，你一個孩子，不要與我搶�！�

        “我不能白吃白住在岳家，總得回報些什么。”

        “唉，這是什么話，你以后就是笑笑的妹妹，我們自然也要照顧你。”

        莊婷卻像被這幾字燙到了一樣，背過身去。

        岳景笑卻并不是個客氣的，最直來直去，當莊婷問她有沒有什么想吃的，她當即舉高了兩只手大喊：“我想吃番茄牛腩！”

        莊婷還穿著她的舊睡衣，與這宅子里的光鮮格格不入，卻是為數不多令她感到舒適的東西。她躺在岳景笑旁邊，兩個姑娘頭挨著頭，數著天花板壁紙上的星星。

        周末時，她們坐有軌電車去后山。車窗外大片大片花田，五彩繽紛，四周起伏丘陵，碧綠如油彩，再遠處群山層疊連綿，沒有荒野的壓迫感，只有身臨仙境的詩意。

        罌粟花海就隱藏在一座圓圓的山頭后面，車廂轉過去的那一剎那，莊婷承認，她真的有被驚艷到。

        愈來愈高的山峰排開，一層一層，疊相著仿佛剪紙藝術。峰巒間，是錯落有致的梯田花圃，紅艷的花朵在微風里輕輕搖著身子。

        “好看吧。小時候我爸帶我來這兒寫生�！痹谰靶Φ靡獾�，“再往前走是茶園，也挺好看的，但全是綠的沒那么有意思。”

        那時候莊婷還沒發現自己愛喝綠茶，因此沒想到反駁的句子，而岳景笑的腦回路蹦蹦跳跳從不歇息，轉眼已經跳到別處去了。

        后來每天早上上學時，岳景笑的奶奶都會坐在早餐間里看報紙，問她們：“紅茶還是綠茶？”

        莊婷每次都選綠茶，覺得清淡適口。岳景笑一般愛選紅茶，加奶，有時得加杏仁奶。然后她們坐在早餐間里吃早飯，高蛋白。音響里飄出舒緩的純音樂，奶奶還會不時丟給她們一些新聞大事。

        上學有車送，早晨才能如此從容。

        莊婷考上的中學自然是露陵最好的重點。托她沒日沒夜催促岳景笑背書的功勞，二人這一路考進的學校竟都是一樣。岳景笑的父母還顯得蠻驚訝：“害，她喜歡做什么就做什么，學習不好也沒關系。”

        莊婷自然覺得有大關系。

        放學的時候她們總是騎車回來，走走停停地逛些書店、在公園里坐坐。一路上坡，騎行也算鍛煉了身體。

        從高一起莊婷就忙于給岳景笑做考大學的思想準備。

        “你打算去哪？”岳景笑趴在床上織毛毯。

        莊婷正在整理書架：“自然是往大城市去�！�

        “露陵還不算大城市？”

        “去更大的。”莊婷說，“比如南中�！�

        “見鬼啊，我去過南中。堵車堵死，地鐵擠死，走到哪里都是人�？蔁┝��！�

        莊婷拍了拍手中的硬殼精裝書的書脊�！坝譀]讓你一輩子住在那兒�！�

        她們讀的高中不管發型，很多女生披著頭發。之前都習慣束個簡簡單單的馬尾，可岳景笑覺得顯禿，開始作弄自己的頭發。高一第一個月，她把頭發染成了亮藍色。全家人看到她都皺眉，但都沒說什么。

        莊婷懶得打理就剪了個短發，每天起床隨便梳梳就好。

        青春期岳景笑又沉迷買衣服化妝品，不顧莊婷在一旁念反消費主義的新時代經文。

        “誒你快過來試試今天新買的這條裙子，你穿上肯定特別絕。”

        莊婷坐在轉椅上，一轉身，閱讀燈照在眼鏡片上的反光剛好擋住了眼睛，顯得睿智不可測。“你這是什么樂趣，我是你試衣服的工具人？”

        “咱倆身材差不多，我能穿的你也能穿。而且你長得好看，順眼�！�

        “我好看？”莊婷皺起半張臉，“你也近視了？”

        “你和一般人的氣質不一樣，要說五官吧肯定不如那些網紅臉——不過這都是審美問題，網紅臉就一定好看了嗎——你長得就很干凈�！�

        岳景笑從購物袋里扯出來一條湖藍色的長裙，長得拖地，從胸到裙擺全都是蛋糕紋。

        這裙子單拎起來就是一塊有花邊的純色布料，沒什么形狀，但顏色很襯皮膚，是要穿在對的人身上靠身材和氣質撐起來的。

        莊婷看著這條裙子，也覺得有點心動。她平時不穿裙子，從沒遇上過合適的款。

        “快試試嘛�！痹谰靶�繼續慫恿，“同樣的衣服咱倆穿起來感覺完全不一樣。”

        莊婷終于站起來，接過裙子，打開衣柜門一擋，就地換上。這衣服的料子不太親膚，但輕盈涼爽還不透光，主要是顏色真的好看。剛穿上的時候有些分不清楚袖子在哪，腰以上的布料緊貼皮膚，令她不太習慣。

        “嗯這袖子好像可以穿成一字肩�！痹谰靶φf，“你拉下來試試。”

        莊婷對著鏡子整理衣袖部分，卻在看見鏡子里的自己時愣住了。

        “絕了。真絕了�！�

        岳景笑在鏡子里露出半個腦袋，感慨著�！斑@裙子在你身上絕了。而且你真的適合藍色。”

        莊婷點頭：“沉靜而優雅，挺端莊的�！�

        岳景笑壞笑著壓低聲音：“挺欲的�！�

        莊婷瞪她，鏡片后面陡然射出一道寒光。岳景笑倒是習以為常了。

        “端莊也是一種欲�！痹谰靶�繼續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班上肯定有男生暗戀你但不敢說，怕你吃人�！�

        莊婷憋了半天，送她兩個字：“齷齪�！�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莊婷不懂這人的笑點在哪兒。她換下裙子后改為換了一身貫穿的運動衛衣和白褲子，拎上包趕去參加市里大書店辦的讀者交流活動。這種岳景笑不敢興趣，也沒想著叫她去。

        “誒莊婷你給我回來你沒擦防曬！”岳景笑在后面喊，“沒擦防曬老得快！”

        莊婷回頭一笑，笑容比泉水清澈。

        “那就等老了再說吧！”

        某個晴朗的午后，莊婷收到通知，書店要和她所在的學校聯合辦一場讀書活動，想請她去做個演講。

        寫作是莊婷的強項，說話倒是一直不太行。

        “我覺得你應該去�！痹谰靶φf，“你的聲音可以很平緩低沉，又可以很激昂穩重，很適合……傳銷！”

        莊蘭溪用一本挺薄的《論人類》小冊子咋向岳景笑頭頂。

        不過她還是去參加了。

        演講稿子是自己寫的，主題是寬泛的《生活的哲學》，聽起來很雞湯。既然是讀書活動，莊婷選擇了幾本和該主題相關的書一一做了推薦。

        當她低著頭全神貫注寫稿子時，眼鏡從鼻梁漸漸滑倒鼻尖，也不會注意到。

        生平第一遭面對著全校同學講話，莊婷顯而易見十分緊張。演講前一天，她寢食難安，在房間里踱著步。岳景笑來敲門，她深吸幾口氣后佯裝無事把門打開。

        岳景笑帶了她最喜歡的布朗尼蛋糕，賴著不走直到臨近午夜。

        “我得再熟悉熟悉稿子�！鼻f婷終于說，想趕緊把岳景笑打發走。

        “嗯～”岳景笑搖著頭，“你若是說你要睡覺了我才會走——不過我也不信。這樣，你對著我講一遍，就當練習�！�

        莊婷覺得有些放不開，想要拒絕。岳景笑卻道：“對著我一人都放不開，那怎么對著全校說？”

        “好吧�！�

        莊婷壓下心中沒有來的緊張與自傲，開始聲情并茂地背誦她的稿子。

        “挺好的�！霸谰靶τ芍缘卣f，“一個小建議，也可能是我跟你太熟了吧，你這樣聲情并茂地念總覺得有些假，用你平時的語氣來念就好了，就那種很正經、又對這個話題充滿熱情的感覺。”

        莊婷松了口氣，也覺得那樣更容易些：“好�！�

        “如果不習慣那么多人的話。”岳景笑一頓，忽然伸出手，在莊婷條件反射的向后一縮中靈巧得摘下了她的眼鏡，“就想象底下都不是人。”

        莊婷想抓回眼鏡，無奈度數太高，現在她就是半個瞎子，世界變成了印象派藝術。

        “就想象……你在面朝一片花海�！�

        莊婷停止在半空中亂抓的動作，眼前忽而閃現過露陵后山的成片花田。

        花海么……也許可以。

        次日的演講，很成功。她謹記著臨上場時岳景笑所言的：“你可以做到，不要去想別人的看法，他們又不是你，他們不會經歷你的人生，沒辦法替你做選擇，更無權評判你做的事�！�

        而莊婷望著朋友天真而赤誠的關切面孔，心中只有四個字：何其有幸。

        真的，她何其有幸，怎能不做些什么回贈于世呢？

        她那次演講大獲成功，在場的評委甚至當場想挖她去學播音。莊婷卻說，我志在哲學。評委祝福她，希望你永遠不停止思考。

        那是莊婷第二次上報紙。

        第一次，她差點死了。

        第二次，她終于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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