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旱荷謠
圓廳樓外圍著一大群記者,嘈嘈切切。他們肩上扛著的攝像機,在花明蕊如若無事地穿過人群走上消防樓梯時,刷地一齊對準了她。
“這位女士在干什么?”
“違規攀爬消防通道,快下來!”
“她這是要擅闖圓廳,我要報警了!”
花明蕊這才發覺不對,這群記者顯然是充滿了敵意的。這不應該。
“怎么回事?”她上到圓廳所在的樓層后詢問道。
莊婷愁眉難展,說是岳景笑最近交出去的那批稿件被指控造謠。”死亡數目對不上,笑笑所報的數目比明日錄官方承認的多了兩千余人。”
“但她沿途去過每一處城鎮,數據都是實地采錄來的。”
“正因如此,便更不能讓她給說出去。”
《明日錄》不愿收她的稿子,岳景笑便借小有名氣的“郁金香”一筆名將所有內容都發布在了網上。
一瞬笑談傾,千蹄潰征軍。
流言蜚語,懷疑謾罵,不管是非有無,盼她自墮。
偶爾也維護她的言語,也被千萬水軍淹沒在唾沫星子里了。
莊婷勸她:”要不刪掉吧。”
岳景笑不以為意:”我做錯了什么?反正我是對的,我不刪。”
花明蕊將莊婷的又重又厚的古董電腦抽出,拔掉電源扔進書柜里。”別看那些了。”
單島夏季很短,暖和到能穿裙子的艷陽天則更少了。
就是在那樣的一個艷陽天里,岳景笑第一次遇襲。
宮代秋脫去一雙皮手套,黑色發亮的金屬假肢的耀日下閃得刺目:“何方暗兵,敢傷我圓廳人士?”
那個偷襲的暗兵遛得極快,花明蕊與莊婷趕來時已沒能抓住,只將將切下來一塊黃色的衣角。
岳景笑望著平日里一起圍著火鍋刷肉的友人們挺身迎敵之英姿,忽而意識到自己只是個可有可無的普通人。手無寸鐵,無權無勢,毫無自保之本。
她忽然怕了。
俠士不怕上天入地,但抵不住暗中埋樁子。
“你聽說過第八賢的故事嗎?”她扶著跌在地上時擦紅的膝蓋,含淚笑了笑。宮代秋聽見她說:
“我的夢想只是開一家火鍋店。”
“什么?宮代秋不能辭職。”花明蕊在莊婷臥室里踱著步,“他來自三大家之東南宮氏,多虧他的參與,圓廳才能有如今地位。他若離開,你們憑什么再做島主心腹、內閣之輔?”
她說“你們”,而非“我們”。花明蕊與圓廳之間、尤其與宮代秋之間隔著一條楚河漢界。權貴之類,她素來不咸不淡避之,不甚稀罕,甚至有種發自骨子里的懷疑
莊婷坐在床上,疲憊地數著這月尚未完成的任務單子。花明蕊仍一邊踱步一邊犀利昂揚地說:“他若是辭職……那正好,殫靈組織設在南中根本就不合理,不如將余下的人重新整隊,遷到北野去!我們就做在單島最偏遠的地方的邊境守衛,不給靈魂體入島之機,豈不為上策!”
“駐守北野是為上策。”莊婷將眼鏡取下,一連色彩迷糊的光影晃蕩成日暈,“只是……”
她想了想后半句,卻沒能說出來。
無人不知北野蠻荒,草木不生,飛鳥不度,窮山惡水出刁民,實在不宜久居。
但這些不該成為拒絕的理由。
“單島數千名在側的殫靈人,每一位都有家人,有牽掛。你設想之事將很難施行。”莊婷說,“但我會支持你。”
“都道西出陽關無故人。但從古至今,遠駐邊關者未有斷絕。”
“但是。”花明蕊話鋒一轉,略顯焦躁地說,“這事沒有宮代秋就談不攏。”
莊婷內心掙扎。
天氣轉涼的這幾月,岳景笑接連被人跟蹤、恐嚇,從不知身份的暗兵到理直氣壯的平民百姓。岳景笑握她的手,說——
“莊婷,你聽過第八賢的故事嗎?”
“他帶來多余的真理,從神墜為惡鬼。”
“更何況我等,只是凡人。”
“我害怕,我想回家。”
窗外下著大雪。莊婷回憶起露陵,冬季總愛起霧。從岳家位于山上的宅子眺望,海岸線上終日霞霧,七彩變換宛如仙境。下午三點海上生明月,又大又白地蒸騰在橘粉色云霧里,正對著她臥室的窗。
莊婷說:“我很忙,就不回去了。你替我給叔叔阿姨帶好。”
“你很多年沒有回去過了。”
莊婷嘆氣。“我知道,只是……”
她昨夜凌晨睡眼惺忪地趴在桌邊,而花明蕊不知有何神力依然精神抖擻,在屋里來回踱步。那時二人有這樣一段對話:
莊婷說:“我必須要戰勝私欲。”
花明蕊說:“人皆有私欲。今日為公者他日可為私,只要動機是對的,一切都有可能。”
“……只是事物繁忙。”
岳景笑沒有回應,只幽怨地看了她一眼,目光寧靜如止水。
莊婷心中一悸。她的笑笑從來都不改這樣死氣沉沉。
“好好回家過個年。開心起來。”莊婷捏了捏她的肩,二人身量依然如少時一般相似,穿得下彼此的衣服,“不論你日后作何選擇,我都為你驕傲。”
——離開吧。
莊婷望著岳景笑的背影如是想。
——留下來,要付出的太多了。手腕上的計時器一天天流逝,清算著此生的消耗與結余。
——我們雖然是少數,也在努力將萬民好好保護。
——但你可以還選擇,還可以去做一個無憂無慮、沒有驚天秘密與責任要守護的普通人,可以將單島漫長的海岸線與漫漫黑夜交給我們來守護。
臘月風吹,霜雪塑江,江岸盡是夜歸人。沿江散步的人裹成了柿子,近水處月虛燈冷,凍得人面依舊和初見時一樣紅。
宮代取起開兩瓶氣泡酒,分與岳景笑一瓶,與一江冷水對飲。
天際升寒煙,有歸帆過。一片鏡霞黑水,日落月升。
歲寒人憶暖。
岳景笑瞇起一只眼,另一只透過易拉罐的小小開口往里看去,看那被世人喚做消愁物的液體。
笑話。誰云酒是消愁物?往事都從醉中來。
宮代秋與她碰了杯子。兩個易拉罐和兩只凍僵的手,撞在一起悶悶的,像觸了暗礁的帆船。
他說:“我從小到大每一年的生日愿望都是,我想永遠年輕,永遠正年華。不過愿望一邊許著,年歲一邊長著。”
“是啊。”岳景笑吐出哈氣,看著它消失在夜色里。又感到一絲童真。她回想著初見宮代秋的那個晚上他說:祝我們永不老去。
“可現在我想變老啦,一直流浪也沒意思。我想做一個隱姓埋名的普通人,過隱士一般逍遙自在的日子。”她望著江對岸閃閃爍爍的城市燈光,及更遠處逐層漸暗的天幕。
“好啊,那我陪著你。”宮代秋靠在椅背上,看著她。仿佛看著她一人,勝似看見那萬里江山、萬般風情。
宮代秋遙指遠方漆黑的夜色,忽然展開笑顏。
“以后我們在江邊開一家火鍋店,做成全市最火爆的牌子,每個千里迢迢而來的游客都要來咱們店打卡。如果你不愿意待在南中,我們就去別的城市,哪里都好。城市的盡頭是遠山,遠山外是更遠的山,世界那么大那么精彩,我愿意陪你去任何地方。”
他好像望見了一個美麗的未來。好像有無限可能藏在那片黑幕的神秘粉飾之下,好像只要穿越那片天、撥開這黑夜,便能隨時抵達。
他從口袋里變戲法一樣驀地掏出一只小盒子。盒子里站著一對閃亮的戒指。“今年過年能見家長了嗎?”
岳景笑抬頭望他,望見的是足以融化那一整季冬雪的溫柔。
“無論世事如何變遷,我會一直陪著你。”宮代秋說,“比起年少輕狂永駐,我更愿與你一起變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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