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背叛
夜深露重,莊婷蜷縮在小窗之下的一角,昏睡之間幾度錯亂了時空,分不清眼下身在何處。恍惚間,她好像又回到了露陵的公共圖書館,她蜷在高大的連排書架間,因為怕黑而隨著月光動一夜。
她深陷逆境的時候,總是接受得特別理所應當。
窗上傳來陣陣敲打,幾乎震破了耳膜,像是很遙遠的地方傳來爆炸聲。哄——又像是海水決堤涌上岸來,大地翻轉,海浪卷上去吞沒了天空。太陽穴突突地疼。今夜似乎風很大。
是岳景笑在隔著玻璃向她打招呼,院里落了一地潔白的槐花。她手里抱著幾本書,似乎剛下課,正朝莊婷招手。莊婷一低頭,看到自己懷里居然抱著一盒核桃酥,香氣濃郁誘人,直鉆進鼻子里。
那是岳景笑的奶奶現烤出來的,給她們兩人送到學校當零嘴吃。老人家年紀大了,身體卻很好,喜歡做點心。別的同學偷偷摸摸的學校側門守著取外賣,生怕被老師抓到,唯獨她們倆敢光明正大地去,如果被老師逮住,就理直氣壯地說:“這是我奶奶送的。”
不知奶奶今年怎么樣了。
岳景笑坐在她身邊,撥開了核桃酥是那一層油紙,咬一口下去,嘴角掛了一大塊。莊婷笑著遞紙巾,想給她擦去。岳景笑卻猛得躲開,戒備地看著她。
“怎么了?”莊婷疑惑地低頭,立刻驚叫出聲。
手中的紙巾浸滿了血,形狀扭曲,濕乎乎的像詭異的臟器形狀,竟還在不斷往外淌著血,一股接一股,弄臟了她滿手。
“啊!”
她站起來,像要扔掉那個可怕的東西,卻意外地令血濺滿墻,亦甩了岳景笑一臉。岳景笑萬分吃驚地看著她,好像此刻才終于看清她是誰。
后退半步,咬掉一半的核桃酥掉在地上,泡在溢開的血汪里。
被濺上血的書架仿佛變異怪物,開始劇烈抖動起來,突然,書籍連排往下倒,砸向莊婷頭上。她看清其中砸臉砸得格外狠的一本,是她自己寫的《附詰十二問》。
岳景笑拾起了那本書,臉上鮮紅的血跡奪目刺眼,用書脊像劍刃一樣對準莊婷,目光卻投向窗外:“是你做的嗎?”
什么?莊婷回頭,看到窗外的藍天上烏云密布,巨大的漩渦翻滾出狂閃雄雷,其中卻十分異常地出現了一抹雪白,皎如明月,潔亮幻影。
她從噩夢中醒來時,冷汗浸透了全身衣物,在后背貼著地結成了一層薄餅,幾分鐘僵硬著不得動彈。太陽就在那時候升起來的,落于她右手邊半米外,她睜眼看著卻挪不過去。半米,太遙遠了,只能眼睜睜看著寶貴的陽光消逝,世界重歸冰冷地獄。
下一位來訪的客人是蒼淼。她收到的招待是最熱烈的,莊婷甚至站了起來,整個人撲在那扇小門后,因為蒼淼不是空手而來,她還帶著一個文件夾。獄警們對她攜帶文件夾投去懷疑的目光,但礙于載魂之舟的名威沒敢冒然阻攔。
文件夾里裝著的是花明蕊近兩周來的住院記錄,包括醫囑和手術單子等等,但凡能搜刮到的,全被蒼淼帶過來了。
莊婷認真讀著每一個字。雖然蒼淼好奇,她怎么能看懂醫生寫字。
“手術做好了,醫生說沒什么危險。她現在還沒醒。”蒼淼說,見莊婷仍然在過于專注地讀醫囑,“額我其實有她的照片。但我不知道給昏迷中的病人拍照是不是不太禮貌,我可以刪了,但如果你想看的話”
“我想看。”莊婷立刻說。于是蒼淼從手機里調出來花明蕊躺在病床上。除了面部都被遮住,頭頂纏著繃帶,那頭波浪一般靚麗的頭發不見了。
莊婷看著照片,好像經受了極大的震撼,雙手止不住地發顫。蒼淼被嚇住了,趕忙轉移話題,下意識地問:“你在這里還習慣嗎?”
剛問出口,蒼淼已經想把自己的嘴縫上。果然,莊婷并沒有搭理她。過了對蒼淼而言極為尷尬的兩分鐘,莊婷才將手機還給她,并說:“謝謝。”
“害,哪里的事。”
“你還有什么事嗎?”
蒼淼不自然地在原地踱步。“也沒什么那個,能不能問一下,在昌陵究竟發生了什么?”
她眼神躲閃,聲音繃得很緊張,這與莊婷聽過的其他來自友人的質問都不一樣。莊婷湊近小窗,瞇起三百度近視的雙眼,發現對面那雙瞳孔在如此黑暗的地方竟縮得很小——蒼淼在怕她。
莊婷從未想象過哪天有人會怕自己,更別說是身邊的人。
蒼淼亂晃的眼神忽然落在地上,莊婷順著望去,看到了何青青贈給她、由宮代秋二次送來的那把匕首。
那邊的獄警們湊成了一堆,其中還有個背頭獄警不住地朝她們這邊瞧,莊婷壓低了聲音,說:“那個是何青青和宮代秋時圖拯救我的計劃,你也聽說了吧。”
蒼淼肯定:“嗯。”
“他倆判定我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故意把花明蕊傷那么重,她當時就站在我旁邊。”不過,莊婷想,蒼淼顯然沒有腦子做出如此推論,“他們就覺得我肯定是有什么隱情,精神失常啊,背后有人威脅啊之類的。”
“有嗎?”蒼淼抬頭輕聲問,眼底仿佛又找回了一絲絲希望。
莊婷直視蒼淼,毫無感情地說:“完全沒有。我真的是殺人犯。”
這時候,那個背頭獄警走過來,五官長的兇狠,板起臉低喝道:“探視時間過了,該走了!”
蒼淼便離開了。
在這里守著的預警一共有五位,但他們都對莊婷非常忌憚,平時至多遠遠觀望,不敢靠近她。來得最多的、每日送餐的正是那位很有個性與膽識的背頭預警,久之,莊婷瞥見他的名牌,知道他姓錦。
有時候,她陷入噩夢太深的時候,姓錦的會走過來猛拍牢房的鐵門,把她叫醒。后來莊婷無意中聽到獄警們談論,說她在夢里會很大聲的喊些奇奇怪怪的,說什么誰誰誰不要死誰誰誰救救我,好像要瘋了一樣,把他們都嚇著了。
從那時起,莊婷又盡量減少睡眠時間,更以日眼可見的可怖速度憔悴下去。
宮代秋再次來看她的時候徹底愣住了。
“你長得跟骷髏似的。”
莊婷沒有回應。宮代秋不時地側身望向背后,舉止怪異,莊婷打量著他,不知為何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
“你在等什么人嗎?”
宮代秋張開嘴但沒說話,看嘴型應該是把“沒有”二字咽回去了。對于他這種習慣了滿嘴跑火車的人而言,突然而至的謹慎更顯異常。莊婷很不耐煩:“直說吧,什么事。”
宮代秋又回頭望了一眼。“有個人想見你。”
回廊里突然響徹起皮鞋底的聲聲回響。宮代秋低下頭,一道斜長的人影映在他身后的墻壁上,令莊婷感到陌生,她不認識來人。
人影放緩腳步,終于在宮代秋身側站定。那人主動與宮代秋握手,轉過頭來的一瞬間,莊婷就認出了他,被不切實際的抽離感澆遍。
那人鼻尖翹起,笑唇帶著近乎永久的弧度,眼神卻空寂冰冷。是單暉。
單島哪怕從來不看電視、消息最閉塞的人都認識單暉,他的頭像會出現在一些商品上,配以積極向上的文字。他更是在南中各地修建進步女神像,又大力整改老舊居民區、規范零售市場,存在感很高。
這個單島最具權力的人,此刻踩著泥,站在莊婷面前。他鞋底上的泥說不定和蹭在她臉上的泥是同源,都源自這所晦暗潮濕的監獄。那不是普通的泥,而是孕育絕望與卑微的土壤。
那是莊婷自入獄以來第一次覺得,她失去了尊嚴。
她站起來,盡可能站得很直,但無濟于事,甚至感到一陣淺淺的眩暈,輕皺眉頭忍了過去。
宮代秋站在一旁垂頭不語。若是他能大大方方抬頭,大大咧咧地介紹一下來者,莊婷其實不會多想什么。單島的島主有權隨時來查看單島最臭名昭著的罪人。
單暉沒做寒暄,走到小窗前,將幾頁慘白的紙滑進去,上面印著已經干涸的彩色油墨,分外清晰明艷,像畫一般。畫面中是五彩的天空,裝訂成一小冊畫集。只是那些彩色的天幕中波瀾暗涌,云團翻滾成異樣的形狀。
“這些都是普通人隨便拍的。”單暉說,“注明了地址和日期,你看一下。”
這樣怪異的云到處都是。
莊婷翻到最后一頁。那頁上印著六組小圖,連成一段動態的圖畫,畫面逐漸拉近,繞過樹枝,繞過高樓頂的避雷針,繞過飛鳥和纖細的云袖,直抵高空中那一團濃密的藍黑色,仿佛將要降雨。
繞開云霧,卻見一片云開霧散、碧藍如湖水般的澄澈天幕。那橢圓形入口附近的反差過于突兀,讓人一看便知,這不是任何氣象現象可以解釋的。
莊婷一滯,開始飛速思考,腦袋卻有些轉不動了。為什么要給她這些,為什么會有那么多簇靈門,他們這是要干什么。
單暉雙手交于胸前,盯著她說:“我們在等一個解釋。”
“什么解釋?”
宮代秋清了清嗓子,不過沒有成效,喉嚨里仿佛塞著東西含糊不清地說:“你知道為什么會有這么多門嗎?”
莊婷疑惑極了。“我怎么會知道,我一直都被關在這,要不是你們來告訴我,我根本不知道有這回事。”
宮代秋看向單暉,兩人面面相覷。莊婷忽然意識到了什么可怕的事。
“啊——你們覺得開啟這些門的人是我?”
“至少我很確定那些絕不是殫靈組織的基地或者外派者開的,就算把所有的儀器都用上,我們都開不了那么多。”宮代秋說,“所以只能懷疑是你。只有你可以隨意開啟躋天門啊。”
“不是我。”莊婷堅定地說。
“你沒有證據。人們已經開始察覺這些反常的躋天門了,凡是有點常識的人,都會立刻想到你。”單暉點燃了一支煙。莊婷看到那陣冒出來的煙霧,下意識想要回避,但囚室只有這么大。這里通風又很不好,煙霧彌漫不知何時能散。宮代秋知道她討厭煙氣,但沒說什么。
“如果不是你開的那些門,你能把它們合上嗎?”宮代秋問。
莊婷輕輕地搖頭。
單暉掐掉煙,扔在地上,呲呲冒著火星。“這可不是一個單島人民能接受的回答。”
宮代秋輕聲附和:“這些門一直開著,會讓那些附詰橫空降臨在最繁華的鬧市區——人們開始恐慌,我們又沒有足夠的人手,迫不得已,已經開始臨時招警署的人一起殫靈了。”
單暉突然接話:“啊,是的,警署和圓廳在合作了,這樣才能培養更多殫靈人才,我也能對這份事業保持更多的了解,畢竟,當年圓廳還是在我的支持下創設的。”
“是的。”宮代秋應和。
“你好好想一想吧。”單暉隔著霧說,從牢房的門轉向宮代秋,“我打算回去了。您要一起嗎?”
“不必了,島主您先行,我還想和她再說兩句。”
單暉點頭,大步流星地離開了。他的腳步聲很響亮,持續了很長時間,直到聲音完全止息,宮代秋才猶猶豫豫地上前幾步。莊婷將那些躋天門圖畫的小冊子仍在一旁,看著心煩。
“講真,你覺得這次躋天門的事與你有關嗎?”宮代秋歪著頭問,因為兩人的身高差距而不得不低著頭。他突然痛恨這里探視的時候為什么不能給他椅子,好讓人能坐下來、心平氣和地好好說話呢?
莊婷沒看他。“我不知道。但或許有吧,我否認不了,只能算成消極肯定了吧。”
“單暉好像篤定是你干的。內閣上午剛剛開完會議,這種事他們完全處理不了,瞞也瞞不住,人們又不瞎。只能指望著從你這里解決問題。”
“我又干了什么?”
“你是單島唯一能控制躋天門的人。萬靈主宰,火海求雨,只有你能解決這事兒。”
莊婷終于抬起頭,眼里密布血絲,看著有點駭人。“所以現在我又是萬靈主宰了?”
宮代秋小聲說:“沒人說你不是啊。”
“可我是昌陵屠城的罪犯。”
宮代秋聽到那兩個字就皺起眉,似乎還沒適應那個稱呼。他猶豫著看了看身后那幾個獄警站的位置,朝他們揮揮手,轉回頭對莊婷說:“其實還有一件事想麻煩你。”
兩個獄警抬過來一塊木制長匾,另一個人端著一筐工具,有毛筆有刻刀。宮代秋說:“我家火鍋店正在裝修呢,打算請你題一下字,我們以前說好的啊。”
莊婷想起來,好像確實有過那么回事。
“寫什么啊?”
“你忘了嗎?‘詠春’二字啊。”
莊婷想起來了,這詞是怎么來的。
她一面寫著字,一面會想起仿佛遠在上世紀的那天。那天可能是岳景笑的生日,可能是世界讀書日,也可能什么日子都不是,那時他們甚至會毫無疑義的為紫色晚霞與橙色月亮而慶祝。他們一邊吃火鍋一邊探討,以后如果自己開店的話,該叫什么名字好。岳景笑喜歡春天的花,提議叫“永春”,莊婷第一反應覺得太俗,正想著如何委婉地表示出來。
是何青青說:“這聽起來像老年人才去的酒樓,不夠有生氣,換個字,換成歌詠的詠怎么樣?”
”誒——”宮代秋抬手阻攔。“詠春不如永春,若欲作歌詠之,何不立業留之。”
“歌亦詠,而業難成。”
宮代秋一面在鍋里撈魚片一面搖頭:“不成不成,我們呢,既要歌詠,也要立業,既要詩,也要遠方。一定都能行的!”
莊婷看著他把撈出來的魚片盛到岳景笑碗里,覺得他們幸福得簡直令人羨慕,想說點什么,就笑了笑隨口說:“你這么說,是因為你不需要為柴米油鹽擔憂罷了。”誰料宮代秋突然來了很大的興致,撂下筷子站到椅子上,張開手臂宣布:“以后你們就都來圓廳住啊,你們的柴米油鹽,我全包了——朋友們,帶我去尋詩和遠方吧!”
獄里光線昏暗,莊婷很費力地只寫了兩個字,頓筆,道:“寫好了。”
濕冷的高墻從四面環抱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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