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之間剛剛修復的難得靜謐，被轟然打破了。首先是莊蘭溪聽到耳畔一聲淺淺的爆破音，當即蹦了起來。花明蕊什么都沒聽到，只是抬頭追著她的視線向遠眺望：“怎么了？”

        莊蘭溪花了一會兒功夫才想起來，那聲淺淺的爆破聲意味著什么。

        “我送白千帆的那盞燈，破了。”

        就在這時，在她們還沒來得及做任何假設或采取任何行動前，月色彌漫的幽谷中突然彈出一個熟悉身影。是蒼淼，她宣布，出事了。

        “我們偏離北野通道往山上爬，應該是沿著花云寄的手帳里標注為紅色的那一條線。但這山頂光禿禿的，也不確定我們走的到底是不是那條路。總之天色完全暗下來之后，我們沿著山脊走，四周卻總有樹木的影子追著我們，可是周圍沒有植被，只有一點荒草，沒有樹。我們就猜測那一帶人間與凌云的界限可能變得模糊了，只繼續往前走，也沒太在意。但畢竟有點陰森，白千帆忽然說，前面有一片五彩的楓葉林谷，他知道怎么從那里走到他家。我們就說——邊陽就說，好啊，就改了路線。”

        “然后呢？”

        “白千帆和我都看見了一個人影，可能是個鬼魂，可是其他人都看不到。那鬼魂給我們引路引導了一個山洞里，孟既安使用催化夢境，邊陽不知什么時候突然就不見了，孟既安和白千帆都沉睡著醒不過來。吳香——吳香現在一個人在山洞里看著他們。”

        蒼淼已經很急了，一面解釋一面看著對面兩位大佬的臉色，這次恐怕真要完蛋。

        花明蕊轉頭對莊蘭溪說：“我這次可能誤判了。”

        “以后再說。”莊蘭溪臉色陰郁，抬臂劃開一道躋天門，指著蒼淼，“帶路。”

        來到蒼淼所述的山洞內，吳香站在洞口，躲在大芭蕉葉的蔭蔽下，確認來者是他們才跑出來。她手里攥著劍柄，臉白得像窗戶紙，但穩穩站著，領眾人去看昏迷的同伴。

        “有什么辦法能讓他們醒來？”花明蕊問。

        莊蘭溪來回踱著步：“肯定有。我曾經在書里讀到過關于日月門環的催夢能力……但過了這么多年，有點記不太清。”

        “我也聽說過。”吳香說，“孟既安肯定讀過那篇，只是她現在暫時……”

        莊蘭溪聳了聳肩：“那就只能憑印象一試了。”

        “我手機還有信號，可以聯系陸曼行，讓他去藏書室找一找那本……”

        “不用找了。”莊蘭溪打斷了吳香，“你想找的那本書，是我寫的。”

        吳香愣住了。

        “準確的說，是我們三個人聯合寫的。”莊蘭溪一邊說著，一邊將兩只門環擺在長滿青苔的石頭上。

        “日月門環究竟可以用來干什么，我們一直沒能意見相符。何青青說它是死者的靈魂附著的工具，可以讓人的魂魄在陽間停留得更久。但她也早死了，還沒能驗證她說的是否為真……我以前不相信，現在倒希望是真的了。”

        莊蘭溪想起來一些事就像個年邁的婦人，滔滔不絕地回憶起來，不管周圍聽眾愿不愿聽。他們都被這段突如其來又有點不合時宜的深情砸懵了，都不敢作聲。

        “我年輕的時候讀到過世界各地的神話。在我們南邊的很遙遠很遙遠的另一片土地上，人們相信太陽的東升西落是在兩棵樹之間輪轉的，東方為扶搖，西方為若木，還有一個樹叫建木的，位于世界之中。宮代秋說這聽起來像數軸——我不理解。”

        “有一次聽白千帆提到過，北野民間廣為流傳著一個關于樹的故事，這棵樹沒有名字，因為它無法被命名。它沒有實體，只是一道影子游移于山林之間，追隨著太陽，從東方走到西方。”

        “多美妙啊！你們不覺得么？一棵沒有生命的影子，永遠追隨著太陽！”

        “我們作為殫靈人最清楚的事之一，便是傳說永遠涵蓋著一定程度的真實。這個世界上永遠有無法解釋的事，永遠有我們的科學尚未觸及的領域，更重要的是，無論客觀世界如何演化，人的思想對世界的重塑能力總是無窮的。有時候，能勘查人心的學問，才是走在最前沿的科學。”

        “要破解這日月門環的真實用途，或許也該從傳說里借鑒一二。”

        她將門環擺放好，抬起頭來。”如果這波操作可行，我會穿過一段基于我自己記憶的催化夢境，一點點走進他們的夢里去。”

        “我陪你去。”花明蕊說。

        “不行。”莊蘭溪不假思索地反駁，“你得回南中去處理你搞錯的那件事。”

        花明蕊罕見地沉默了，眼睛陰森森地瞪著遠方。眼底的螢火，像是終于凝固不再流轉了。她最終妥協：“讓蒼淼留下來同你一起。反正我們其他人也看不見她，沒什么用。”

        “可以接受。”

        吳香一直抬著頭看她，好像很想知道花明蕊究竟搞錯了什么事，但無人理會她，于是她問：“邊陽呢？”

        莊蘭溪停下腳步，風吹過來，將她的單薄衣衫吹成一只漲滿的帆。吳香突然生出一股沖動——她想抱一抱這個人，非常強烈地想，似乎只有此刻不抱上去，以后就再也沒有機會了。不過她也不是小孩子了，不會做這樣沒分寸的事，便忍下了。

        “跟你師父一塊兒回南中。”莊蘭溪并未直接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側著頭，聲音被風吃掉一半，生怕讓人聽見似的，”然后你就該知道了。”

        南中市，水產街。

        上午，柔煦陽光照入又高又窄的窗，落進餐廳里，仿古的粗燥墻壁亮得年輕。長桌安靜的一端，古銅色的桌面上兩只白瓷的碗正與筷子相互敲打，陸曼行與邊知遠面對面坐著，邊吃飯邊聊。

        “所以你最后一次和那些人有聯系是什么時候？”

        “三四年前了吧。就我剛進來水產街一個月的時候。”邊知遠喝了一口番茄汁，“邊陽來得比我早，我也不是很清楚他那邊。”

        “他們沒有再來找過你？”

        “沒有啊，我對三巫沒什么價值。”邊知遠說，“哦對了，我忽然想起來，你還記不記得咱們在云莊的時候？”

        “記得。怎么了？”陸曼行扒拉了一口米飯。

        “我那時候感到有些異樣？”邊知遠有些尷尬地縮了縮脖子，“那時候想著可能是和張浩生有關吧。但前幾天不是才和蒼淼一起又去了一次三巫集會嗎？”

        提及此事，陸曼行立刻撂下筷子，鄭重地抬起頭。”嗯？”

        “我聽他們提起來什么‘繼承人’，而且似乎已經有指定的人選了，就是在云莊那時候定的。”邊知遠緊張地四處望了望。

        陸曼行不解皺眉。“繼承人？”

        “對。我和邊陽當初來水產街當臥底不就是為了找這個所謂的繼承人，其實是個拿去獻祭的替死鬼。要找的人應具備殫靈人最特殊的異能，越強大越好，但我們也不確定到底在找什么。三巫一直覺得花總帥是最好的人選，但并不是她邊陽雖然做了花總帥的徒弟，但也沒有什么用。”

        “這些花總帥都知道嗎？”

        邊知遠很用力地點頭。”知道啊，我的情況他們也知道，說是給我們第二次機會。”

        “找到繼承人了能干什么？”

        “我也不太明白。我那時候還小，別人讓我做什么我就做了，也從來沒人和我解釋過。這背后的事，我也不太懂。”

        陸曼行沉思片刻，道：“有一件事，你之前沒想到也算正常但是，三巫要找的人不是花明蕊的話火山之力固然難以超越，但凌云根本是水做的，也許他們在找的那種異能其實是”

        “要是萬靈主宰沒死的話，那確實啊！”邊知遠猛然醒悟。他雙手緊扣著桌沿，直到關節發白，雙目微猙。“對啊，她沒死”

        “我想這個推測應該和師父報備一聲。”陸曼行沉重地說。

        邊知遠問：“杜前輩什么時候回來？”

        黑暗但干燥的空房間的角落里，一份撕碎了的報紙被重組拼成新的詩。宮代秋聽見了牢門外的腳步，沒有抬頭。“來干什么。”他粗聲粗氣地問。

        “來請教一個問題。”

        杜華年溫和得一如既往，舉止儒雅，兩指夾住一封信從柵欄之間伸進去。“你的家人寄來的。他們也說，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參與。”

        宮代秋抬起一只手，皮手套反著光。他接過信，看也不看就隨手扔在地上，光線太黑，眨眼就看不到了。“那又如何，你大可相信他們是在包庇我。”

        “我們當然可以懷疑。”杜華年平和地問，”你不會不記得蔣少洺了吧？”

        宮代秋終于抬起了頭，眼神銳利。

        “當然。老子恨不得剝了他的皮，最后只是判個無期。”

        “你覺得輕了。我倒是覺得重了，和同類案件相比。”

        宮代秋凝望著他，若有所思，眼底漆黑無物。

        杜華年繼續說：“你不會沒有想過他的案子為什么判得如此順利吧？他也是有財力有人脈的，不亞于你。”

        宮代秋冷哼一聲打斷他：“別把我和他相比。”

        “——除非島主早就想扳倒他，否則他是三大家的人，逃脫審判輕而易舉。然而最近我們在內閣的朋友放風說，單暉想放他出來。”

        “什么？！”

        “我們都不愿意那樣。但現在外面的局勢，我不知道你了解多少——”

        “我什么都不知道。”宮代秋冷哼。

        “一場大戰或許迫在眉睫了。單暉希望把蔣少洺這個殫靈人老前輩拉攏到他的陣營上。不用他也可以，我們可以給島主提供另一種方案。”

        宮代秋斜著嘴一笑：“是我唄。”

        杜華年緩慢而堅定地點了點頭。

        “什么條件？”

        杜華年已經用鑰匙打開了牢門。“你既然是個殫靈人，那就請你履行當前入行時的承諾：保護單島的人民。除此之外的，你我既是同行，可別讓我太看不上你。”

        “切。”宮代秋冷哼著，從地上爬起來，拍落灰塵。牢門在他身旁敞開九十度。

        “以上就是全部的條件了，祝您好運。”

        杜華年一轉身，離開了，背影好像穩重又輕盈。

        宮代秋望著他，好像望見了很熟悉的東西，卻又那么陌生。他在原地坐了一會兒，半邊浸著光，半邊收著影，思考著眼前的選擇——他的自由，以及死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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