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各位觀眾，在昨日舉行的國際田聯鉆石聯賽-羅馬站上，美國選手羅伯特以9秒87的成績奪得男子100米冠軍，百米決賽中未見我國選手身影……”

        “自2013年陸鳴選手閃耀蘇黎世后，百米的頂級賽場上便鮮少有我國選手參與……”

        商場的大屏前，一道身影靜靜佇立，商場一樓人來人往，只有他一人一動不動，仿佛一尊雕像。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人站到他身邊，輕拍著他肩膀：“陸鳴……”

        對方只喊了他的名字，陸鳴卻已經知道對方接下來想說什么，他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容：“我就是看看。”

        對方推著他的后背往前走，陸鳴低著頭，掩去眼底深深的遺憾。

        怎么會只是看看而已？

        那片田徑場——他在夢里一遍遍奔向的地方，塑膠跑道的氣味、觸摸時的手感、日復一日的訓練……從14歲到23歲，那是他生命的全部。

        他現在也不過28歲而已，同齡的選手們依然在賽場上奮斗，只有他再也無法回到那片賽場、那條跑道。

        尤其在電視里聽到自己名字的瞬間，這份遺憾更是強烈——依然有人記得他的名字，記得他的成績，如果沒有那場飛來橫禍，他應該還可以在田徑場上奔跑，他熱愛奔跑那一瞬間摩擦的風聲，雙腳和跑道接觸的感覺，可他再沒有可能奔跑在其上了。

        陸鳴倒了些酒，喝了一大口，運動員時期他滴酒不沾，出事之后休養了幾年，他反而時不時喝幾杯麻痹自己，喝完酒，陸鳴往沙發上一躺，雙眼盯著天花板看，屋子里暗暗的，他卻懶得拉開窗簾。

        優秀的運動員無論現役還是退役都能為項目的發展出一份力，陸鳴卻從那場車禍之后沒再在公開場合露過面，偶爾被媒體拍到，也不過多一篇《他曾打破亞洲紀錄，如今卻胖到認不出》的報道罷了。

        陸鳴閉上眼睛，卻怎么也睡不著，過了很久，陸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直覺醒來那一刻陽光亮得刺眼，他想爬起來把窗簾拉上，下床的一瞬間卻忽然意識到了不對勁，身體很輕很瘦，床也不是他房間那張，而是上下兩層的鐵床——陸鳴慌忙看了眼自己的手，也不是伴隨了他好幾年的軟綿綿的樣子。

        這幅畫面他卻有一種熟悉感。

        這是他初中的學校宿舍！

        陸鳴家條件一般，父母都是農民，靠種田為生，他上初中的時候他爸不小心摔斷了腿在家休養了大半年，家里都是他媽忙里忙外，所以雖然他家離鎮上不算遠，初中他還是住在學校里，鎮上初中的住宿費便宜，一年下來也就500塊錢。

        陸鳴小心翼翼地從鐵架子床上爬下來，多少年不爬這個床了，他下來的時候顫顫悠悠的，生怕自己一跤砸下來。

        他上初中的時候，隔壁班有個女生就是睡覺翻身的時候從上床摔了，在醫院待了好幾個月。

        下床之后，陸鳴更加確定這就是他初中時候的宿舍，架子邊上掛的書包是他媽給他縫的，已經磨得發白了，課本上也寫著他的名字。

        陸鳴剛上初中的時候成績很不錯，全校8個班近500人，他能考進前20，按他們初中的升學率，這個成績穩進縣一中，所以他決定練田徑的時候，他爸他媽和班里老師都特別生氣，連著來給他做工作，后面就算他被田徑隊招走了，他們老師也叮囑他好好學文化課，就算田徑練不下去了也能有一藝傍身。

        陸鳴循著記憶找到了宿舍里唯一一面鏡子，果然是初中時候的他，頭發剃得短短的，面容看上去特別青澀，他有種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覺。

        他也不知道今天是星期幾，這個時候還沒有手機用，宿舍里一個人都沒有，就他大白天還睡在宿舍里。

        陸鳴想了好一會兒，還是想不起來當時自己是因為什么原因被一個人留在宿舍了。

        他看了眼時間，快11點了，他忘了初中究竟是11點還是12點吃午飯了，就記得當時食堂的飯特別難吃，稍微有點條件的學生都寧愿在學校門口包飯吃，或者買點面包方便面對付對付。

        何況陸鳴也沒有心思想這個。

        他陷入了自己回到初中這件事的震驚中。

        初中是他運動員生涯的起點，在那之后，他幾乎就沒有和同學在一間教室學習的經歷了，此刻的宿舍在他眼中甚至有種新鮮感——一間宿舍里7張上下床，地面黑乎乎的，床擠在一起，一張桌子也擺不下，晚上泡泡面都是在窗臺上泡，看書也得坐在床上打手電看。

        他……現在回到了初中。

        擺在他面前的依然是兩條路，一條是按部就班地當一個好學生，考縣一中，考大學，再在大城市找一份能夠養活自己的工作，另一條是——金牌。

        一條布滿荊棘、前途迷茫的道路。

        他不知道前方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有生之年能不能拼下一塊有分量的金牌。

        陸鳴沒有猶豫就替自己做了決定。

        并非他喜歡冒險，也并非他對自己自信爆棚，堅信自己可以腳踢牙買加拳打阿美利堅，他只是不想再活得毫無希望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當年退役之后，田徑隊里幫他在本省安排了一份不錯的工作，不比他那些考上大學的同學差，可陸鳴過得一點也不開心，他想去賽場上，想和全世界的天才選手們同場競技。

        他不想有遺憾。

        “陸鳴，飯替你打來了。”陸鳴正發著呆，宿舍門口，一個個子高大、聲音很粗的男生把飯盒塞進陸鳴手里，“感冒好點沒？”

        “好了不少。”陸鳴壓根不知道自己感冒了。

        “老師讓你今天休息一天，你就在宿舍呆著，別回教室了。”對方捶了陸鳴后背一下，“我也想在宿舍呆著，今天第四節課睡覺我還被缺爹抓了，他近視眼那么嚴重，眼神倒挺好。”

        說罷對方就風風火火地沖回了教室。

        陸鳴記得，他們初中吃過午飯之后在宿舍休息的時間很短，很快就得回教室自習了，午睡也就是在課桌上趴一會兒。

        他扒了兩口飯，舍友們都一個個回來拿了東西，問陸鳴感冒好沒好，又一個個回了教室。

        z縣屬于東部沿海，不管是z縣本縣還是所屬的地級市在體育上就沒出過特別好的成績，不像隔壁市，不僅有奧運冠軍還是熱門項目的冠軍，后來陸鳴也算是被市縣兩級寄予厚望，可惜他只是一顆流星，閃耀了沒多久就徹底黯淡了下去。

        陸鳴從小跑得快，不過家里從來沒有讓他練體育的想法，z縣的經濟在蘇省還算不錯，雖說他們家學不起音樂美術，可供孩子讀正經的書問題也不大，在他們本地人看來，音樂美術體育這些副科都是學不上的差生才會學的，陸鳴的學習成績向來不差，所以他們老師雖然覺得他跑步不錯，可壓根就沒考慮過讓陸鳴去學田徑。

        都是本鄉本土的，真把一個讀書的苗子拉過去練體育，家長找上門準把他頭打破不可。

        陸鳴是被老師喊去參加縣運動會，后來代表縣里去市里參加運動會，才被市里的教練相中送到省里的。

        事實證明他在跑步上還是有天賦的，不管是進省隊還是國家隊都順順當當，也參加過不少世界級的比賽，尤其在進省隊之后，接受了專業的訓練，他的進步可以用一日千里來形容。

        陸鳴幾乎是迫不及待想要站上跑道了。

        大概是在宿舍睡過一覺的緣故，陸鳴覺得身體特別輕松，整個人特別有活力的感覺了，他也很久沒有體會到這種輕松的感覺，車禍之后，他記憶里的自己只剩下笨重和臃腫了，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接受不了那樣的自己，他認為那不是自己。

        即使后面慢慢釋懷了，他心里對于跑步的想法也從來沒有變過。

        他不是不在乎，他只是心里清楚，一切都注定了，他不可能再回到那個賽場上，那就算再絕望再崩潰也沒用，只會讓身邊的人擔心。

        他從宿舍里沖了出去，奔向了操場，出宿舍的時候還被管宿舍的老頭審問了一番。

        這會兒操場上還有別的班的學生在上體育課，他們學校就一個體育老師，一個人教全校接近20個班，不過初三班的體育課基本都被各科老師搶光了，所以體育老師一個星期也上不了太多課。

        陸鳴去操場的時候被體育老師于小華看到了，對方沖他招招手，沒問他該上課的時候怎么在操場上，就告訴他下個月的縣運動會他打算替陸鳴報名，讓陸鳴把這段時間利用起來，好好訓練自己的跑步。

        “我幫你報100米和200米兩項，再找幾個學生和你一起練接力。”

        陸鳴點頭同意了。

        于小華放心地拍拍他的肩膀，就任由陸鳴在跑道上蹲了下來。

        陸鳴一邊系著鞋帶，一邊觀察著操場。

        他們初中現在還是煤渣跑道，一段煤渣多，一段煤渣少，中間的草坪上也是純天然的雜草，天氣一熱草就長得老高，學校的課外實踐和勞動課全讓學生來拔草了。

        跑道上有幾道用石灰畫好的線，不過已經畫了很久了，顏色都淡了，但陸鳴上輩子跑了挺久的100米，光用眼睛看他也能估算出100米的距離。

        陸鳴活動好身體，俯下身，做好起跑姿勢，然后深吸一口氣——

        跑！

        這種放肆奔跑著的感覺，久違了！

        雖然已經幾年沒有踏上賽場，連認真跑一場都成了奢望，可起跑之后，陸鳴還是下意識地帶著上輩子的習慣。

        他只覺自己越跑越快，越跑越快，什么也不想，上輩子的遺憾與懊悔，金牌與榮譽……通通消失在他的奔跑中吧。

        于小華原本帶著學生在做軟排球的練習，這是中考的選考科目之一，本來學生們還一個個乖乖跟著練的，可這會兒，學生們的視線卻不約而同地轉向了同一個方向——

        “好快啊！”

        “飛起來了都，飛毛腿吧這是！”

        “這也跑得太快了吧？”

        于小華剛要開口訓斥，一看跑道上奔馳著的人影，他瞪大眼睛，差點把口哨甩到地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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