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板是從極南之地的滇國運(yùn)來的。

    墨色的大理石光滑清亮，隱隱有山河樣的紋路。筷子和地板相擊，聲音清脆悅耳，吸引了趙政的目光。

    蘇渝的稟告驟然停下，雖不敢抬頭看王后的模樣，卻也露出疑惑的神情。

    王族一舉一動都有禮儀規(guī)范，很少有用膳時掉落筷子的事情發(fā)生。

    趙政斜睨，見姜禾左手握著一根烤羊腿。

    她似乎并未聽到他們的談話，眉頭微蹙打量著那根羊腿，考慮從何處下口。

    注意到趙政的視線，姜禾有些不悅道：“羊腿太重，夾不起來。”

    原來是用筷子夾羊腿嗎？

    自己是娶了饕餮吧。

    趙政唇角劃過一絲笑，看向伺候在姜禾身后的宗郡。

    徒手抓羊腿的王后顯然讓這位內(nèi)侍目瞪口呆，宗郡正微張著嘴，無措地呆立。

    見趙政看過來，宗郡才恢復(fù)了往常的神色，垂首恭敬上前一步道：“請容奴婢為王后剔骨。”

    “不需要。”姜禾握住羊腿站起來，抬步向外走去，“陛下談要事，臣妾正好可以出去吹吹風(fēng)。”

    刀耕火種，四野炙羊。

    姜禾是懂得烹飪的，自然知道烤肉要在外面吃，才能野趣橫生別有滋味。

    雍國臨近北方，并不太在意繁文縟節(jié)。

    趙政沒有阻止她。

    姜禾越過垂頭跪地的蘇渝，走出大殿，來到她那日讀信的臺階前。

    樹影斑駁，她隨意坐在高大的桂花樹旁，啃了一口羊肉。

    羊羔腿被烤得皮酥肉嫩、清香可口。

    姜禾慢慢地咀嚼著，卻并未下咽。

    魏國公子魏忌，被刺客追殺失去了蹤跡！

    他來到雍國了嗎？

    他如今在哪里？

    姜禾猛然搖了搖頭，咽下那口肉，卻沒有再吃。

    羊肉涼了。

    她的手緊握羊骨，抬頭看天。

    四周起了風(fēng)，流云在九霄之上翻滾著向東邊掠去，像在追趕什么東西。

    桂花樹飄落幾片樹葉，打著旋，也向東邊去。

    只有她被困在原地，在他有性命之危的時刻，內(nèi)心焦灼卻愛莫能助。

    不會有事的。

    姜禾安慰著自己。

    他那樣的人，不會有事。

    一開始刺客猝然攻入營帳時，魏國使臣們的確措手不及。

    但很快，跟隨魏忌的門客里便有劍術(shù)高手阻擊刺客。

    最后刺客被殺盡，清點(diǎn)發(fā)現(xiàn)有三位使臣重傷身亡。

    使臣和門客去魏忌營帳里回稟，卻發(fā)現(xiàn)魏忌不見了。

    被褥是熟睡中掀開的樣子，矮幾上展開著一卷竹簡，沒有打斗的痕跡。

    公子遇刺是大事，魏國使團(tuán)立刻差人把此事快馬加鞭報(bào)往雍國都城。

    好在此地距離都城已經(jīng)很近，作為東道主，雍國立刻派遣負(fù)責(zé)京畿地區(qū)安全的中尉軍接引魏國使團(tuán)。

    只是魏忌卻仍舊杳無音訊。

    韓國距離雍國最近，故而當(dāng)魏國使團(tuán)還在渭水旁安營扎寨時，韓國使團(tuán)已經(jīng)在雍國都城咸陽的使館住下夜夜笙歌了。

    不同于其他國家的使團(tuán)多由王族公子帶領(lǐng)，韓國使團(tuán)，是由國君韓安親自帶來的。

    這是因?yàn)轫n國先王已經(jīng)向雍國納地效璽，請為藩國。

    韓安繼位后對雍國更加恭敬，唯恐雍國國君一個念頭便發(fā)兵滅韓。

    前些日子雍國國君新婚，韓國王族幾乎以半數(shù)國庫珍寶相贈。待婚后大祭，又率先趕來。

    為了親近雍國王族，韓安今日著玄青袍服，腰中束著綴玉玦錦帶，就連說話的口音，也夾雜著半生不熟的雍國方言。

    他跪坐在編鐘前，手持木槌輕輕敲擊。曲調(diào)和緩悠揚(yáng)，引賓客撫掌稱贊。

    一曲終，有親近護(hù)衛(wèi)靠近韓安，附耳回稟要事。

    韓安的臉頓時煞白。

    “他是怎么進(jìn)來的？”

    說完這句話，未等護(hù)衛(wèi)回答，韓國國君韓安便搖了搖頭道：“這天下恐怕還沒有他去不了的地方。”

    韓安徐徐起身，對賓客點(diǎn)頭作別，便轉(zhuǎn)身向后殿走去。

    那里跪坐著一位年輕公子。

    面如冠玉、目若朗星，雪白的衣袍邊緣繡著起伏的暗金色禾苗，交領(lǐng)處有環(huán)繞魏國淌過的河水符文。

    他施施然坐著，這殿宇便好似不是韓國國君的臨時下榻處，而是這位魏國公子的府邸。

    “魏公子別來無恙？”

    韓安假惺惺地笑著上前。

    來人正是魏忌。

    趁著刺客帶來的慌亂，他順勢離開使團(tuán)，孤身一人前往雍國都城。

    有些話還是早些說明白，以免牽連無關(guān)人等。

    魏忌起身對韓安施禮，笑道：“國君派去的刺客手下留情，并未把本公子怎樣。故而，暫且安好。”

    如此開門見山毫無旁敲側(cè)擊，直指韓國派人行刺一事。

    韓安臉上掛著的笑僵住，扯開的唇角別扭地收回，哼聲道：“什么刺客？公子詆毀于孤，可有證據(jù)？”

    魏忌搖了搖頭，清澈的眼睛里宛若有流星劃過，璀璨得令人不敢直視。

    “那些刺客留有活口，問出來并不難。不過我來這里，是想告訴國君，你派刺客行刺我魏國使團(tuán)，不過是為了嫁禍于雍國，引得雍國和魏國開戰(zhàn)，好保住韓國不滅罷了。此計(jì)不錯，本公子想知道，是誰出的主意。”

    韓安窘迫地向前走了幾步，頹然跪坐下來。

    面對這個年輕人，好似自己這位一國之君的心事寫在臉上，可以盡數(shù)被他參透。

    魏忌說話從容有度并無半分逼迫，可卻仍然讓韓安貼身的褻衣濕透，神情不安而又惶恐。

    最怕被人知，且知人者是七國門客最多，外表和煦卻擅長以陽謀制敵的魏國公子。

    韓安勉力收神，端起桌案上的茶盞飲盡，又摸了摸自己腰間的玉玦，跪坐的重心前后挪動，似乎手腳都放錯了地方。

    終于，韓安瞪著魏忌，色厲內(nèi)荏道：“公子知道誰出的主意又如何？說到底，命令是孤下的。如今你身陷孤的使館，是死是活，還不是孤說了算？”

    話音剛落，窗外異動，一隊(duì)手持弓弩的護(hù)衛(wèi)出現(xiàn)，上弦對準(zhǔn)了韓安。

    “你們竟敢……”

    韓安大驚失色。

    這些護(hù)衛(wèi)明明穿著韓國的衣服，明明一直以來是保護(hù)他的，為何轉(zhuǎn)瞬之間變成了魏忌的人？

    白衣公子好整以暇地端起茶盞，輕輕呷一口，抬眼看向韓安，輕輕對外揮手。

    那些弓弩手立刻退去，令行禁止從容有序。

    “刺殺魏國使團(tuán)，是誰，出的主意？”魏忌再次問道。

    韓國國君的內(nèi)心顯然已經(jīng)崩塌，他遲疑著，終于說出了一個名字。

    “本公子有兩道妙計(jì)，國君任選一道，換此人性命，如何？”

    魏忌對韓安笑了笑，原本白皙的臉上泛起桃花樣的紅潤，一瞬間的俊美絕倫讓韓安這位嗜美如命的人不由得心中微動，差點(diǎn)以為自己錯認(rèn)了仙子。

    他半晌回過神來，問道：“什么良計(jì)？”

    魏忌輕輕把茶盞放下，笑道：“一計(jì)可令雍國君臣生疑，趙政廢黜韋相國，殺良相忠臣數(shù)百，大傷雍國元?dú)猓灰挥?jì)可令雍國無可用之兵可遣之民，數(shù)年內(nèi)不能發(fā)兵攻韓，暫保你韓國氣數(shù)。”

    韓安眼睛瞪大口也張大。

    竟然可以如此？

    一計(jì)傷雍國，一計(jì)保韓國。

    任誰想出這樣的一道妙計(jì)便是精彩絕艷，可魏忌隨隨便便就有兩道計(jì)策來用。

    他不需要懷疑魏忌是信口開河。

    因?yàn)槲簢�之所以在六國環(huán)伺下安然無恙，正是因?yàn)橛形杭稍凇?br />
    少年公子，肩挑國祚。

    韓安坐直了身子，無處安放的手相互搓揉著，沒想到這天大的好處能落在他頭上。

    祖宗！韓國能保住了！

    “來人！”他喚護(hù)衛(wèi)前來，大聲說出一個名字，發(fā)號施令道，“把他殺掉，把他的頭裝進(jìn)木匣里送進(jìn)來，來向魏公子請罪。”

    向魏公子請罪，來換一道妙計(jì)。

    沒有誰的性命能重過韓國上下百萬民的性命，親近大臣也不能。

    魏忌低頭看衣袍邊緣，手指拂過那上面繡著的禾苗，緊緊握住。

    小禾，沒想到吧，如今我也是如此心狠的人了。

    七國之間必須保持平衡，百姓才能不受戰(zhàn)亂之苦，才能有容身之地。

    兵戈銹，戰(zhàn)亂休，這也是你的夢想。

    只是你在哪里呢？

    這大雍都城的每一寸，我都要搜過。我要找到你，把你帶回洛陽。

    那里已經(jīng)沒有人敢傷害你，你有我。

    小禾，我，好想你。

    片刻后，韓國國君韓安做出了他的選擇。

    兩道妙計(jì)，他選最狠毒的那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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