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轅上的蟋蟀跳開沒入草叢，不見了。

    沒了蟲鳴聲，四周頓時有些索然無趣，漸漸靜謐。

    聽到魏忌這么詢問，宗郡倒沒有尷尬或者窘迫。

    他從容不迫地施禮道：“回公子的話，陛下的的確確把奴婢趕了出來。不過想要跟著殿下，倒是奴婢自己的主意。”

    就算如此，依趙政那樣城府極深的性子，恐怕他根本不消說明，只要驅(qū)逐宗郡，就能料定宗郡的去處。

    宗郡留在姜禾身邊，便是趙政的眼線和手腳。

    魏忌了然地笑笑，并不詰問或者驅(qū)趕，便走向他自己的馬車。

    只是姜禾尚有些疑惑。

    外人只知道宗郡是趙政宮中奉御，卻不知道他真正的作用是驗毒。

    趙政自小出使六國，因為中毒太多，便精心養(yǎng)出一位能分辨毒物的貼身內(nèi)侍。平日里趙政吃的用的，宗郡都會細細查驗。就連他沐浴的湯泉，宗郡也會伸一只胳膊進去，查水辨藥。

    派一個耳目跟著自己，派誰不行，怎么偏偏讓宗郡來？

    那么趙政往后如何辨毒？他明明是最容易中毒，也最怕中毒的人。

    看到姜禾的神色，又見魏忌已經(jīng)離開，宗郡便低聲道：“陛下一片心意，殿下若推辭，奴婢便真的無法活命了。”

    一片心意嗎？

    姜禾心中微動，轉(zhuǎn)頭看向密林的方向。

    枝葉遮蔽之處，那一條金黃色的道路已杳無人跡。

    似乎剛剛的見面和爭吵都是一場大夢，而她心中趙政的面容，也越發(fā)看不真切。

    “那本宮以后便喚你宗郡了。”躊躇片刻后，姜禾含笑道。

    “多謝殿下收留。”宗郡樂呵呵地揮動鞭子，熟練地把馬車趕到魏國使團隊伍中。

    似乎有一片沉甸甸的白楊葉片落入姜禾心中，在那里散開一圈圈圓潤的波紋。她抬腳走回馬車，四周的景物與不久前沒有什么區(qū)別，卻又全然不同了。

    前往九嵕山參加祭典的雍國王族，回到京都時已經(jīng)夜色沉沉。

    但顯然消息的傳達比大隊人馬要快上幾分，雍國新王后沒有返回的事，已經(jīng)炸響了整個京都。

    有人傳言說這個王后本來就是假公主，齊國使團雖然帶去了晉封文書，但雍國國君還是嫌棄，甚至當(dāng)場要齊國質(zhì)子再送來幾個姐姐供他挑選。

    也有人說假公主的身份也不低，是齊國前正使的女兒，孫武后人，若論地位尊貴當(dāng)然比不過公主，但若這假公主懂得兵法，可比真公主的用處大。不過顯然陛下不在乎這個，陛下在祭臺下發(fā)怒，把人家扔了出去。

    但更多的人篤定地認為：是魏國公子魏忌把他們的王后搶走了。

    “豈有此理！”雍國已經(jīng)宵禁，但幾位留在朝中等待參祭王族返回的大臣還是忍不住憤怒。

    “就該揮師東進，滅韓攻魏！”

    “少府大人稍安毋躁，”有人勸道，“陛下已經(jīng)準備竭全國之力修渠了，恐怕無力東進。”

    于是朝臣漸漸靜默下來，然而他們的臉色都分外難看。過許久，有人恨恨道：“總有一日，陛下會把她搶回來！”

    “得了吧，”有個沉悶的聲音道，“齊國使團已經(jīng)連夜回去要再選公主送來了，唉……”

    相比血統(tǒng)，雍國朝臣更為務(wù)實。這一聲嘆息，包含了千言萬語。

    隔了一條御街，趙政乘坐的玉輅剛踏入宮門，內(nèi)侍總管李溫舟便有些焦急地跪地稟告，說太后要召見趙政。

    太后召見，自然是談王后離開的事。

    “這么晚了，讓母后早些歇息吧。”

    趙政神情冰冷端坐玉輅，眼中有些疲倦。

    李溫舟不敢忤逆，轉(zhuǎn)身交代太后宮中的內(nèi)侍，便跟著鑾駕回止陽宮。

    玉輅在宮門口停下，趙政腳步平穩(wěn)走進宮中，看起來跟往日沒有什么兩樣。

    李溫舟卻大氣都不敢出。

    郎中令軍退下，內(nèi)侍退下，宮婢退下，趙政獨自步入寢殿。

    凈房和寢殿相通，里面已放好熱水，梳洗之物也一應(yīng)俱全。

    和以前一樣，趙政從不讓人貼身伺候。

    他緩緩走進凈房，摘掉冠冕，解下革帶，丟掉祭服。

    青鹽凈齒，涼水洗臉，皂角擦身，熱水沖洗。

    著一件褻衣，步入屏風(fēng)后，坐在龍床上。

    舟車勞頓一整日，身體疲倦又疼痛，趙政平躺下去。

    枕頭柔軟，床墊舒適，他把錦被拉起，蓋至胸口處。

    睡吧，睡著。

    他對自己說。

    止陽宮中，幾座宮殿的燈火次第熄滅，漸漸陷入黑暗。

    李溫舟卻仍然沒有離去。

    他就站在寢殿門口，拂塵搭在胳膊上，靜如木偶。

    過了約莫一個時辰，龍床上的趙政睜開眼。

    那一雙眼遍布血絲，顯然剛剛只是緊閉，并未睡著。

    他的手下意識伸向引枕。

    那里放著一個裝滿金瘡藥的陶瓶，每晚手腕疼痛時，趙政都會起身涂抹。

    腦海中忽然“咚”地一聲，趙政的手指僵住，緩緩收回。

    那聲音是水聲，提醒他陶瓶的去處。

    宮中留下的陪嫁是姜玉衡的，宮中留下的發(fā)飾衣服也是姜玉衡的，只有那一個陶瓶是姜禾留給他的，他卻丟掉了！

    趙政猛然起身向外走去，他雙手打開殿門，在夜色中冷聲道：“來人。”

    李溫舟打了個激靈上前：“奴婢在。”

    “孤要出宮。”

    趙政轉(zhuǎn)身去穿外衣，李溫舟又驚又喜迅速去布置忙碌。

    要追回王后了！

    他突然希望自己變成一匹千里馬，可以馱著趙政，把魏國使團攔下。

    然而兩個時辰后，李溫舟站在一洼湖水前不知所措。

    違反了宮中禁令，冒著被太后斥責(zé)的風(fēng)險，大動干戈地星夜兼程趕到九嵕山下，就為了——挖蓮藕嗎？

    枯敗的荷葉被郎中令軍拔掉，他們蹲在水中，時不時把一節(jié)、兩節(jié)、十幾節(jié)蓮藕丟上岸。

    而趙政雙眼通紅站在岸邊，淺水浸濕了他的短靴，深衣下擺濕漉漉的。他的聲音像是從地獄鉆出來的惡鬼，不講道理又獨斷專行：“要么死在這里，要么找到陶瓶。”

    陶瓶？原來是找東西嗎？

    因為騎馬不夠快，晚了一刻到達這里的李溫舟長舒一口氣。

    不是挖藕就行。

    但，什么陶瓶，有那么重要嗎？

    天光大亮?xí)r，衛(wèi)尉軍統(tǒng)帥蘇渝從腥臭的污泥中走到岸邊，把手里一團黑乎乎的泥巴在水中淘凈，露出里面棕色的陶瓶，和陶瓶上拴著的什么東西。

    將軍應(yīng)該死于戰(zhàn)場馬革裹尸，死在臭泥坑里可太不甘心了。好在陶瓶找到了，他不必死了。

    “陛下，是這個嗎？”蘇渝把陶瓶小心翼翼呈上，淺湖中泡了一個時辰的郎中令軍紛紛停下，瞪大眼睛看過來。

    趙政抬手接過陶瓶。

    不必細看，他熟悉它的觸感和重量。

    趙政轉(zhuǎn)身離開，尋到一個湖水清澈的水洼，單膝跪下。

    左手拿著陶瓶，右手撩起水灑落，沖洗上面的污垢，搓揉出銀鈴縫隙里的泥巴，把細繩縫隙漂洗干凈，這才放進手中攥緊。

    “走吧。”

    他抬步離去，孤冷的身影像崖頂?shù)囊豢脴洹?br />
    雍國和魏國相鄰，從九嵕山前往魏國都城，使團的速度不快。晝行夜歇，走了五日，終于到魏國都城洛陽城外。

    一路上姜禾同魏忌說話的機會并不多，倒是和魏子佩熟悉起來。

    作為最受國君寵愛的妹妹，她活潑卻不驕縱，清純卻又聰明。

    她同姜禾講魏國的風(fēng)土人情，講洛陽城傳揚的笑話，講自己的糗事。

    提起魏忌時，魏子佩充滿崇拜。提起長兄魏圉時，她又不屑地搖頭，小聲對姜禾道：“若不是忌哥哥晚生幾年，哼！”

    姜禾笑著輕撫她的肩膀，示意她不要妄言。

    王族兄弟最忌不在君位者得宗族臣屬青眼擁戴。稍有不慎，便會國君嫉恨、兄弟鬩墻。

    魏子佩顯然也知道其中的利害。她吐吐舌頭掩住嘴，掀開車簾看向外面道：“姐姐莫怪，子佩知道，你是站在我忌哥哥一邊的。”

    魏忌正在外面同門客說話，聽到這邊的動靜看過來。

    他一雙眼睛燦若春光，神情含笑，對姜禾招了招手。

    “晚上給你烤魚，好嗎？”

    “看，”魏子佩又笑起來，“忌哥哥從姐姐那里學(xué)會了烤魚，忍不住要賣弄了。這都回到了洛陽城，不請姐姐吃最好的酒樓，怎么烤起魚來。”

    等待城門放行進入都城的使團其樂融融。

    有家人出迎的使臣拜別魏忌，乘坐家中的馬車離開。

    而城內(nèi)馬蹄聲響，一隊騎兵沖出城門。

    “看，有人來接咱們了。”魏子佩笑著跳下馬車。

    姜禾卻沒有動。

    外面?zhèn)鱽硇�旨�?nèi)侍的聲音。

    “陛下宣安國公主覲見。”

    “不宣我們嗎？”魏子佩問道。

    “公主殿下，”那內(nèi)侍畢恭畢敬，“陛下說，公子和公主舟車勞頓，不如先回府休息。他今日只見安國公主一人，便好了。”

    暮色將至的傍晚，姜禾向車窗外看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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