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雷火劈開枯樹，河水沖塌堤壩，年久失修的房屋倒塌，她的聲音并不大，卻穿透宮殿，震蕩在百官心間。

    片刻的驚亂后，他們紛紛出言喝斥。

    “豈有此理！”

    “放肆！”

    “姜氏口不擇言，該亂棍打出去！”

    最為惱怒的是魏國宰相張齋。

    很明顯，他已經(jīng)猜到買賣糧草讓他入甕的人是誰了。

    此時張齋叫囂著要把姜禾打出去，立刻便有禁軍上前。

    “下去！”魏忌眼露冷光站在姜禾身前，喝退了禁軍。

    他已經(jīng)不是三年前那個只能背著她逃出洛陽的稚嫩少年，公子魏忌，他如今門客三千，一言九鼎號令天下，雖并非國君，卻能牽動朝廷、左右局勢。

    魏忌今日站在這里，就沒有人能傷害姜禾。

    但他的神情也不免有些擔(dān)憂。

    小禾要，王兄死嗎？

    弒君弒兄那樣罪大惡極禍國亂政的事，他是不會做的。

    王兄雖然頭腦昏聵，但也曾有功于魏國。他們兄弟當(dāng)年立誓攜手并肩、治國理政。言猶在耳，不曾反悔。

    他有忠君報國之心，并無謀權(quán)篡位之念。

    可如今局勢，該當(dāng)如何？

    魏忌覺得他的脖頸似乎被命運(yùn)緊緊扼住，無論如何也透不過氣來。

    而片刻的思慮中，殿內(nèi)已經(jīng)亂作一團(tuán)。

    魏王大步流星走向御座，墨色的朝服如通往黃泉路的暗門，充滿戾氣。

    他轉(zhuǎn)身跪坐，恢復(fù)了一國之君的儀態(tài)神情，看著姜禾輕蔑地笑了。

    “要寡人死？”魏王笑得露出森然的牙齒，手掌在御案上拍著，重重道，“你敢，要寡人死？”

    “正是。”姜禾站在大臣避讓開的宮殿正中，收袖而立，神情自然、眉眼溫潤。

    好似她正在踩死一只螞蟻，而不是魏國的君主。

    魏王卻像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他忍住嘲笑，不再理睬姜禾，轉(zhuǎn)頭對殿中道：“芒卯何在？”

    芒卯，魏國上將軍。

    一個身穿武服的男人應(yīng)聲而出，恭恭敬敬叩拜。

    他年約三十來歲，寬肩窄腰，身材結(jié)實(shí)走路有力，一雙大眼又透著聰明狡猾。

    “臣在。”芒卯道。

    “寡人問你，”魏王寒聲道，“如今趙、韓、楚、燕四國圍我大魏，你有何良計(jì)可以退敵？”

    堂堂國君，怎么會被人稍加嚇唬就去死？泱泱大國，怎么會被一個潑婦施計(jì)瓦解？

    魏王覺得姜禾太天真。

    對于天真的人，就要讓她頭破血流，知道魏國無法撼動。

    雖強(qiáng)敵環(huán)伺，芒卯卻鎮(zhèn)定如常。

    “稟陛下，”他揚(yáng)聲道，“臣觀局勢，覺得韓國不足為懼，燕國疲憊之師，也易攻破。而趙國皇后乃我大魏長公主，趙國更曾受公子解困救助之恩，只用修書一封，便可令大軍撤回。只有楚國虎視眈眈許久，借此機(jī)會，恐怕不肯罷休。那么請陛下賜臣兵符，準(zhǔn)臣遣六十萬軍南下，趁其跋涉而來攻其不備，旗開得勝殺其軍威，則其余幾國望風(fēng)而逃，不敢再犯！”

    一段話邏輯嚴(yán)謹(jǐn)通俗易懂，又有勇有謀膽識過人。

    不光魏王拍手稱贊、百官點(diǎn)頭，就連站在芒卯身前的姜禾，都露出贊許的神色。

    這將士不錯。

    只是兵者，詭道也。向來紙上談兵容易，真要應(yīng)對起來，就沒有那么輕松了。

    比如，你知道齊國為什么得了本宮的兵法，還沒有露出蹤跡嗎？

    你知道雍國趙政，是怎樣一個人嗎？

    虎口奪食都敢的人，會放棄這次滅魏的大好時機(jī)嗎？

    一個楚國，你派六十萬軍前去。那若加上雍國，國滅還是國君死，怎么選擇，很難嗎？

    但姜禾只是輕輕笑了。

    她神情溫婉地看著芒卯，笑道：“芒將軍要打仗，請問糧草準(zhǔn)備得當(dāng)了嗎？”

    糧草……

    我大魏的糧草，何時需要你齊國公主擔(dān)憂了？

    芒卯朗聲道：“糧草之事，自然由宰相大人從中調(diào)運(yùn)。”

    “哦——”姜禾輕輕拖長聲音，在百官中尋找面色慘白的宰相，有些狡黠道，“卻不知宰相大人有沒有看過，魏國糧庫里，還有糧食嗎？”

    一句話引得四座皆驚議論紛紛。

    “什么意思？”

    “秋糧才收上來不久，必然糧草豐滿，國庫充足。”

    “你我認(rèn)為充足有什么用？咱們又沒有去過。人家問了，必然有問的道理。”

    百官議論紛紛，引得龍陽君和魏王盡皆變色。

    龍陽君快走幾步走到宰相面前，開口道：“大人，可否隨本君移駕糧庫？”

    移什么移？

    宰相張齋灰頭土臉跪坐在地，額頭磕在冰冷的地面上，泣告道：“微臣，中計(jì)了。”

    中計(jì)了。

    一開始聽說城內(nèi)有人用高于市價一成的價格買糧，他們覺得或許是有商賈推算出明年將有災(zāi)荒，故而囤積糧食等待來日出售，并不太在意。

    再后來，治粟內(nèi)史給他送來金子，說試著賣給收糧的一百車糧食，賺了不少。

    “你這是貪腐！糧庫里少了一百車糧食，可怎么辦？”張齋那時候氣得咆哮。

    可治粟內(nèi)史小心翼翼地告訴他說，城外有人賣糧，價格比市價低三成。治粟內(nèi)史賣了再買，只是倒手一趟，便賺得不少金餅。

    天下怎么有那么便宜的事？

    治粟內(nèi)史說城外賣的糧食摻雜草籽碎梗，這才便宜。但城內(nèi)收糧食的特別嚴(yán)格，故而如果從城外買糧食賣進(jìn)城內(nèi)，是賣不出去的。但如果有好糧食賣給城內(nèi)收糧商人，再從城外買糧食，就能賺錢。

    但是即便能賺錢，誰會把自己家的糧食賣掉換成有草籽碎梗的呢？

    國家糧庫里的可以。

    左右吃糧的不是他們，而是災(zāi)民或者出征的兵丁。

    張齋這才動了心，給了治粟內(nèi)史打開最大庫房的憑據(jù)。

    但哪知道這邊賣了七千車庫糧，城外賣糧的竟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呢？

    他們徒有一車金餅，卻填不滿庫房。

    此時若魏國將士出征，只能喝風(fēng)了。

    但這中間種種，已經(jīng)無法同魏王解釋。

    動用庫糧本來就是死罪一條，既然如此，還不如找個借口，留下那些金餅讓別人為他走動，救他一命。

    驚慌中，宰相推脫道：“庫糧失竊，只有不到兩百車了。”

    這兩百車，是幾日來勉強(qiáng)高價收來的。

    “兩百車？”

    詢問宰相的龍陽君幾乎要發(fā)狂，而御座上的魏王更是震驚憤怒得目眥欲裂，猛然站立又坐下。

    “何時失竊？誰人敢偷？怎么沒有聽到報官？怎么沒有上奏？寡人要你何用？”魏王揮舞著衣袖，厲聲道，“把這個臨戰(zhàn)怠惰、丟失糧草的宰相張齋，拉出去斬了！”

    “慢！”

    姜禾身后，一個沉穩(wěn)的聲音開口道。

    魏忌緩緩上前一步，清澈的眼眸中雖有擔(dān)憂，但鎮(zhèn)定如常。

    魏忌知道姜禾拿糧草做局，但他不知道她的局這么大，乃至于做掉了整個京都的存糧。

    如今魏國可以說是內(nèi)憂外患，不能再忍受丁點(diǎn)風(fēng)雨。但宰相殺了也便殺了，倒便宜了那些在他身后藏身免責(zé)的官員。

    趁此機(jī)會，干脆把那些貪官污吏連根拔起一并清理吧。

    “王兄莫慌，”魏忌道，“糧草是丟了，還是出了別的岔子，不是今日殿上三言兩語能夠講清的。請讓臣弟暫時拘禁張齋，審問明白。”

    魏王重重嘆了口氣，默許了魏忌的進(jìn)諫。

    宰相張齋被人帶下去，而魏王神情陰冷頹敗地跪坐在御座上，愁眉不展。

    朝臣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

    “我魏國斷不會受此折辱，要戰(zhàn)便戰(zhàn)，就算我等戰(zhàn)死沙場，也不能懼戰(zhàn)傷害陛下。”

    “對，微臣等不怕。”

    雖然表達(dá)忠心的聲音有些弱，更有些氣勢不足，但到底略微安撫了魏王。

    沉默片刻后，魏國國君抬眼看向姜禾。

    他臉上勝券在握的神情已經(jīng)消失無蹤，取而代之是無計(jì)可施的懊惱和無可奈何的慍怒。

    “安國公主，安國公主，”絮絮叨叨般，他念誦著姜禾的封號，緩緩起身走近，“你是要寡人讓士兵不戰(zhàn)而死成為我魏國的千古罪人嗎？你是要寡人卑躬屈膝對你跪地哀求嗎？還是說，只有寡人死了，你才肯把余下半部兵法奉上，讓他們退兵？”

    “只有你死了。”

    姜禾紅衣飄逸站在殿內(nèi)，如一柄龍泉劍，充滿神擋殺神的決然。

    魏王猛然抬腳跺向地面，狠狠道：“你就不怕寡人這就下令處死姜安卿？”

    姜禾抬頭看著魏王笑了。

    她今日的笑比往常多些。

    清冷的笑、不屑的笑、泰山崩而不懼的笑，此時卻是悲傷的笑。

    “陛下，”姜禾緩聲道，“本宮的父親，目盲、體弱、失心失智、便溺而不自知，生不如死。若陛下肯下手殺他，本宮倒要謝你成全。”

    “好，好！”魏王急躁地在殿內(nèi)轉(zhuǎn)身，又猛然轉(zhuǎn)過來面向姜禾，斷然道，“寡人殺他是成全，殺了你呢？”

    姜禾眼中的悲傷緩緩散去，從容笑道：“本宮一命而已，要你魏國上下百萬人抵償，這個買賣，在座的大臣們，不知道覺不覺得劃算。”

    沒有問魏王，她問在座的大臣。

    你們哪個無兒無女，哪個沒有父母親眷？你們自己死不足惜，若你們的孩子被楚人用長槍穿過肚腹，用鎖鏈拴住脖子，拖在馬上狂奔嚎叫，你們覺得，劃算嗎？

    殿內(nèi)突然死一般寂靜。

    魏王退后一步。

    他突然覺得姜禾像是一團(tuán)來自地獄的火焰，沾之則灰飛煙滅。

    “小禾。”凝滯中，魏忌就要出言相勸。

    可龍陽君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

    “安國公主殿下，”他依舊保持禮儀，開口道，“你可知道齊國使團(tuán)就在殿外恭候嗎？你可知道，你如今是我魏國太后的兒媳嗎？”

    姜禾猛然抬頭，卻不是看向龍陽君，而是看向魏忌。

    兒媳……

    她覺得頭腦中轟然一聲，像有什么珍貴的東西塌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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