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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6章 你認識本宮?


  從此之后,她在不在他的眼前,都沒有分別了。她與他說話,他充耳不聞,她訓斥他,他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仿佛她是一棵樹,一株草,一朵白云或者隱形的空氣。

  宋汐很生氣,當她對上他空洞的眼神,麻木的神情,又發不了脾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她想過,這有可能是安笙對她的報復。

  也許,等他氣消了,就會好了吧!她自我安慰一般地想著。

  經此一事,宋汐也真的怕了。

  從那以后,他走向窗戶時,她會想到他跳窗,他拿起刀,她會想到他割腕,他拿起筷子,她會想到他刺瞎眼睛。

  連死都不怕的人,還有什么是做不出來?

  她轉身時,也想過眼不見為凈,終究抵不住對死這種可能的害怕。

  故而,她加強對未央宮的守備,派了一批能干的侍人前往未央宮中服侍,免得融闐因這些瑣事而疏忽了安笙。

  作為安笙的貼身侍衛,也可能是這個宮里唯一對他忠心的人,他的任務,就是照看好安笙。

  ……

  因著他連日來對她的無視,也許是要面子,也許是為了與他置氣,宋汐不再堂而皇之地出現在他面前,以免總顯得自己拿熱臉貼人冷屁股。

  但她著實放心不下,時不時悄悄地去瞧上一兩眼。

  原本,宋汐只覺他的冷淡不過是作作樣子,私下里該怎樣還是怎樣。

  她太了解安笙的本性,除了愛她,他最愛的就是他自己,怎么舍得委屈自己。

  很快,她發現自己錯了。

  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安笙的處境,比她想象的更加糟糕。

  這種傷害不是源自于外界,而是來自他本身。

  從他的日常來看,他表現的已經不像是個正常人了。

  他時常目光呆滯,一坐就是一整天。

  若他原本坐在院子里,除非融闐將他帶回屋子,日曬雨淋,他也不會撼動分毫,仿佛成了一坐人形木雕。

  他變得不愛說話,即便是單獨和融闐相處,也時常一言不發。

  大多時候,他都是安靜的。

  他也有動蕩的時候。

  有一次,暗衛倉皇來找他,說安笙發病了,融闐讓他來求救。

  不得不說,宋汐安插在未央宮的暗衛,只有重大事故,才會緊急上報。

  為了不引起安笙的反感,暗衛們大多離得比較遠,大多時候,安笙在屋子里,若無太大動靜,便很難察覺了。

  再者,安笙這樣的性情,有個什么響動,也是很正常的事。

  他喜歡砸東西的毛病,即使發病也沒有改變。

  這時,有融闐一人料理足以。

  事實上,融闐恢復武功之后,也能察覺有人埋伏在附近,他心知肚明,也沒有點破,反而善加利用了這一點。

  故而,安笙出事時,他果斷向暗衛求救,他自己走不開,卻希望他們能將宋汐請來。

  宋汐趕到的時候,見安笙不停地在踹門,融闐在他身后使勁地拉他。

  但安笙的力氣很大,他無法一下子將他拉離,反而一個疏忽,讓他掙脫了鉗制。

  安笙一下子沖到門邊,一邊哭,一邊用力地拍打扇門,聲音尖的像錐子,“放我出去,你們憑什么鎖住我,憑什么!”

  事實上,他拍的并不是門,真正的出口在另一邊。

  大門一直是敞開的,明亮的光線投進來,將屋子照的敞亮極了。

  他像是陷入了某種可怕的夢魘,找不到現實的出路。

  宋汐就站在門口,看著安笙絕望瘋狂地動作,心里難過極了。

  很快,安笙竟用腦袋撞起門來。

  不等融闐動作,宋汐閃身上前,從背后將他砍暈。安笙軟倒在她懷里,宋汐撥開他耳邊汗濕的頭發,望著他蒼白的臉,長嘆了一口氣。

  “他時常這樣嗎?”她這樣問融闐。

  “今日是頭一次。”

  宋汐點頭,將安笙抱到里間去了。

  往后,她再來看安笙,又發現了他不同尋常的地方。

  他時常一個人自言自語,說的無非是一個被迫害妄想癥的胡言亂語,因此,旁人怎么說,他是一點也不會理會的,只沉靜在自己的世界里。

  這樣說來,他只有在發呆的時候,才算正常的了。

  他也有撲進宋汐懷里的時候。

  一次,他受驚一般發起癲來,像一只倉皇無助的小鹿,在屋子里亂撞,額頭青腫,形容狼狽。

  宋汐闖進來時,他眼中迸出狂喜,跑過來,一把抱住宋汐,像是剛從虎口里逃生,不停地哭。

  “沒事了!”宋汐拍著他背,一邊柔聲安慰。

  慢慢地,他平靜下來,自她懷里抬頭,看清她的臉面,又猛地將她推開,那模樣像見了鬼,一個勁兒地叫她滾。

  這般喜怒無常,宋汐也有些難以接受,卻一忍再忍。

  因她意識到,安笙的瘋病,更加地嚴重了。

  一日,宋汐用過晚膳,又來未央宮看他。

  到了附近,宋汐飛身上了屋檐,站在此處,未央宮的院落一覽無遺。

  巧的是,安笙正好在院子里。

  他披頭散發地坐在地上,寒涼的天氣,身上只著一件單薄的里衣,低著頭,哀傷地唱著歌。

  “最愛你的人是我

  你怎么舍得我難過

  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

  沒有說一句話就走

  最愛你的人是我

  最愛你的人是我

  你怎么舍得我難過

  對你付出了這么多

  你卻沒有感動過。”

  宋汐的耳力極好,他的聲音很低,帶著一種黯啞,混雜著夜風,這么遠的地方,她竟能一字不漏地聽清了。

  他就這么一遍又一遍地唱著,宛如杜鵑啼血,宋汐能感覺到他骨子里透出來的絕望。

  原來,他所謂的疏遠冷淡,并不是不愛她,而是愛慘了她。

  就不知道,他這樣反其道而行之,是折磨她,還是折磨了自己。

  這個時候,她理應過去緊緊地抱住他,安慰他,卻不知為何,她失去了出現在他面前的勇氣。

  忽的,她覺得臉頰有點濕,空氣卻仍是干燥的,她不由得伸手抹了抹,才發現是眼淚。

  她苦笑了一下,安笙其實唱的很爛,嗓音沙啞,曲子跑調,像是撕裂了嗓子,在這樣清冷的夜里,說是鬼哭狼嚎也不為過。

  換做平時,她早就掉頭走了,免得受這無辜的荼毒,此刻,她居然聽哭了。

  他凄涼的歌聲就像是一顆顆的釘子,將她牢牢釘在原地,讓她一動也不能動。

  她不由得抬頭望向天空,入目是一大片極其暗沉的顏色,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一座墻垣,隔開了兩個世界,他在里頭,她在外頭,形成了一道仿佛永遠也無法逾越的鴻溝。

  不知何時,歌聲停了,她再抬頭,院中已沒有他的身影。

  仿佛嘆息,她呵出一口氣,轉過身,默默地走了。

  ……

  又一日,她照例來看安笙,約摸是想著事情,有些心不在焉,行至御花園時,與一太監碰了一下。

  那太監本側對著她,在修理御花園過于繁盛的草木,免得其遮擋了道路。

  宋汐走路又是沒什么聲音的,故而擦了她的臂膀。

  她有武功傍身,身形巍峨不動,那太監卻仿佛撞到一塊鐵板,身形一個踉蹌,險險才穩住了。

  眼角瞥見一片刺目的明黃,那太監心里咯噔一聲,自知沖撞了大人物,立馬跪倒在地,不住告饒,“陛下饒命!”

  “罷了!”宋汐沒心思計較,揮了揮手,自顧往前去了。

  那太監見此,不由得松了口氣,匆匆收拾器具,欲往相反方向離去。

  這邊,宋汐卻漸漸回過味來,回頭見那太監匆忙的背影,總覺得在哪里見過似的,一時卻想不起來,眼見他就要逃走,不由得發出一聲冷喝,“站住。”

  那太監脊背一僵,似乎有落荒而逃的沖動,倒是真的站住了。

  宋汐看他低著頭,雙肩微抖,越看越覺得可疑,“把頭抬起來。”

  那太監反而將頭埋得更低了。

  宋汐冷聲道:“怎么,要朕親自動手嗎?”

  太監身形一僵,認命一般抬起頭,露出那張滄桑又可憐的臉。

  看清他的面目,宋汐大吃一驚,“陸慎言!”下一刻,她的手已經卡住他的脖頸,將他身體舉起,厲聲道:“陸慎言,你扮成太監混進宮有什么目的?”

  她篤定了他圖謀不軌,下手便不留情面,陸慎言因窒息而滿面通紅,卻還是倔強地與她對視,眼中卻已沒了那股不服輸的傲氣,而是顯露出一種可憐無奈,“我不是扮,我真的是個太監。”

  宋汐一驚,手上不由得松開了。

  陸慎言退開兩步,苦笑道:“陛下不信,可親自驗身。”

  褲子落地,一副殘缺而丑陋的身軀就這么毫無防備地展露在她的面前,宋汐皺眉別開眼,言語間不由得多了幾分怒氣,“放肆!”

  陸慎言“噗通”一聲跪下來,一邊對她磕頭,一邊苦苦哀求道:“陛下,我如今這般模樣,已對您造不成任何威脅,求您大發慈悲,允許我留在這宮里。我無親無故,又是一副殘軀,若離了主子,便無處可去了,求陛下成全。”

  宋汐面無表情,心下卻涌起一股極其復雜的情緒。

  她沒有想到,這個人竟能為厲淳做到這個份上,只為了能看他一眼,揮刀做了太監。

  從此以后,不得不忍受孤苦一生,斷子絕孫的后果。

  即便如此付出,未必能得償所愿,可他還是義無反顧的做了。

  見宋汐沒有反應,陸慎言一咬牙道:“若陛下不能成全,奴只有一死了之,只望陛下念在主子對您一片真心的份上,好好待主子。”說罷,悶頭撞向面前的青石板。

  在頭腦做出決策之前,宋汐的身體已先一步做出反應,彈出一股起勁,將陸慎言掀翻在地。

  他這一下,是用了死力,若非宋汐相救,必然血濺五步。

  眼見四腳朝天,原本被衣擺遮住的下又袒露出來,宋汐厭惡得皺了眉頭,“衣裳不整,成何體統!”

  想是宋汐的出手相救,讓他心中有了希望,陸慎言忙不迭提起褲子,轉而驚喜道:“陛下,您是答應了么!”

  宋汐蹙眉不語,老實說,若非有安笙這一茬,她見不慣別人自殘,未必會對陸慎言生出同情之心。這樣的小人,留在身邊,有太多的隱患,她不確定他是否真的悔改,恪守本分。

  但是他的自殘,勾起了宋汐心中的隱痛,尤其是他對自己的狠絕,斬斷自己的子孫根,想想安笙后半輩子因此抑郁不得志,加之這份癡狂執念,又與安笙如出一轍。

  愛屋及烏,宋汐狠不下心,見他就這么死了。

  仿佛拯救了他,便是給安笙一條活路似的。

  當一個人對現實無能為力之時,總是期望能通過積善行德,來扭轉這悲慘的命運。

  就當是,為安笙積德吧!

  宋汐在心里嘆了一口氣,面上卻依然冷淡,“朕不會允許你留在他身邊。”

  陸慎言是個人精,哪里不明白她的態度,立即從善如流道:“待主子醒過來,奴遠遠看上他一眼,便心滿意足了。這這御花園的花草,是奴職責所在,不該去地方,奴絕不會踏足一步。”

  “但愿如此吧!”宋汐居高臨下地瞥了他一眼,提步往前去了。

  陸慎言跪在原地,對著她的方向,五體投地,直到看不見她的身影,才拖著發麻的雙腿,顫巍巍地起來。

  盡管這副身軀已千瘡百孔,但他的臉上、心里卻是欣喜而滿足的。

  ……

  神龍殿,融融站在殿前大理石的臺階上,望著遠處的天空,神情莫名,“娘親現在何處?”

  一旁隨侍的張德立即回道:“這個時辰,陛下已然下朝,未歸神龍殿,必然是前往未央宮了。”

  “娘親最近倒是去的勤快。”

  張德聽他言語里有酸氣,不由得勸道:“那人時常對陛下置之不理,時間長了,以陛下心氣,必會厭煩。”

  融融搖頭,“他越是這樣,娘親越放心不下。”見張德十分疑惑,融融便補充道:“娘親是個重情的人,他越是表現的心灰意冷,娘親越覺得自己傷了他的心。非但不會怪他,反而會越發牽掛著他。這一招欲擒故縱,你在宮里還見得少嗎?”

  難為他小小年紀,就看得如此通透,張德先是點頭,隨即搖頭,“可奴才瞅著,那位不像是欲擒故縱,倒像是真的心灰意冷了。”

  融融冷笑道:“這樣更好,誰會喜歡留一個不愛自己的人在身邊呢!”

  張德看一眼天色,請示道:“殿下,午膳時間到了。”

  融融道:“本宮還不餓,出去走走吧!”

  本想和宋汐一起用膳,才匆忙趕來,誰知等了一個時辰,宋汐卻往未央宮去了。

  他心情不好,連食欲也沒了。

  說是出去走走,但張德見他卻是有意無意地往未央宮那邊,只怕想與宋汐來一場“偶遇”。

  不免在心里嘆了一口氣,他的這位小主子,對母親的占有欲,不免有些太強了。

  小小年紀就這個樣子,長大了還怎么得了。

  自從跟小路習武,融融的感官敏銳了許多,察覺張德在身后嘆氣,不免停住腳步,半側頭對他道:“本宮想獨自走走,你不必跟著了!”

  “殿下!”張德望著他冷峻的側臉,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錯了,卻不敢忤逆他的意思,只得恭聲退下。

  御花園面積很大,建構又復雜,彎彎道道,徒步半天都未必走的完。

  融融是往未央宮去的,走到一半,想起張德那一聲嘆,忽覺得有些不妥。

  若是娘親見自己巴巴地找到未央宮去,會不會覺得自己小心眼,與那妖精爭寵。

  小不忍則亂大謀,罷了!

  這樣想著,他便停住腳步,轉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但他又不想一個人回到那冷清的神龍殿里去,故而在御花園里瞎逛。

  他心情不佳,也不想到人多的地方,故而挑了一條偏僻的小徑。

  走了不到半個時辰,融融忽然發現隨身佩戴的玉葫蘆不見了。明明出來的時候還掛在他的腰間,定然是掉在路上了。

  他走了許多地方,心不在焉,也沒刻意去記路線,一時到不知從哪里找起了。

  盡管他宮殿里這樣的配飾不計其數,但這玉葫蘆是宋汐親自為他挑選的,在他心里就十足珍貴。

  身邊沒有可供差遣的侍人,他便沿著回路去找。

  這便是他的長處,在力所能及的范圍,若沒有外力,他會盡自己的努力去做,全然沒有不耐,也不會暴跳如雷,反而沉著應對。

  可若有更簡便的方法,他也不會費這多余的力氣。

  找了約摸一刻鐘的功夫,融融還沒有找到,他人小,又彎著身子,看起來就像個雪團子。

  “殿下是在找這個嗎?”

  忽的,面前出現了一雙手,這是一雙奴才的手,粗糙干裂,讓人不忍直視。

  但他的手心卻靜靜地躺著一只精巧的玉葫蘆,與他粗糙的掌心成鮮明對比,正是他丟失的那一只。

  視線往上,是奴才特有的藍灰衣裳。

  意識到來人的身份,融融立即挺直了腰桿,神情嚴肅,屬于皇太子的威嚴展露無遺。

  順著衣裳下擺,融融緩緩地抬頭,入目的是一張看不出年紀的臉,之所以說看不出年紀。是因為這人頂著一頭花白的頭發,眼角魚尾紋深刻,神情滄桑。但他身量纖細,眼神清楚明亮,五官清秀,這樣一看,又不像個老頭子了。

  最奇怪的是,這人看他的眼神,與其說驚艷,倒不如說是驚訝,深深的懷念里帶著一種虔誠的卑微,連眼睛都濕潤了。

  融融伸手從容地接過玉葫蘆,見對方仍在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瞧,不免蹙眉道:“何故如此盯著本宮。”

  這個人給他的感覺,就像是認識他很多年一樣,可他分明不認識這個人。

  就是這份好奇,讓他收起了皇太子的架子,轉而用一種稱得上是平和的語氣來問他。

  這人仿若被驚醒了一般,匆忙行禮,“奴才失禮,請殿下恕罪。”

  融融懶懶地抬了一下眼皮,“起來吧!”

  陸慎言卻不敢起來,而是跪坐在地,弓著腰,企圖與他平視。

  融融眨了一下眼睛,仔細端詳他的臉,“你認識本宮?”

  陸慎言搖頭,眼神溫柔慈愛,“這是奴第一次見殿下,果真如傳言般,貌比天人。”

  這些話他都聽得起繭子了,融融頓覺無趣,正待要走,忽聞陸慎言道:“與殿下的父親真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就是這么一句,仿佛輕描淡寫,不經意的一句話,使融融生生頓住腳步,轉而回頭,詫異地看著他,“你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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