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醫院走廊里徹夜亮著燈，病人大多睡了，陪護的家屬也睡了。苑持躺在病房左側的連椅上，另一側是賀蕭，他坐在那兒，靜默得像一塑雕像。

        他看著窗外的微光，起先是路燈昏黃的燈影，隨著時間移轉，天空開始泛出靜謐的藍色，變淺，再變淺，成了魚肚白，最終路燈熄滅，晨曦照亮天邊，溫柔而清涼的粉紅。

        病房里有人起床，走廊里走動的人漸漸多起來。苑持起身活動著肩膀，轉頭看一眼賀蕭，嘆了口氣。

        “去洗刷一下。”他說。

        賀蕭沒動。

        “一會兒何夢川如果要見你，不怕熏到她？”

        聽到這話，賀蕭靜止的眼眸極細微地顫了顫，隨即起身。苑持從手提袋里掏出一支新牙刷和牙膏遞給他。

        “謝謝。”賀蕭隨手接過，轉身朝洗手間走去。

        今天是8月31號，他已經三天沒回家，手機早就沒電關機，一點消息都收不到。

        這幾天陸續有人來看望何夢川，林幽、賀歲、曲坤，米小格，卞東城，柴菲，李偉東，孟老師，陳老師……像是最后的道別。

        晚上九點，林幽和孟老師都來了，他們想最后送一送何夢川。

        林幽快步朝病房走，看到賀蕭的那一刻腳步頓住，眼淚瞬間涌出。他還坐在老位置，整個上半身伏在腿上，僵硬地蜷縮著，顫抖著，像一座搖搖欲墜的橋。

        良久，林幽走到賀蕭身邊坐下，俯身摟住他的肩用力拍了拍，賀蕭原本一直在忍耐，眼淚在忍耐，悲傷也在忍耐，可這一道撫慰的力度卻令他瞬間破防，低垂著頭發出壓抑的嗚咽。

        林幽輕聲說，“好好告別。”

        “可我不想告別……”他用力抱住自己的頭，聲音里是無盡的悲戚。

        何青云一家來到醫院，先后進病房看何夢川。何青云第一個出來，他仰頭抵在墻上，眼淚止不住流下。

        何田走到賀蕭身前，賀蕭一愣，原本垂著的頭猝然仰起，滿含希冀望著她。

        “你進去吧，夢川想見你。”

        話音一落，賀蕭猛地起身大步跨到門前，然而手握住門把那一刻動作卻慢下來，須臾，他緩緩吐氣，輕輕打開門。

        何夢川半躺在床上，瘦得幾乎只剩薄薄一層，她身上連著監護儀器，發出有規律的滴答聲。

        女孩本來閉著眼睛，聽到開門聲才慢慢睜開，她看過來，對上賀蕭潮濕的視線。她的臉毫無血色，像一張蒼白的紙，氧氣罩蓋住她的口鼻，罩壁上的霧氣聚合，又消散。

        賀蕭快速拿手臂蹭掉臉上的淚，走過去坐在她旁邊，低頭，見女孩瘦骨嶙峋的手上夾著血氧夾。賀蕭目光在她身上逡巡，手摸索著探過去，卻僵停在分毫之外，不敢觸碰。

        何夢川放在另一側的手微微抬起，手指朝他的方向動了動，賀蕭一愣，旋即快速探身把她那只手攥住，椅子被往后推開，發出刺耳的“呲啦”聲。

        何夢川以為自己已經流不出眼淚了，可被他握住的這一刻，一行溫熱的液體不由自主從眼角滑下，順著臉頰落人發間。

        良久，她說：“我現在……是不是很丑啊？”

        賀蕭用力搖頭，眼淚滴落在何夢川指尖。

        “賀蕭……這幾天，我一直在想……”她的聲音很微弱，賀蕭不得不將身子俯低，耳朵貼近她的唇，“在想要不要告訴你……我其實很喜歡很喜歡你。”

        說到這兒，她的聲音極度哽咽，卻又像在跟時間賽跑，繼續說道，“我一直想不透為什么會來到這兒，現在才明白……”她艱難地抽噎。

        賀蕭捧住她的臉，兩人眼淚交匯在一起。

        “別說了夢川，我都明白，都明白……”

        何夢川搖頭，“你不明白，賀蕭，或許你不會相信，我其實是為你而來……”

        賀蕭愣住。

        “我……”她突然急促喘息，用力握住他的手，“賀蕭賀蕭……你會等我嗎？”

        賀蕭不明就里，但還是承諾一般用力點頭，“我會，我會等你！”

        “還要很久，還要很久我們才能再遇見……還要很久。”

        “沒關系，多久我都會等，夢川我會等你。”賀蕭捧著她的臉，急切地問，“我等你，那你會出現嗎？”

        何夢川嘴唇蠕動，聲息漸弱，“會……我穿一身……紅色裙子，在臺下看你……在宴會廳……”

        “我記住了！記住了！”

        “你要……認得我……”

        “我會我會認得你！”賀蕭額頭抵著他的，眼淚不斷落在她臉上。

        病房門這時被打開，她的親人陸續進來，悲痛聲壓抑地響起。何夢川勾起唇角，用口型說：謝謝。

        然后再次看向近在咫尺的少年，她眉眼輕輕彎起，告訴他，“別哭……”

        賀蕭哽住呼吸，貼著面頰靠近她耳邊，輕聲說，“我也喜歡你，我會一直等你，你一定要出現。”

        她緩緩閉上眼。

        賀蕭急切地在她耳邊低語：“何夢川，我知道你聽得見，我記得你說的話，你要說到做到！”說著，如烙印一般的吻落在何夢川眼角，然后一寸一寸貼近她的耳朵，不斷地重復那句話。

        “我等你，夢川，你一定一定要回來。”

        耳邊傳來監護儀尖銳而連續的聲響，賀蕭伏在何夢川身上痛哭出聲。

        女孩最后一滴眼淚還帶著余溫，緩緩落在賀蕭耳邊，倏忽間他頭暈目眩，覺察耳邊一抹輕柔如水的觸碰，像一縷無形無影的冷煙。

        很快，觸感消失，耳邊卻傳來地動山搖似的轟鳴……

        兩天后，何夢川的葬禮。

        賀蕭捧著一束玫瑰花走進靈堂，他眼中含淚，唇角卻噙著一抹笑意，俯身將玫瑰放在遺像前，輕聲說，“下次，一定要換我先表白。”

        黑與白的世界，玫瑰成了唯一的亮色，那么鮮艷奪目，何田久久凝視，眼前不斷浮現何夢川的笑靨。

        這是夢川第一次收到男孩子送的花，卻是在她離開之后……她明明那么年輕，生命卻戛然而止，不會長大，也不會變老，她定格在那張照片里，那只小小的盒子里，永遠離開了。

        何田跌坐在地，這一刻才仿佛清晰地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失去，她悲痛至極，仰天哭嚎，“我的夢川！我再也沒有夢川了！”

        ……

        五天后，商陽市人民醫院婦產科。

        唐志明焦急地等在手術室外，唐宋走過來牽住他的手，仰頭看到爸爸額頭上豆大的汗珠。

        郭美吉難產緊急順轉剖，已經進手術室半小時了。

        “爸爸別擔心，媽媽和小寶寶都會沒事的。”

        唐志明沒有說話，只輕輕按了按他的頭。

        又等了幾分鐘，護士抱著襁褓走出來，“郭美吉家屬在哪里？來抱孩子，女孩，母女平安。”

        唐志明一激靈，急聲答應著走過去，“在這兒！”他邊從護士手中接過孩子邊問道，“我愛人怎么還沒出來？”

        “在縫合刀口。”

        “她……還好嗎？”

        “剛才不是說了母女平安？目前情況良好，放心哈。”說完又匆匆往手術室走去。

        唐志明松了口氣，這才垂眸看向懷中的女兒。她不哭也不鬧，正睜著圓溜溜的大眼睛和他對視，唐志明的心瞬間軟成一片。

        唐宋拽著他的衣襟著急地說，“爸爸，我看看我看看！”

        唐志明便坐到椅子上，讓唐宋可以看見女兒的臉。

        “好漂亮呀！”唐宋忍住去戳她臉蛋的沖動，“是小妹妹嗎？”

        唐志明心都快化了，柔聲說，“是妹妹。”

        “妹妹叫什么名字？”

        唐志明笑了笑，又把問題還給他，“你覺得什么名字好？”

        唐宋皺著眉頭使勁想，“妹妹長得甜甜的，像糖果，我們叫她唐果好不好？”

        唐志明朗聲大笑，“唐果？嗯，我覺得不錯，等會兒媽媽出來，我們再征求一下媽媽的意見好嗎？”

        唐宋重重點頭，“好！”

        開學兩周了，孟步飛走進教室還是會下意識往唯一的空位上看一眼，然后微不可查地嘆口氣。

        新學期已經開始，卻有個女孩子永遠都不能開學了。

        然而生活還得繼續，她的親人朋友只能接受她的離開，然后慢慢療傷，繼續走好余生的路。

        課間，離開教室前，孟步飛往賀蕭的方向瞥一眼，他還是老樣子，除了去衛生間，一下課就趴在桌上，直到上課鈴響才起來。

        孟步飛嘆息著搖了搖頭，慢慢走出教室。

        米小格準備出去接水，注意到賀蕭的杯子也空了，便好心問道，“賀蕭，需要我幫你接杯水嗎？”

        少年一動不動。

        米小格沒敢作聲，輕手輕腳地出去。

        她一走，卞東城過來坐下，抬手在賀蕭肩上拍了一下，想安慰卻有些笨嘴拙舌，“那個……你還好吧？”

        間隔幾秒，賀蕭低低“嗯”了一聲。

        卞東城皺眉看著他，注意到他耳邊有顆很小的藍點。

        “你耳朵邊是啥？筆尖畫的？”

        賀蕭沒動也沒說話。

        卞東城湊近了看，發現那是一顆藍色的小痣。

        “你這里有顆痣哎。”卞東城沒記得之前看到過。

        賀蕭這時終于有了動作，他起身托腮看向窗外，指尖剛好在那顆藍痣上撫過……

        那是她送他的，賀蕭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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