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楊花落盡，春意闌珊。

        西京城外翠屏山，碧波如濤，鳥鳴陣陣，一道古舊石梯蜿蜒而上，于蔥蘢山林之中時隱時現(xiàn)。

        石梯盡頭有古觀一座，站在山腳仰首眺望，只能瞧得翠枝掩映中，露出的青灰色屋脊。古觀名喚碧云宮，當(dāng)朝女帝厭佛喜道，是以皇都內(nèi)外多有道觀修筑，卻少見寺院。

        碧云宮坐落在西京北郊翠屏山山頂，是歷史最為久遠(yuǎn)的道觀之一。山中風(fēng)景秀美，更有溪流飛瀑點綴。觀內(nèi)供奉著東極青華大帝及八仙，平日出入的善士不乏富貴之流。

        譬如今日，觀內(nèi)就來了個貴客。

        身著素紗的女子跪坐于蒲團(tuán)，雙手拱著太極印，垂首斂目，烏發(fā)下露出的一截脖頸修長細(xì)白。

        紫煙裊裊，繞纏過女子云一般散開的裙角，又緩緩飄向九色蓮花寶座之上的太乙天尊像。

        太乙救苦天尊，妙道真身，紫金瑞相，是掌管人間苦厄的神靈。身騎九頭獅，手持楊柳灑瓊漿，以救苦度亡。

        殿堂內(nèi)靜寂悄然，除了祈福女子，便是門口把守等候的侍女。一時間，只有爐上紫煙在不緊不慢地飄，觀外黃雀長聲短聲地叫。

        四下無人，侍女綠袖倚靠在殿門木柱旁，偷偷打了個呵欠。她揉了揉眼角泛出的淚，偏頭望向神像前跪坐著的少夫人——

        距進(jìn)殿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一個時辰。

        這一個時辰里，綠袖不知暗中換了多少種姿勢偷懶。而少夫人仍是恭敬垂首，虔誠念禱，雙手置于額上，太極印做得細(xì)致端正，連肩背都未曾晃動過一分。

        有此誠心，哪方仙尊會不動容？若是太乙天尊能感念，必然也是會聞聲救苦的罷。

        思及此，綠袖望向主人的視線中，又多了兩分嘆惋。

        說實話，她有那么一點點——

        心疼少夫人。

        按理說，綠袖身為婢女，父母也是侯府中當(dāng)差的下人，哪里輪得到她心疼這錦衣玉食的富貴主子。這種念頭只敢在心里想想，若是說出來，能把同屋伙伴笑死。

        但綠袖還是暗自為少夫人可惜。一個正值大好年紀(jì)的美麗女子，卻嫁給了成日昏在榻上、宛若僵尸的郎君，這難道不是十分可憐可嘆之事嗎？

        即使這郎君貴為侯府世子，但……

        縱有潑天富貴命、龍章鳳姿身，若是無福消受，又有什么用呢。

        多年纏綿病榻，成日大門不邁，咳嗽犯病起來整片熹園都能聽到，洗滌過布巾的血水一盆盆往外送，看得人心驚膽戰(zhàn)。

        綠袖見過世子幾次，他精神頭好的時候，也是十足的“行動好似風(fēng)扶柳”，孱弱蒼白，連只貓都能撲倒。這幾年病得愈發(fā)重，幾乎不會踏出熹園半步，府中人更難見其真容。

        神醫(yī)早早斷言，世子難以活過二十，于是他年及弱冠那天，全府上下都很是歡喜，侯夫人還張羅著慶賀了一番。

        不料生辰剛過，他身體便迅速衰弱下去，陷入昏迷，至今未醒。

        舉國名醫(yī)請了一遍，皆束手無策，眼看著人越發(fā)單薄，就剩若有似無的一口氣吊著——

        少夫人因沖喜進(jìn)府。

        那日清早，綠袖和數(shù)個府中丫鬟并排站在廊下，等待新過門的少夫人挑選。

        剛剛開春，院中還有殘雪未化，黑黢黢的桃枝上已冒出嫩脆芽點。綠袖候在料峭寒風(fēng)中，心里有點緊張，腦子有點昏沉。

        她前一晚腸胃不適，睡得不好，現(xiàn)下精神很差。平日里做事就有些笨，如今這三分笨能成了七分。

        偏偏又撞上新過門的少夫人挑選貼身侍女，待會兒可不要出洋相才好……

        可惜事與愿違。

        進(jìn)門時，綠袖不甚磕到了門檻。讓端茶，她手中杯盞灑了一半。問名姓，她顛三倒四，把自己的生辰、喜好、家中幾口人幾條狗都說了個干凈。

        暈乎乎地，她看見孫嬤嬤的眼神簡直像要吃人，耳邊有同伴無可奈何的低嘆。惶恐昏沉間，卻有女子輕笑出聲。

        纖濃適宜的一張芙蓉面，絳色衣裙襯得膚白勝雪，少夫人笑意盈盈地看著她，絲毫沒覺得被粗心笨拙的婢女所冒犯。

        女子開口，柔柔潤潤的聲嗓。

        “就她吧�！�

        她？竟然被選中了？

        待眾人散去，屋內(nèi)只剩欲言又止的孫嬤嬤和暈頭轉(zhuǎn)向的綠袖，少夫人忽地靠近，抬手撫上綠袖額頭。

        軟而涼的掌心，霎時讓女孩失了神。

        對方收回手，面上帶了關(guān)切與了然：“果真滾燙，可是身體不適？”

        那天后來發(fā)生了什么，綠袖不太記得清了，只有殘存的模糊印象。她被批準(zhǔn)休息不用干活，得了好些藥物醫(yī)治，痛痛快快地躺了三四天。

        期間，少夫人還來看望過她幾次，拉著她的手，叮囑好生歇息養(yǎng)病。

        多么溫柔，多么親切，綠袖傻乎乎地想，以后就跟著這樣的人做事了，實在是一份幸運啊。

        事實證明，她想得不錯。少夫人雖寒門出身，還是父母雙亡的孤女，但行止款款，氣質(zhì)清雅，同見過的大家小姐沒什么區(qū)別。

        更重要的是，待下人十分好，錯誤從不責(zé)備，也不要求周圍有人時時刻刻守候著，偶爾愣神被發(fā)現(xiàn)，也未曾追究。

        綠袖很喜歡少夫人，喜歡她清清淡淡的笑顏，不緊不慢的聲調(diào)，以及偶爾體恤給自己的碎銀銅錢。

        “你今年才十三，不過是個小丫頭，哪有這么多事讓做，”她微微笑著說，“拿著錢，去買些喜歡的小東西罷。”

        綠袖在這樣溫柔的笑意中愣神片刻，她想起少夫人的名字，李泠瑯。

        她沒看過幾本書，卻識得一些字，為此特意去書肆查閱，知曉了那是清涼與潔白的意思。

        真是人如其名。

        從書肆回來，她躡手躡腳來到少夫人身邊，哼哧半天。對方瞧出她的扭捏，笑著問有什么事。

        猶豫再三，綠袖從身后拿出個紙包，雙手奉上。

        “這，這是西街尾賣的燒餅，是奴婢從前最喜歡的，今天特意買來給您嘗嘗……”

        綠袖有些忐忑，街頭巷口的粗劣小食，畢竟拿不出手，若是少夫人不悅——

        結(jié)果她不僅沒有不悅，還夸這燒餅香氣滋味都很足。

        綠袖是真的很喜歡少夫人。

        上上次進(jìn)山祈福，少夫人孤身在殿中，自己把守在門外，竟不知不覺睡著了。醒來天色已暗，殿堂內(nèi)空無一人，她當(dāng)場就慌張地哭了。

        所幸少夫人很快就出現(xiàn)，還反過來安撫她。

        “何必驚慌？我不過是去透了透氣，見你睡熟便沒有叫醒……這兩天事多，勞累了你，是該好好歇息�！�

        這般善良和煦，綠袖還有什么追求呢。她本就笨手笨腳，只能在灶房做事。腦子也不算機(jī)靈，同伴總?cè)⌒ψ约汉┲�，爹娘也嘆息女兒不夠伶俐。

        現(xiàn)在得了少夫人青眼，能做一等貼身丫鬟，日子過得松快又舒服，她只有感激二字了。

        少夫人日常生活十分簡單，世子那邊有專人，不必親自伺候，只需每天定時在榻邊祈福念經(jīng)即可。以及每逢三日，要專程上道觀燒香，頭一天去第二天回，并不煩瑣。

        應(yīng)酬聚會之類統(tǒng)統(tǒng)沒有，世子病重以來，侯夫人便回絕了所有往來走動。少夫人只用當(dāng)個乖巧的福星，燒燒香拜拜神，若能讓世子醒轉(zhuǎn)，就是最大的功勞。

        少夫人過門前，綠袖對世子的印象很淺淡，不過是大家著急的時候她跟著著急，大家低落時她也露出點沮喪神色。

        若說對這個沒見過幾次的主子有多上心、多忠誠，那必定是假的。

        她向來遲鈍，覺得失了熹園那個總不見身影的世子也沒什么大不了，日子還是一樣過——但如今不同。

        少夫人的后半生系在那處病榻之上，若是世子安然醒轉(zhuǎn)，夫妻二人和和美美，就是再好不過。若是世子兇險——

        綠袖見過少夫人眼中的愁緒，望向自家郎君蒼白失血的面容時，她總是嘆息沉默，神情悲戚。每次參拜祈福，她永遠(yuǎn)虔誠認(rèn)真，一絲不茍。

        日子一天天過著，春日將盡。本來氣若游絲，一只腳懸在黃泉路的世子，竟然奇跡般慢慢平緩下來。

        醫(yī)者仔細(xì)看過，也是驚異非常：“世子此前危垂，脈象凌亂微弱，如今倒是平穩(wěn)了好些。若能繼續(xù)保持，不日便可蘇醒�！�

        侯夫人喜極而泣，直握著少夫人的手，口中念叨福星。少夫人亦眼睫沾淚，十分動容。

        世子一定要好起來呀，綠袖在心中默默祝禱，夫妻二人踏踏實實地過日子，就是她最大的心愿了。

        這也一定是少夫人的心愿吧。

        思緒飛轉(zhuǎn)，綠袖恍然回神，看著殿堂中央跪著的女子身影。

        已經(jīng)又過了半個時辰，那脊背仍是挺直，肩膀仍是沉穩(wěn)。太乙天尊的塑像居高臨下，俯視著下首恭敬垂首的信徒。

        無量天尊。綠袖默默地想，世子已在好轉(zhuǎn)，蘇醒指日可待，少夫人這般虔誠用心，那九天之上的神靈，一定要保佑她愿望順?biāo)彀　��?

        泠瑯此時的愿望是什么呢？

        她沒有任何愿望。

        她只在疑惑，這個平日里守候了一刻鐘便開始打盹的婢女，今兒個精神怎么這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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