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炒蘆筍
她沒有說假話,江琮確實是“十分英俊”。
第一次見面,他坐在帳中,光線亦不算明朗,而她忙著演戲落淚,無暇好好端詳對方面容。
第二次見面,黑燈瞎火,雖有月亮高照著,但廊下陰影之中還是看不太分明,并且她依然忙著演戲落淚,沒有功夫細看。
如今青天白日,江琮在椅子上好端端坐著,含笑望于她。她也終于沒什么淚好落,于是毫不客氣,笑瞇瞇地把他好生看了幾個來回。
得出結論:好看,確實好看。
或許是因為病弱,常年不見天日,他很白,顯得發色更烏,眉眼更深,那顆紅痣尤其是鮮煥如丹朱。
剛過二十,身上還沾著精致的少年氣,聲音亦介于清潤與低沉之間,顯現出冰泉般的剔透質感來。氣質清朗溫潤的同時,也未脫去少年青澀,這著實是男子最妙的一段年齡。
多年病痛并未使得他懨懨疲憊,反而有種琉璃易碎的脆弱美感,加上人也溫和從容,這份脆弱便更成了雅致,叫人賞心悅目。
賞的是泠瑯的心,悅的是泠瑯的目,縱使她走南闖北多年,高門大戶也去過不少,但這般叫她順眼的青年,還是頭一回碰見。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她更是其中集大成者,平日里望著這樣一張臉扮作賢妻,就是五分演力也能發揮成十分來。
不由心中感嘆,畫鬼用“病鶴”二字形容,真乃妙絕。
那廂,江琮見她一直盯著自己,神色還幾度變換,不由輕咳一聲:“夫人這是在看什么?”
泠瑯掏出絹帕,輕掩紅唇,做出女兒羞態,說的話卻十分直白:“在看夫君呀。”
江琮于是又咳一聲,手放在口邊,視線移到一旁,不再看她。
泠瑯走上前,坐到他旁邊:“夫君可是身體不適?一大早便費力咳喘,我看著好生心疼。”
江琮并不覺得自己方才假裝咳的那兩下有什么費力,但他還是客氣道:“不礙事,只是有些癢,老毛病罷了!
泠瑯又關切道:“大夫才說最好靜養,今兒個怎么特意來偏堂用早膳?”
江琮嘆道:“纏綿病榻許久,獨留母親一人三餐,畢竟是做兒子的不是。如今我能下地,頭一頓飯還是該來好好伺候,盡盡孝道。”
泠瑯心想,就你這副模樣,是誰伺候誰。康焐蠀s說:“夫君一片孝誠,實乃可貴!
話剛說完,門外傳來一聲冷哼。
“就你這副模樣,該是誰伺候誰?”
二人齊齊看過去,只見侯夫人一身湖水綠軟緞裙,外面披著同色光錦深衣,一頭炫目珠翠,昂首闊步,目不斜視地行了進來。
一時間,連廳堂都亮了幾分。
泠瑯忙起身行禮,而江琮坐在原處,只能苦笑。
侯夫人并不放過他:“母親我好得很,在府中每餐都有泠瑯陪著,你沒盡的孝道,自有人家幫你盡了!
江琮便抬手朝泠瑯行了一禮,正色道:“有勞夫人替我應對,這老婦頗為潑辣難纏,定是叫夫人吃過些苦頭!
泠瑯雖心知他在說笑,仍是避過了這一禮,笑道:“夫君此言差矣,這位夫人明明是最和善慈祥不過,同她用飯,只有叫人胃口大開的份,何來苦頭之有?”
侯夫人撫掌道:“還是媳婦兒說話中聽!泠瑯速來就座,今日廚房做了你愛吃的清炒蘆筍!
泠瑯心中一動,這是第一次聽到侯夫人以媳婦二字叫自己,從前二人交談,她往往直稱泠瑯。
她不曉得這其中有沒有深意,當下也無法細究,只笑著上前,攙扶侯夫人落座。
食不言,寢不語。上了席后,各人便不再開口,只專心用飯。
雖說侯府規矩粗疏,侯夫人更是不屑條條框框,但這一點倒是落實得很好。據說是從前在軍中生活,用飯時間短暫急迫,根本沒有閑工夫交談,才養成的習慣。
清炒蘆筍確實不錯,擺在盤中時便青翠可人,置于口中還未咬,先嘗到滿口鮮味。至于那輕脆爽咸的口感,配上綿軟白粥,更叫人舉箸不停。
泠瑯吃相一直很斯文,但速度卻快得兇殘,可惜后者在侯府中從未顯過山露過水。
就如此時,皓腕雖起起落落,脖頸也微垂著,但肩背始終挺直,碗筷接觸更是毫無聲響。一舉一動,如一副嫻而靜的仕女圖。
怪不得府中上下都感嘆,這位出身偏遠寒門的少夫人,行止之間,是不落任何一位京中貴女的。
泠瑯不曉得眾人對她的看法,若是有人當面夸,最多也只得低頭淺笑不語,或是連番推辭客氣。但若能問出心里話,便是一聲長嘆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優雅。
優雅地干完了兩碗米粥,這頓飯算是到了頭,從容雅致的同時,更是完美地證明了“同侯夫人用飯胃口大開”的豪言壯語。
泠瑯作勢擦拭唇角,眼風卻掃過對面坐著的侯夫人,對方眼含笑意,顯然十分滿意。
嘖!何謂面面俱到、滴水不漏地討人歡心,若她李泠瑯以此問鼎天下,誰人又敢試她鋒芒?
可惜這鋒芒閃過了頭,侯夫人瞪了眼江琮,竟發起難來。
“怎的半碗就不吃了?跟只貓兒似的,不中用!”
江琮叫苦道:“兒子早先在房中飲了藥粥,為了陪母親才特意過來的!
侯夫人仍是不滿:“區區藥粥才多少斤兩,瞧瞧你媳婦兒,連用兩碗也不帶喘,能不能學著點?”
江琮聞言,轉過頭往泠瑯碗中看了眼,面上竟帶了點笑:“是我自愧不如了。”
侯夫人教訓過人,舒爽起身,道:“今日我忙得很,西市有兩間藥鋪得需巡查,東邊書肆開張事宜也要出面,晚上還約了幾位夫人一同看夜戲!
說著,她看向泠瑯,柔聲道:“這身衣服果然襯你,往后多穿些鮮亮顏色,你這個年紀的女兒,哪兒能成天素淡著!
待泠瑯謝過衣裙,她又補上幾句:“想吃什么,盡管同廚房說,不必等我一起。若要出去逛逛也成,記得多帶幾個人,銀錢之類找孫嬤嬤——上次給你的用完沒有?”
泠瑯老老實實道:“還沒有!
侯夫人挑起眉毛:“那點錢,怎得還沒花完?若不是我今早問起孫嬤嬤,還不知你從未主動支取過!
她話鋒一轉,意有所指道:“橫豎那老東西三年兩月都不在府中,什么事都指望不上,錢還不可勁花他的,那么委屈作甚!做男人、做人夫君,可萬不能像如此這般……”
江琮無奈道:“兒子記著了!
侯夫人好像這才注意到他來,隨□□待道:“你這陣子還是好生歇著,沒什么事也不必特意跑老遠來陪用飯。安心養病,爭取能早日陪著泠瑯出門,就是最大的孝道了!
說罷,就要離席揚長而去。
江琮討好道:“兒子遵命,安心養病,也爭取早日陪同母親出門看夜戲!
侯夫人回頭輕嗤一聲:“我同好友聚會,帶個兒子作甚?想得倒美!
扔下笑容苦澀的江琮,侯夫人披帛一甩,再次昂首挺胸地去了。
泠瑯在一旁瞅著,只覺得十分有趣,單從表面上看,這對母子拌起嘴來毫無母慈子孝可言——
但她卻知道,在江琮陷入昏迷的日夜里,侯夫人是如何強撐著經營整個侯府,縱使心力交瘁,也依然雷厲風行,絕不怨天尤人。
只是很偶爾的時候,對方拉著她說話,不經意間流露出的疲憊脆弱,才被泠瑯看個分明。
對于此,她不能說是不羨慕的。
她羨慕江琮,因為即使是這份深而不露的母愛,她也從未嘗到過。
年幼喪母,這個年幼并不是指曉事的兩三歲,而是尚在襁褓之中的年月。她幾乎從未見過母親,這個名詞對她來說像個帶著溫暖色彩,卻遠在云霧之外的淡淡虛影。
她也纏著父親問過,母親是什么樣的人?每每問起,他便會沉默,眼中流露出很多她看不懂的東西——后來長大了她才知道,那種情緒叫愛別離。
與所愛之人別離,所獲得的無盡痛楚,即使在過去后的上千個日日夜夜,也不會有絲毫消退。
后來她再也沒問過他這個,所以到最后也不知道,母親到底是什么樣的。她更不知道,天底下母親和孩子的相處應該是怎么一回事。
如今她看著江琮同侯夫人拌嘴,雙方都樂在其中,而她淺笑著端坐于一旁,像個瞅稀奇的看客。
的確是稀奇,時至今日她才曉得,原來這多么可貴,多么叫人羨慕不已。
一聲輕咳打斷了她的思緒。
江琮好整以暇地看著她:“不知夫人今日有何打算?”
泠瑯抿了抿唇,道:“夫君身體還未痊愈,自然是留在府中照顧夫君。”
江琮嘆道:“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是清楚,如今的確是大好了,只是畢竟躺了那么久,身體空乏失力,還需休養一段時日。這點小事,哪兒能勞煩夫人為我忙前忙后?”
泠瑯還想堅持:“可這本來就是我分內之事……”
江琮忽然溫聲道:“夫人今日極美!
“就如母親說的那般,這顏色十分襯你,發髻亦別致好看……這是近香髻?”
他輕笑起來,那雙桃花眼此刻真如一池柔柔春水:“這么漂亮,怎好浪費在我這個病秧子身上呢?”
泠瑯愣忡了片刻,才慌忙行禮道:“如此便如夫君所言,出門逛逛罷,只是——”
她話鋒一轉:“夫君雖安然醒轉,但每日的念經祈福依舊不可或缺!
江琮頓了頓,道:“也好,那便祈完福再出行!
說著,示意身邊的圓臉小廝上前攙扶。
廳堂外日頭漸起,天空呈現出通透碧藍,庭院中的花草在微風中搖曳著,偶爾能嗅聞到迎春的芬芳。
泠瑯走在前,江琮由圓臉小廝扶著,慢慢行在她后面。
從他的方向,正好可以看見她烏黑的發頂,軟滑發絲纏繞交疊,如一堆松軟可愛的云,下面露著修長纖細的脖頸,又似一小段初晨的雪。
行動起來,有將傾不傾顫巍巍的纖弱美態。
他夸她發髻別致,并不是客套話。
此時天氣極佳,暖風微醺,這個春天是深得不能更深了。
泠瑯走在前面,也將這一院春光看了個滿眼。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有的在看花,有的在看人。
她一面欣賞著春日好景,一面在心里不咸不淡地想。
近香髻不算是多平常的發式罷?世子卻能一口道出,看來并不是多年老實養病的模樣呢。
早早聽說某些高門大院里,貴公子在成婚之前,會同屋里伺候的丫鬟初試云雨。雖說她到這以來沒見過世子身邊有丫鬟之類,但過去的事,誰又曉得。
想著想著,泠瑯又懷疑自己的推測,就他那副在和煦春風中都要倒不倒的身子骨,真的是能行的嗎?
(https://www.dzxsw.cc/book/46241945/33115656.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